纖細的雨絲,化爲柔長的羅峭,從灰濛的天際傾瀉下來,宛若一簾冗長的幽夢,覆蓋住蒼茫的萬物。
雨後的空氣,帶着清淡的薄荷香,似隱若現。
狹長的迴廊上,一個少女憑欄輕倚,仰着雪白的粉頸,紅脣開闔間,美眸輕眨,似在數着從瓦檐上淌下的透明水珠。
水珠像晶瑩的珠子,一顆顆的滾下。
有風捲起外面溼冷的雨絲直接鑽進來,落在她柔軟飄飛的發上,那發和她的瞳般漆黑柔亮。
她內穿粉紅色鑲銀邊鏤金撒花內衫,下着水藍色挑金絲繡花長裙,外罩一襲碧色的柔絲累珠外衣,系杏黃色捻絲織錦腰帶,那一身粉嫩鮮豔的色彩,猶似山間冒出的翠綠筍尖,於朱欄紅廊之內,尤爲醒目動人。
她兩手擱在紅欄上,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玉臂,滾着金邊的裙襬戈地而垂,那般慵懶的輕倚在紅欄之上,姿態含嬌帶媚,讓這死寂的迴廊也彷彿生動了許多。
唉!她幽幽嘆息一聲。
那塗着鮮紅豆蔻的芊芊玉指,正無意識的拔弄着手中的一隻玉豬。
玉豬隻有手指頭那麼大,但它卻是用和闐玉雕琢而成,造型很獨特,刀法蒼勁有力,那雕刻上去的字體,大有懾人魂魄之勢,入手光潤柔滑,豬的眼珠是用產自南海的珍珠鑲嵌而成,憨態可掬,當時就令金瓔瓔一見就愛不釋手。
這是當時在王府時,王爺送給她的。
她騙王爺說自己是屬豬的,王爺就命人專程爲她打造了這個小玉豬,給她辟邪消災。
王爺也不知道怎麼了?這隔山隔水的,一點也不知道他的消息。
但願,他仍安好。
她又是一聲嘆息。
“夫人,你在嘆息什麼?”
金瓔瓔轉眸,見到江鬆翎站在她背後,“是你啊?”
“呃。”
“你怎麼會在這裡?”
“方纔隨性走走,後來下雨了。過來躲雨的。”
一襲淡青色的衣衫掩不住少年靈秀的風姿,他走近她,在她身畔的位置上站住,然後轉動身體,半側過上半身望着她,“夫人也是爲了躲雨?”
金瓔瓔搖頭,“不,我是特意在此賞景。”
金瓔瓔的目光梭巡在他身上,他淡青色的衣衫上還有些許黑色的污跡,俊美的臉上。嘴角處破裂了一道口子。略略發青。綜合這種種跡象,再加上他近日的所爲,她猜測這執拗的少年必定又去找祁玉了,而且肯定還被人給揍了一頓。
她嘆息一聲。也沒說破,只是感慨了一句,“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她這麼感嘆,又面露憐惜之色,江鬆翎自然明白她是猜出自己剛纔去幹什麼了,他只是吶吶的咬住脣,“我只是想多看她一眼而已,這樣也有錯嗎?”
少年的語氣開始激動起來。“她是尊貴的驕傲公主,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只想多看她一眼,看着她對別人溫柔。她對別人示好,而那個人對她冷淡有加,不理不睬,我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的痛。”說到激動之處,他一手捂住胸口,嘴角那青紫的口子又開始滲血。
他似是在向金瓔瓔訴說,又像是在發泄心中的不滿。
金瓔瓔眼看着眼前激動的他,也被他熱烈而絕望的眼神,強烈而執拗的語氣所感染,她看着眼前倔強的他,仿若就是像看到當年那個爲愛不惜一切的自己,她不由心生憐惜,從懷裡摸出一方繡帕,爲他輕輕擦着嘴角的傷口滲出的血跡。
她的動作很輕柔,宛如一片飄飛的雪白羽毛。
這樣溫柔的動作,一時之間讓江鬆翎怔住了。
他怔怔的住了嘴,一雙深黑的眼睛望着那雙晃動在眼前,爲他溫柔擦去血跡的雪白纖手,良久,纔開口道:“夫人……”
金瓔瓔縮回手,嘆息一聲,“看到你,我彷彿看到曾經的自己,看到當年那個爲了愛不顧一切的自己。”
她突然停下來,四周頓時沉寂下來。
雨聲依舊淅瀝不止。
那雨水洗刷屋檐的聲音,有如珠落玉盤,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空間裡格外清晰而清脆。
空氣,沉窒下來。
那些淤積的情殤,衝擊着胸口彷彿迫切在找尋着一個釋放的出口。
望着如珠簾幽然垂落的雨幕,那些正在離她遠去的回憶頓時又重回心底,“當年,爲了愛,我也曾做過這樣的事,那時候,我甚至比你還要瘋狂。”
“瘋狂?”
