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迷繞, 清澈的湖水上空懸浮着無數水鏡,水鏡是雙面的,映着人生百態, 那便是夢鏡。每個人都有一塊夢鏡, 反映着他內心最真實世界, 一面是美好與憧憬, 一面是醜陋與恐懼。
血風踏着湖水在鏡間穿梭, 進入一座水晶雕刻的透明宮殿。他面容平靜,步伐沉穩,一襲紅衣鮮豔奪目, 所過之處,不遺半絲漣漪。
“參見夢使大人。”他單膝跪在殿前, 殿上是一位白鬍過膝的老者。
“風兒, 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兒, 你確定要爲那個凡間女娃放棄幾百年的修行及即將到手的仙籍嗎?”夢使道,聲音中大有惋惜之意。
“迴夢使大人, 是的。”血風平靜地說。
“風兒,你唯一的缺點便是過於重情了。”夢使繼續道,“那個女娃不是普通人,她是占夢人的繼承者。但是,任何人想要得到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力量都必須付出代價, 占夢人的代價便是自己的夢鏡。也就是說, 她沒有夢。”
“我知道, 所以我纔要給她一個夢。夢使的工作便是守護凡人的夢, 倘若我連一個小女孩的夢都無法守護, 那便沒有資格成爲夢使。”
夢使嘆了一口氣:“也罷,這便是你的劫。但是你要考慮清楚了, 那個女孩已經死了,靈魂之所以仍在身體周圍徘徊,是因爲她手中戴着占夢人的家傳之寶——鎖魂鐲,若要救她,你必須將自己一半的修行渡到她身上,倘若不慎墮入輪迴,這些修行會也會隨着輪迴漸漸消失。”
“風兒明白。”
“仙界人不管人間的恩怨,你好自爲之吧,爲師希望你早日修行完滿,重回夢水殿。”
“謝夢使大人的教誨,血風謹記。”血風拱手行了一個禮,站起來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那個霧、水與鏡的世界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美麗的樹林,清澈的湖泊,鳥語花香,風景迷人。
“這是夢湖,常人無法輕易尋到,你們大可安心居住在此。”他回過頭看着那些仍在四處觀望的族人道,隨後沿着湖邊走去,碧湖與紅衣在陽光的映照下形成了一道優美的風景。
“等一下!”半夏衝了出來,“冬兒她……”
血風停下來看了她一眼,然而什麼也沒說,繼續向前走去,直至消失。
如果你沒有夢,那麼我便給你一個夢,那麼,我便是你的夢……
“風,夢是什麼?”忍冬揉着眼睛問。
“夢,是你想念的東西。”或者不敢觸碰的東西。血風微笑着,將後面的半句隱藏在心裡。
“是嗎?冬兒剛纔睡着的時候看到幾個人影,那些就是我想念的東西?”
“沒錯。”
“可是爲什麼我看不清他們呢?冬兒最近好像很多東西都不記得了。”
“沒關係,冬兒只要記得風就好。”
忍冬聽話地點點頭。
血風沒有告訴她,死而復生的人會漸漸遺忘以前的一切,但或許是私心作祟,他用自己的力量使她保留了她對他的記憶。
一個月後,血風抱着忍冬出現在族人面前。原本以爲冬兒必死無疑,如今她卻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衆人都非常欣喜,半夏甚至激動地留下了眼淚。
“神主保佑,忍之一族宗家的最後一條血脈總算保住了。”羌活道,聲音有些哽咽,眼睛卻洋溢着喜悅。
然而忍冬卻疑惑地看着他們,許久後問:“風,他們是誰?”
一句話,卻好比一盤冷水,在他們上方當頭澆下,將他們凍僵在那裡。
“他們,是保護冬兒的人。”血風道,眼中滿是寵溺。
忍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半夏回過神來,瞪大眼睛道:“冬……冬兒,你方纔說什麼?”
“你們是誰?”忍冬眨眨眼,又問了一遍。
半夏激動地走上前,“冬兒,你不記得我們了嗎?”
忍冬搖搖頭。她不認識他們,儘管他們看起來讓她感覺很熟悉,她的世界裡只有風一個,一張笑臉,一襲紅衣,那便是她的全部。
“怎麼會?怎麼可能……”半夏仍不肯接受現實,彷彿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去,站也站不穩。
蔓青扶住她道:“你還不清楚嗎?她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冬兒了。”她的命運已經和眼前這個紅衣人的命運連成一線,是福是禍,都不是他們能左右的。
闌天竹凝視着忍冬,默不作聲。忘了也好,就當一切重新開始,但,是福是禍,誰知道呢?或者,只在一念之差……
“爲什麼不告訴她,你是爲了她才……”夢湖邊,一個黑衣女子立在血風旁,皺着眉頭道。
血風剛吐了一口血,捂着胸口,看起來有些虛弱:“木槿,讓你當我的侍女,是因爲你話不多。”
“可是……”三番四次以鑄劍爲藉口將她拒之門外,自己則在這裡獨自承受着痛苦,這樣好嗎?
