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月;雪,漫天……
皇宮外的一片樹林內,站着一個優美的身影,血色的衣袂,勾魂的雙眼,黑髮瀉至腰間。
“爺。”一個身穿白色長衫的儒雅男子出現在他身後。
他揮一揮紅袖,儒雅男子手上就多了兩封信。
“把這兩封信分別送出去。”
“是。”儒雅男子疑惑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名字,最終還是應聲退下。
那身影伸出手,輕托起幾片隕落的雪花,嘴角勾起一抹足以傾倒衆生的邪笑,低聲道:“今夜的雪,真美……”
好冷……
四肢都僵了,麻木,連身上的鞭傷處原本火辣辣的痛覺也幾乎消失了。
茅屋內,燈光搖曳;窗外,雪如鵝毛。
“銀兒……”腦中突然浮現出梵天的俊臉,他正用他獨特的低沉的聲音輕喚着我的名字。我笑了,想起某個清晨,我在他溫暖的懷抱中緩緩轉醒。
溫暖,想像出的溫暖,只會讓自己,更冷……
果然,怕冷的人更不應該去尋找溫暖,因爲,它就像夢一樣虛幻,怕碎了,就再也找不到可以禦寒的東西。
門吱呀地一聲打開,一雙黑色紋金靴一步步向我靠近。擡頭,映入錦葵的臉,揹着光,看不清他的全貌,只見到他的嘴角勾着不屑的笑。
“很冷嗎?沒關係,等下就送你下地獄,那裡多的是火爐烙鐵,或許還有火海,應該會很暖和。”
“我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你了?”我緊緊裹着被子,咬着牙,抖着聲音問。
他冷冷一笑,背過身道:“得罪?不,本王跟我無冤無仇。可是,誰叫你跟本王最在意的兩個人都扯上關係了呢?”
最在意的兩個人?梵天跟……
“如果乖乖地當你的竹妃也就罷了,爲什麼,你還要跟他牽扯不清!”他突然轉身,狠狠地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
“如果不是你,紅就不會死,皇兄也不會整天鬱鬱寡歡!”
“紅……死了?”怎麼可能,血風那個變態!
“沒錯,他死了,在牢中受盡折磨,含恨而終。你高興了吧!高興了吧!”他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我扯起來,用力甩了我一巴掌。
痛?已經沒有知覺了。只是,要我相信血風已經死掉的信息,不可能,以他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這次一定又是他的遊戲,一定是!
“說話!怎麼不說!對,你本來活着就是一個行屍走肉!可是,爲什麼偏偏是你!”
“王爺。皇上已經離這不遠了。”一個黑衣侍衛走進來說。
“很好。你的死期到了!”錦葵冷冷一笑,把我甩開。
“本來想用你換回紅的,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我沒辦法向皇兄報仇,那麼,就拿你的命來祭紅吧。而皇兄,只要你死了,他應該就會專心政事,繼續完成他統一天下的夢想。”
那我是否該高呼三聲自己終於死的有價值了,反正我本來就活的像行屍走肉。但是,爲什麼我會不想死呢?總覺得有些東西等着我去做,到底是什麼呢?腦袋一片混亂,就像漫天飛舞的雪……
雪深深的,深深的;風冷冷的,冷冷的……
雪地上疾步而行的人額上卻微微冒着汗,不知是熱出的,還是急出的。雪打在他身上,雪沒過他半膝,雪……
在他身後,急急地跟着一行人,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自己的主子。
“可惡!”他低咒了一聲,扯下身上的斗篷,躍上樹枝,用輕功繼續前行,不知踏下枝上多少雪。
銀兒,你要等着,一定要等着……
“稟皇上,前方有一茅屋,周圍似有暗兵埋伏。”一黑衣人來到他面前單膝跪地道。
“知道了,繼續前進。”
“皇上,”他身後的御前侍衛統領擔心地說,“營救竹妃娘娘的事
交給臣等即可,不必……”
“不必說了!”他打斷了統領的話,繼續向前走去。
“皇上……”統領愣了一下跟了上去,長年跟在皇上身邊的他清楚,儘管皇上的聲音聽起來冷靜無比,但那也更彰顯他的不安。
不遠處的小茅屋正一點點靠近,燈光昏黃,搖曳,似人心。
“王爺有令,請皇上一個人進去。”茅屋外約五十步處,幾個士兵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放肆!”侍衛統領大喝了一聲。
“夠了。朕清楚了,帶路吧。”他把自己的佩劍塞給了統領,毫不猶豫地跟着其中一位士兵走了進去。
“皇上……”統領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個竹妃真的重要到連他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嗎?