金瓔瓔點頭,“我曾經很愛一個男人,有一年他生病了,得的是很重的相思病,他心心念念都是那個美麗的女子,那模樣就像是不見到她,就會病重而死。那一年,我……你知道我會易容吧,那一年我就易容成他喜歡的那個女子的模樣,扮成那個女人去見他,去照顧他……”
“什麼?”江鬆翎頓時驚愕不已。
他不想眼前這位夫人遠比自己還要瘋狂,居然爲了心愛的男人去扮成那人喜歡的女人,這是怎樣的一種的狂熱,又是怎樣的一種委屈?
他不由道:“你一定心裡感到很委屈吧?”
江鬆翎這句話一說,金瓔瓔忽悠睜大眼睛,心裡有一股暖流淌過,這件事她從來都沒對任何人說過,包括對師兄和爹都沒說過,她不說是覺得他們或許不能理解她那種爲了丁正廷而近乎瘋狂的心態,更是因爲害怕別人會嘲笑她,爲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如此作踐自己,她不想這個少年居然能理解她的想法,甚至能看到她靈魂深處的委屈。
她咬脣,低着頭,極力控制着要滾出眼眶的淚水。
見她不語,江鬆翎以一種洞悉的語氣繼續道:“爲了救活自己心愛的人,不惜扮成對方所愛慕的對象,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每一天面對着對方所給予的刻骨柔情,所給予的熱烈眼神,卻明知道這不是給自己的,那是怎樣一種在心碎中煎熬的痛苦,那又是怎樣一種飛蛾撲火般的熱望,你真的很苦啊!”
金瓔瓔的淚,在聽到這句話後,終於決堤而下。
她用衣袖捂住臉,抽搐着肩頭。
“有時候,我會覺得很絕望,有時候又會覺得很甜蜜,甚至帶着某種期待。”金瓔瓔哭了一會又道:“我期待着有那麼一天,當他面對真正的我時,能夠一眼認出我,終於,我有了那個機會,我終於以自己的真正容貌出現在他面前。”
“他有認出你嗎?”
金瓔瓔的眼神變得黯淡起來,搖搖頭,“我不該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奢望。”
她沉默了一下,眼神更加黯淡,“我現在總算明白了,我不是他的命運,從來都不是,那個女人才是他的命運,因此——”
“因此你想放棄這段無望的愛?”江鬆翎接口道。
金瓔瓔點頭道:“在醉湘樓,看到他那樣深深凝望那個女人的眼神時,我就知道即便我再怎麼愛他,以我自己的面容,他也不會看我一眼的,我不放棄又能如何?將真相告訴他,也只會讓他更加鄙視我,甚至有可能會恨我,那樣和現在又有什麼分別?不如讓那段往事,消散在曾經的滾滾紅塵中。”
“沒有認出你,是他自己沒有眼光,也是他最大的損失。”江鬆翎望着悲傷的她,忽然安慰道:“這樣的人也不值得你再去念念不忘,夫人,你的選擇是對的。”
他轉過身子,面朝向紅欄外的天空,“我小時候,爹對我並不好。”
金瓔瓔轉目看着他,這個可憐的少年,面上涌起一股悲哀。
“那時候,我常常想,或許我自己再強壯點,再聰明點,爹爹就會喜歡我了。直到那一年……”他的聲音在發抖,“直到那一年,在那個黑黢黢的小黑屋裡,又冷又渴,卻始終不見爹爹露面,我才知道,無論我多麼的努力,都是無濟於事的,爹他是從心底的討厭我,甚至希望我死掉更好……”說到這裡,他似乎想起了那些可怕的經歷,身子也開始剋制不住的發起抖。
看着這個少年激動的模樣,金瓔瓔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並不見得所有的人都要你死啊?你爹也只是被那個道士的話所迷惑了,失去了判斷力。”
少年的面色立刻又變了,從激動變爲悲憤,字字鏗鏘有力,“他討厭我,他想我死,我都不怪他,因爲我的生命是他給的,可是娘呢?只是因爲是他不寵愛的小妾,只是因爲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活活餓死,而去悄悄報了訊,就該被他殘忍的鞭撻致死嗎?”
“你娘她……?”金瓔瓔沒有說下去,雙目圓睜。
江鬆翎沉痛的道:“我娘是在我面前活活被打死的,那時無論我怎樣跪在他的腳下苦苦哀求他,無論我怎麼磕頭求饒,他都無動於衷,還聲色俱厲的用很冷酷的聲音告訴我,是我害死了我娘!”
“太過分了!”金瓔瓔聽到此處,怒極之下,一掌拍在硃紅的欄杆上,震得紅欄晃動了一陣,“這簡直是太沒人性了!你沒將這事告訴大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