血風當然知道,他傷到忍冬的心了,每次看到她那強忍着淚水的雙眼,他的心又何曾不是絞痛着。那個丫頭,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走進了他的靈魂。但他還是必須那麼做,用剩下的一半修行,爲她重造夢鏡,雖然那是多麼的不容易。
因爲,他要給她的不是隻有一朝一夕的夢,因爲,他和她之間的夢的血誓,要生生世世,永永遠遠……
“可是她離開的夢湖,獨自在外面也不要緊嗎?”木槿沉默半刻後,還是將心底的話說了出來。
血風笑笑,她不是還在那片樹林裡徘徊嗎?遲早會回來的,他深信着,因爲那是他的丫頭,因爲他是她的全部……
但是他卻猜錯了。
沒錯,他是她的全部,然正因爲如此,當他疏離她的時候,她的世界開始慢慢坍塌,所以她選擇了離開,所以,她選擇了,逃避……
那一夜,意外地居然沒有下雪。一輪圓月爬了出來,月色灑滿了皚皚的雪地。月明星稀,這樣的晴夜,反而讓人更感淒冷。
“你喜歡月亮嗎?”她忍冬坐在窗沿輕聲問。
紫杉正在屋前練劍,如今他已經可以讓離劍懸浮在半空。聽到忍冬的話,停下來道:“你又在想什麼?”
忍冬沒有答話,自顧自地說:“月亮一定很孤獨,那麼大的天空,只有她一個。”她仰望着天空,感慨着,睫毛閃動着,彷彿在看一個與自己同病相憐的人。
“不是還有星星嗎?”紫杉道。
“星星?呵……星星怎麼可能瞭解月亮的世界。”忍冬不以爲然地冷笑了一聲,眼中浮現出幾絲落寞的色彩。
“可是,月亮又何曾瞭解過星星的世界?”你,又何曾真正瞭解過身邊人的世界……
忍冬沉默,片刻後跳到他面前笑道:“我瞭解哦,我喜歡你,所以我瞭解你。”
她凝望着他的眼睛,像在告訴他她是認真的,又像在等待着一個肯定的答覆。
紫杉鎖着眉頭在那裡站了一陣,然後提着劍走到一邊寒聲道:“你也該適可而止了。”
喜歡要是隻是說出來這麼簡單,你又何必每天都坐在窗沿仰望着那個方向感嘆?
“怎麼?難道你不相信?”
“我相不相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不相信。”
忍冬低頭不語。
紫杉也不再多說,背對着她再次運功,然離劍方懸到半空,他突然感到一陣劇痛自他的心臟往四肢蔓延開來。怎麼回事?他半跪在地上,捂着左胸,用離劍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怎麼了?”忍冬察覺到一些不對勁,走到他身旁道。
紫杉擡頭看了她一眼,毫無預警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喂,你……”忍冬伸手想拉住他,不料突然感到了一陣心驚,愣在那裡。
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熟悉感……他,來了麼?
忍冬回過神,發現一個紅影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側。他一手搭着她的肩膀,一手勾起她的長髮擺弄着,頭卡在她的頸窩,紅脣幾乎貼着她的耳廓。
“冬兒,在外面玩夠了,是不是該回家了?”他微笑着輕聲道,語調與往日無異,卻讓人毛骨悚然。
忍冬僵硬在那裡,腦中一片空白。他最終還是來了,不是嗎?在她離開一年多後。但是……
回家?別開玩笑了,哪裡……纔是她的家?
“不,我要留在這裡。”忍冬一側身,離開他的懷抱,轉過身,去沒有勇氣擡頭去看那久違的面容。
“是嗎?呵呵……就爲了他?”血風目光凌厲地看向地上紫杉。
“沒錯。”忍冬違心道。
月光明亮,像在嘲笑着她的虛僞。明明喜悅的不是嗎?畢竟她在木屋周圍設了那麼多重結界,但他還是找到了她。然而可以相信嗎?曾經他也許下過生生世世的諾言,可是這些諾言去敵不過那些冰冷的金屬。與其再去受那樣的苦,不如換一個人去喜歡……
“呵呵……可是,我不會如你所願的。”血風斂起笑容,一步步地逼近忍冬。
然而此時,紫杉漸漸地恢復了意識,他掙扎着撐起上半身,拿起離劍在血風胸前一揮。
“不要……”忍冬驚呼。
卻見離劍在空中揮了一個空,血風的身影竟漸漸變淡,最後如遇、煙霧般消散在夜色中,只餘他的聲音在樹林中迴旋:“冬兒……你一定會回來的,一定……”
靈魂出竅?忍冬訝然,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一定會回去?可是,人回去了,心還能回去嗎?
雪地被月光照得蒼白,然而卻蒼白不過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