“哼!沒想到他真的敢自己一個進來。”錦葵站在我面前,手中的長劍泛着寒光,正直直地指在我的咽喉前,隨時都有劃下之勢。
閉上眼睛,聆聽屋外的風雪上,嗖嗖的,沙沙的,微弱地,好像有人踩斷了枯枝,踏着雪,一步步接近。是誰?他嗎?還是死神在接近……
門砰地一聲大開,寒風捲冷雪。我睜開眼,對上了梵天銳利的眸子。他站在門口處,任風舞亂他的長袍,任雪點綴着他的黑髮與雙肩。他的雙脣輕輕動了動,聲音微弱,卻是我久違了的輕喚:銀兒……
“皇兄!”錦葵的劍在我的左肩上稍微用力一刺。
血順着我的左臂緩緩流下,染紅了鎖魂鐲。黑色的鐲身,鮮紅的血,整個鐲子看起來詭異無比,甚至有一瞬間,我感覺到彷彿它擁有自己的脈搏。
梵天還是站在門口,面色如常,彷彿比以往任何時刻都顯得更冷靜。
他看了我一眼,轉向錦葵道:“錦葵,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不知道的是皇兄!爲了這麼一個女人,你連江山都不要了嗎?”錦葵反駁。
“朕並沒有不要江山。”
“那你之前做了那麼多是爲了什麼?”
“朕的事朕自有考慮。倒是你,爲了一個男人……”
“皇兄!不要再跟我提紅,他已經死了!不要讓我恨……皇兄。”錦葵的眼充斥着恨意,手中的劍也微微顫抖。
“錦葵……”梵天眼中似乎閃過一絲驚訝。
“從小,皇兄就是我最敬佩的皇兄,我比任何人更希望皇兄可以收復他國,實現真正的一統天下。所以我一直勤修武功,熟讀兵法,長大後,更不惜東征西討,爲皇兄打天下。只有皇兄,才配得上擁有這天下。可是,我的皇兄,竟然爲了這個女人,殺了我心愛的人,這也罷了,他竟棄自己的江山於不顧!無論如何,我,不能原諒!”錦葵憤恨地說着,手使了一下勁,劍在我的體內又沒入了幾分。
梵天疑惑地看着錦葵,往前走了幾步說:“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不要過來!”錦葵突然拔出了我肩上的劍,改爲架在我的脖子上。血,一下子,如泉涌。
“我有沒有誤會,皇兄應該最清楚!其他人或許還不知,但是石蓮雕藏在血見峰的地下迷宮,這個消息皇兄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爲什麼還留着這個女人?”
“這消息未必是真的,而且……”
“不要再找藉口了,皇兄!我今天只想問一句,你是要江山還是要這個女人!”
江山,女人……歷代帝王最痛苦的抉擇莫過於此。石蓮雕已經出現了,梵天你會選什麼?我心底爲錦葵的話驚訝着,又期待着。一瞬間,天地萬物彷彿都被靜止了,聽不到風聲,看不到雪落,只有昏黃的燈光中,我們,對視着……
“你在逼朕?”梵天眉目間生起了一些慍氣。
“皇兄生氣了嗎?放心吧,我做這些事之前已經想好了,不論事後臣弟願以死謝罪!但是今天,皇兄最好想清楚,如果你要這個女人,那麼你失去的將不僅僅是我這個弟弟,還有這片大好河山,甚至屬於你的一切。”
“你……”梵天眼中閃過一波猶豫,頭輕輕撇向了一邊。
他猶豫了……我冷冷一笑,肩膀上的傷口不管怎樣用力捂着,鮮血還是不斷往外流。
良久,他回過頭,堅定地看着我們:“好,如你所願,朕將永世不再見她,如此,你可以放開她了吧!”
