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二伏,天氣更加悶熱。自從那天從市公安局回來,李明祿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就是這樣,公安局的老造還是經常來找他打證材料,或者變相來提審他。這天午飯後,李明祿吃了一小碗撈麪,就把碗一推、筷子一放,回到自己小屋一躺,昏昏沉沉進入夢鄉。那個白鬍子老頭飄飄然又來到他面前。李明祿說:“你又來幹甚麼?”
白鬍子老頭說:“我先問你,你是否想見你的王老兄?”
李明祿高興的說:“我巴不得立刻就去!”
白鬍子老頭說:“我告訴你,他現在關在看守所。你要想去看他,就請你閉上雙眼,不許聲張!”
李明祿馬上凝神靜氣、緊閉雙眼。過了有一袋煙功夫,白鬍子老頭喊了一聲:“睜開雙眼!”睜眼一看,已經來到他熟悉的看守所。當年的看守所現在還是老樣子。高高的圍牆,圍牆上架着一道道電網。高牆四角矗立着崗樓,崗樓上站立着荷槍實彈的哨兵。李明祿緊跟白鬍子老頭進門過崗。當年他進這座牢獄也要三審其身,現在卻如入無人之境。這還不說,白鬍子老頭一直把他領到那間重監室,獄警如接到指令一樣,馬上提前打開門鎖讓他進去。此時,王天陽腳帶重鐐、手帶鐵銬扶着牆壁站立。
李明祿一步跨進重監室,一把抓住王天陽的胳膊大聲喊道:“大哥呀,小弟對不起你呀!”他雙腿跪地、痛哭流涕。
王天陽兩眼無神地說:“你是哪位?爲何施此大禮?”
李明祿說:“我是明祿哇!就是你的兄弟李明祿哇!”王天陽用帶銬的雙手捧住李明祿的淚臉看了半天,眼淚汪汪地說:“那天我晃忽看見是你。我以爲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誰知咱們哥倆卻在這裡見面。我心裡高興!只怕他們——管教,找咱們麻煩!”
忽然他看見白鬍子老頭正站在監室門外,王天陽高興地說:“有老兄押陣咱就不怕了!咱就不怕了”李明祿攙着王天陽坐在地鋪上。他跪在地上哭訴說:“是我坑害了老兄!讓老兄受苦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該充積極,真革命,把老兄‘革’進監獄.。。。。。。”
王天陽說:“這個不怨你老弟!一是我咎由自取;二是有人報復我,三是我軋死人家的‘兒郎’!這叫有‘冤’必申、有‘仇’必報!”
兄弟二人相擁訴說分別之苦,暢談家事變故、嘆惜世態炎涼。李明祿問他被冤屈可受毒刑拷打?白鬍子老頭在監門外說:“受不受刑你心裡清楚。只要進到這裡,都要扒幾層皮!那馬鳴奇能饒過他嗎?不過你老兄我在這裡,你放心,有魁神在此,誰人膽大,最後都有他的報應!施刑也是白費心機!不過現在半個時辰很快就到,還是分手吧!”
白鬍子老頭就是城隍廟裡的魁神——道士樑昭。他把李明祿送進看守所,施用神術,讓獄警、管教聽從指令。用彰眼法,讓肉眼凡胎者看不見李明祿、聽不見李明祿、王天陽二人的痛哭和說話聲。一說分手,二人難分難捨,李明祿知道二人不久將訣別。一出監門,李明祿又“撲咚”一聲跪在王天陽面前,連磕三個響頭。這才擦乾眼淚,緊閉雙眼,魁神一喊,已回到家。睜眼看,魁神早已沒了蹤影。李明祿伸伸懶腰睜開眼,知道自己還躺在炕上,剛剛作了南柯一夢。
湘妹子邵雲秀正坐在炕邊,給他搖着菩扇,說:“這一覺睡得時間不短。可能淨作夢了!”
李明祿說:“是,我可看見我老兄了!他,他不久,就將離開人世!沒想到哇,一句話就走上斷頭臺呀!”
他就把夢中之事講述一遍。湘妹子邵雲秀說:“嗨!這是你想的多了,就會反應到大腦神經上去,於是就變成夢!這不可相信!”
李明祿不相信夢是真的,但兩次夢見白鬍子老頭,卻使他大惑不解。
李明祿是在悔恨和焦慮中苦度時光的。自從在市公安局打了證明材料,專案組再也沒有上門複覈打證材料。草率辦案,定出惡果。李明祿每天準時收聽有線廣播。因爲它是市革命委員會的喉舌。一天早晨新聞廣播說:“一貫反對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王天陽,被市專政機關依法判處死刑!”
聽到這個消息,李明祿如同霜打茄子——蔫癱了。從此,精神萎靡不振。有時他一天也不出門,有時一天只吃一碗小米粥。他不再聽收音機、不看報紙,縮在小屋數椽子,一數數半天,就是數不對。他知道,在這非常時期,“公安六條”就是定罪的法律依椐。權力下放,地區判刑,省級覈准,最高法院備案制,殺個反革命分子就像拈死一隻蒼蠅那樣簡單。所以,老哥的日子已屈指可數!又過了一個月,市公檢法在體育場召開萬人公判大會。這是李明祿和老哥最後見面的機會。湘妹子邵雲秀和大兒大女怕他精神受刺激,勸他不要去看。李明祿急得要發瘋,頭撞南牆。老婆婆在屋裡發了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讓他們老哥倆見最後一面吧!”