果然,他最終選的還是江山……
錦葵終於拿開了他那把沾滿我鮮血的劍,走到我跟梵天中間,從懷裡掏出一把精緻的匕首,拋給了梵天,說:“爲了證明皇兄的決心,就請皇兄用這把匕首親自將她了結了吧。”
門外突然涌進一陣狂風,卷着衣衫,卷着長髮……
“了……結……”
“沒錯,這把匕首鋒利無比,應該不會很痛苦,能死在皇兄手上是她的福分。”
“是嗎?”梵天有點呆然地拔出了匕首,一步步地向我走近,然後緩緩舉起匕首,卻久久不下手。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着。
爲什麼還不下手?爲什麼要用愧疚的眼神看我?爲什麼……
“對不起,我下不了手。”他閉上眼睛,任匕首滑落,手無力地垂下。
“哼!既然皇兄下不了決心,就讓臣弟幫你吧!”
錦葵再次舉起了他手中血跡未乾的劍,狠狠地向我揮來。
“銀兒……”眼見劍尖就要劃過我的喉嚨,一個強大的力道把我向後扯,耳邊響起梵天焦急的叫喚,還有劍身劃過肌膚的聲音……如果,時間在這一刻停止……
血流,如注……
“皇兄!”
梵天……你這是何必?我不自主地接住他緩緩向後倒下的身體,那一劍,從他的左臂一直划向了右胸,深深的,深深的……
眼角,溼了。
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血腥,錦葵震驚地看着梵天胸前觸目驚心的傷口,手中的劍早已滑落。我從背後緊緊地摟着梵天,臉深深地埋在他寬厚的背部。這個男人,曾多次給過我溫暖,可如今,他卻如此虛弱,傻瓜皇帝……
他艱難地握住了我的手,回過頭來對我一笑,那一笑,悽然,釋然……
“梵天。”我慌張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惜他已經閉上眼睛,無法聽到了。
放在梵天胸前的手已染滿了鮮血,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頭突然痛了起來,腦海間閃過一幕幕殘像。左手的手腕處也很痛,我放開梵天,仔細一看,只見鎖魂鐲像吸了血般變得通紅、灼熱。有一瞬間,我甚至感覺到它的脈搏,還有殘留在它上面的記憶:
那一天晚上,樹林內,一樣的下着鵝毛大雪,一樣的染着血。一個女孩無力地趴在雪地上,靜靜地等待着死亡,她的背後被人捅了一刀,左手斷了,血正不斷地往外冒,她的身下已是一片鮮紅。血花染着雪花,妖豔,就像穿紅衣的吸血姬。
女孩沒有閉上眼睛,只靜靜地看着前方,看着雪花落下,看着樹林間消失的那個背影……
這就是梵天之前看到的東西嗎?所以這一生他來還債?
血,血,到處都是血。我不要,我不要……
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顧不得自己衣衫單薄足下無履,我發瘋似的跑了出去,身後似乎有一些叫喚聲,但我聽不到,也不想聽到。
“是竹妃娘娘!”衆侍衛看見茅屋裡飛奔出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刻奮身去追,不料林間不知何處飛來一些小石頭,打在他們身上,叫他們動彈不得。
就在那女人跑遠之後,茅屋不遠處閃出一個紅影,他看着手心的雪花,邪邪一笑:“呵,還以爲可以看到一場兄弟相殘的好戲。不過這樣也不錯。恭喜你冬兒,終於拿回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了。”
風,悲鳴;雪,亂舞;血,滴下。
我赤腳跑在雪地上,聽不見風聲,也看不見前路,只是跑着,一直跑着。
爲什麼?那明明是前生的東西,爲什麼要我去面對?爲什麼……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如意樓,第一次與梵天相遇的情景,還有在翠雲宮,他溫柔地摟着我,輕喚着我的名字;但是,腦海中又出現了一個女孩的身影,她無力的趴在雪地上,低吟着:“大哥,爲什麼欺騙我……”
那個人是誰?我嗎?那我又是誰?好想回去,好想回去……
昔日發生的一切與那些血腥的畫面交疊在一起,亂了,一切都亂了……
“啊——”不小心絆到了一塊石頭,我跌了下去,肩膀的傷口尚未癒合,鮮血淌下,染着雪花,一如昔日的妖豔。
起身的時候,懷裡滾出了一個小圓球,我輕輕地把它拾起,心中頓然下定了一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