這一天,萬人空巷。人們從四面八方踊向市體育場。人們小聲議論今天斃幾個?甚麼罪?有人甚至知道案情細節。這個說,王天陽是抗日英雄,解放戰爭功臣。他對現實不滿,說了那句話,據說還是他老戰友檢舉的。那個說,還有更神的事哪。他在大獄裡受審,不多說一個字,也不少說一個字,問十遍,給你說兩遍就念彌陀了。把預審幹警氣得七竅生煙。就給他上大刑。常用的大刑“蘇琴背劍”、“繩捆雙臂”、“霸王開弓”、“四蹄倒攢”、“十指cha花”還有多種電刑,不一而足!嘿嘿,這一邊用大刑,那一邊小叨咕,一根汗毛都傷不了他,他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就是掰開他得嘴,他也不說!大刑伺候楞是對他不起作用。這還不說,他一人關在重監號裡,總有人和他拉嗑,獄警愣是聽不見說的什麼?你說神不神?
人們一邊走一邊說,李明祿邊走邊聽。當他聽見“是他老戰友檢舉的”時,象一顆“二踢腳”在耳邊爆炸,若不是大兒架着他,差一點摔倒。公判會還沒開始,他想盡量靠近看臺。誰知早劃定好方塊,限定了位置,四周佈防了荷槍實彈的警戒部隊。公判大會開始,押上來六個死刑犯,這些死刑犯的罪行都在“六條”第二條規定之內。爲防止死刑犯在會場上高呼口號,給每個罪犯嘴裡都帶着一把“鐵嚼子”。“鐵嚼子”就是把一個木楔cha進死刑犯嘴裡,外邊再用鐵鏈條一勒。這樣死刑犯就不能高喊反動口號了。有的被勒得滿嘴流血。李明祿從六個罪犯中終於看見了王老哥。他也被戴上“鐵嚼子”。這時的王天陽反而比在
外還胖了許多。面色紅潤,兩眼笑眯眯四處張望,滿不在乎。押解他的兩刑警yongli壓他的腦袋,硬是壓不下去,他照樣挺胸揚脖。李明祿兩眼摸糊,湘妹子邵雲秀遞過手帕讓他快擦乾眼淚。他沒聽清宣判罪行,就看見六人背後cha上亡命旗,推上汽車遊街示衆。他讓兒子跟着去大沙河刑場。大兒子馬上借熟人的自行車,直奔城南大沙河刑場。
湘妹子邵雲秀把李明祿攙回家,他坐在炕上就流淚。湘妹子邵雲秀又勸又哄,讓他倒在炕上睡着了。睡了沒有半個小時,翻身又醒了。
見小女兒李豔玲守在身邊,說:“叫你媽媽去!”
“媽媽正燒飯。”
“爸爸有話和她說!”小女兒李豔玲把湘妹子邵雲秀叫進屋,她知道爸媽講話不要小孩聽,就知趣地去奶奶屋裡看書。
李明祿說:“剛剛又作一惡夢。那個白鬍子老頭說,你王大哥現在已過望鄉臺,你放心,他不會受罪,但要在黃泉路上走幾天,才能進陰間。後來他再次問我上次說的‘父債女還’那件事!”
湘妹子邵雲秀說:“那夢話你也相信?”
李明祿說:“我是不相信,可三次作夢都夢見他,這就不能不讓我多想了。常言道,事不過三嘛!”
湘妹子邵雲秀說“好,那你咋想你就咋說麼!”
李明祿長聲嘆息,說:“我大哥走了,是帶着憎恨和遺憾走的。我對不起他呀!‘父債子還’是天經地儀之事!‘父債女還’也未嘗不可,只要能爲王大哥家辦件好事,我就是死也瞑目!”
剛吃完午飯,大兒子風風火火就回來了,進屋小聲說:“爸呀媽呀,天下可出怪事奇事了!”李明祿兩口子馬上樹起耳朵來聽。
大兒繼續說:“我趕到大沙河刑場時,剛剛執刑完畢。公檢法人員正進行驗屍、拍照。認爲行刑無誤,全體人員撤退,這才允許家屬、醫院、火葬場人員來收屍體。何家店來二十幾個小夥子,護住王大伯屍體,不許醫院、火葬場拉屍。他們把王大伯的屍體裝入一口柏木棺材,然後開拖拉機拉到王家墳地,在墳地更衣、整形。”
李明祿說:“這叫入土爲安嘛!”
湘妹子邵雲秀說:“伢子,你說出麼子怪事了?”
大兒子說:“一聲槍響,我大伯的白花花腦子被炸出殼外。驗完屍,公、檢、法人員一走,他們裝殮屍體時又把腦子裝回腦殼裡。拉到墳地,重新裝殮。打開棺材蓋一看,王大伯腦袋毫髮無損。無傷無血無痕!一臉笑模樣!就好像睡一個晌午覺,剛醒過來一樣!爸,媽,這可是你兒我親自眼見!這決不是我胡說八道!這不是天大怪事、天下奇聞嗎?他們不許我向外說!”
李明祿心裡明白,這肯定是那個白鬍子老頭乾的好事,嘴裡不說。湘妹子邵雲秀還是不信,問:“伢子,是你親眼看見的?”
大兒說:“我騎車跟到何家店,他們裝殮時我就在現場。就是我親眼看見的,這,決不能錯!當時全村老少都驚呆了!”
湘妹子邵雲秀這時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嘴裡卻不再問了。
這正是:見怪不怪,神仙耍賴。
看事不公,從中“使壞”。欲知後來事,請看第三十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