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半夜時分,張大海始終無法入睡。他站在陽臺上回望十多年來爲之奮鬥的電視事業。
他開始懷念那張泛黃的辦公桌以及辦公桌上明淨的玻璃、還有那玻璃底下壓着的老照片。他懷念袖珍錄音機和後來單位派發的錄音筆,懷念厚厚的工具書、檀木筆筒、藍色的檯燈、親切的檯曆、景德鎮茶杯、一摞一摞的稿紙,還有那窗前翠綠的劍蘭和芬芳的茉莉花。那份閒逸、那份寧靜、那種自由自在……凡是原來覺得枯燥無味的事情,現在開始懷念開始追思了。
他覺得今晚的月亮荒唐地照着自己,自己的影子在月影下晃來晃去已經不是自己,像魔法中的鬼影。他已經不瞭解自己,本來不會游泳的自己偏要縱身往海里一躍,不知道自己的結果是被海水淹死還是被鯊魚吃掉。他心裡明白,出來混,很不容易。有道是江湖險惡,前面的路是那麼渺茫無際,落寞和無奈的複雜心情涌上心頭。一個爲官多年的文化人或者說是小政客,其實與社會早已脫節,甚至有點格格不入。他也學會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他不停地安慰自己,在商業叢林裡,我張大海頂多就是一隻螞蟻,獅子和大象這種龐然大物不會把我放在眼裡。在商海里,我頂多算個小魚小蝦,胃口太大的鯊魚也不會找我下手。
沒有睡意的張大海踱步到臥室,寬大的雙人牀上,杏兒捲縮着曲線分明的身體,嫋娜的背影在月光的餘輝下映在牆上,豐滿渾圓的臀部成爲張大海寫作的機器,他的靈感和靈性全部來自於杏兒臀部裡的思考和聯想,他望着牆上杏兒翹臀側身的影子,像一幅靜美的水墨。他走近水墨畫中,杏兒嘟噥一句,“二哥,睡覺吧”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張大海躺在牀上,把杏兒翻了個身攬在懷裡,腦子裡想的全是B市的工作。
B市工作的開展,可以說是千頭萬緒。王東盛在B市奠定了基礎,猶如一張白紙,王東盛已經在上面打好了格子,裡面的文字是否精彩,內容是否豐富,就全靠張大海自己去發揮去創造了。
王東盛聽說自己在A市,張大海到了B市。心裡有些不悅,心想:自己打下的局面,不能完全讓這小子撿着筷子就吃現成飯,還是要設幾道門檻,難爲難爲他,讓他知道開疆拓地的艱難。王東盛給猴山裡打電話,說:“大鵬物業委派張大海爲B市區域經理,這小子剛從廣電局下海,原來是個處級幹部,你不能太主動了。你一主動我就被動了。懂不?”
猴山裡自然懂得王東盛的心思盤算,於是告訴王東盛說:“我四個字,就幫了你。”
王東盛問:“那四個字?”
“不冷不熱。”猴山裡說。
“對對對,就是這四個字,恰到好處。”王東盛說。
第二天臨走前,李凰芹還分別給王東盛和猴山裡打電話了,希望二位打配合戰。二位在李總面前均表示“一定效力。”暗地裡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們絕不會聽從於與他們毫不相干的外來破落戶的懵懂操盤,他們心懷鬼胎,各有心計。這兩個人,一官一民,都屬於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務實主義者,張大海隻身前往B市,註定是沒有結局的結局。
李凰芹對張大海說:“到了B市,要依靠猴山裡積極發展,切忌自作主張,凡事稟報,我們集體議事,比你一個人單打獨鬥要強。”張大海嘴裡說是是是,心裡也另有算計。他想:“張爺在政界混了一二十年,什麼風雨沒見過,我就不信我在商界混不出個人樣兒來。”他最不放心的是杏兒,一個人要帶兩個孩子,老大雖說住學校了,但原來每週都要見一面的,這一走也沒這麼方便了。他對杏兒說:“杏兒,照顧好兩個孩子,拜託了。也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兩個人淚花花地分別了,張大海拖着行李箱行走在茫茫人海中。
張大海到B市後,去找猴山裡,猴山裡讓秘書陪他吃了一頓飯,人始終不露面。打電話總是在開會,有時候晚上打過去也是在開會,張大海心裡清楚,這是有意躲着他,心裡一橫罵道:去你孃的個球!老子自己去幹。
張大海向李凰芹報告在B市遭遇到冷麪的情況,並說明了自己的想法。李凰芹也沒有更好的主意,B市不同於A市,沒有心腹沒有內線沒有堡壘戶,於是指使張大海先去找找B市公安局局長劉仁寶、工商局局長趙曉動、教育局局長李國柱,然後再看情況。
好在三個局長沒有躲閃也不敢躲閃,上次吃了虧,又眼見錢自來的結局,不敢有絲毫怠慢。
實際上,B市的外包局面已經打開,張大海到三個局機關的後勤外包現場去看了看,沒發現什麼運作漏洞或者是不規範的地方。他每到一處都會去查看存料庫和配送工作室,覺得存料庫有些凌亂,米麪等食物一袋一袋的都放在地下。在北方也許沒有問題,但在嶺南多雨潮溼的地方,米麪放在地下容易發黴,憑着自己的經驗,要求管理人員把備料全部搬上架。他要求每一種食料和原材料都要掛牌,牌上有產地有出產時間和保質日期,一看便知一目瞭然。
在工商局後勤外包的操作間,發現本局留用人員多於摻沙子摻進來的骨幹力量,操作有些不規範。例如生食和熟食混放,洗菜沒按要求洗衝結合,放進水槽裡攪兩下就撈起來了,衛生問題堪憂。爲此,張大海當面指正,並責令當班主管趙二雷停職,指派新來的魏金華擔任主管。臨場換將,趙二雷覺得臉上無光,對張大海懷恨在心。
趙二雷是趙曉光的堂弟。B市某偏遠山村人,小學還未畢業就被學校清除了,原因是上課時間捅鳥窩被老師批評,對老師恨之入骨,就在老師回家的路上挖了一個陷阱,在上面搭着杉樹皮,樹皮上又蓋着泥土。老師晚上回家掉進陷阱裡,摔成了骨折,這一下搞得全村唯一的一名民辦老師住院歇菜了,不得不向鄉村教育站求援,對村小學三十多名孩子的學習影響很大。村支書發飆了,這還了得,老師還不敢管學生了,一氣之下,通知趙二雷的父母別讓孩子上學了。趙二雷的父母其實都是農村裡的莊稼人,也沒有親戚在外面當官支撐門戶,因爲那時候的趙曉光還是一個無名小卒,也說不了話幫不上忙,這一輟學就再也沒有回到課堂的機會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傢伙一氣之下跑了,跑到一家酒樓裡幹活兒去了,幹着幹着覺得不搞出點名堂和動靜來,就這麼心平氣和地走了那還是趙二雷嗎?一不做二不休,趙二雷爲泄私憤,要把事情搞大,要搞得滿城盡知,要搞得轟轟烈烈。
公司原來爲了方便工作,給每個主管都配了鑰匙,趙二雷屬於自行溜號,沒有打招呼也沒有打辭職報告,所以鑰匙還在他的兜裡。他知道操作室幾點上班幾點下班,整個班次的活動規律他都瞭如指掌。趙二雷對操作室的熟悉程度,哪裡放着米哪裡放着油,他閉着眼睛就能找到。包括那些細小的角落,對他來說也是禿子頭上的蝨子,一清二楚。
約摸晚上十一點光景,趙二雷大搖大擺地走進家屬院落,徑直走向操作室,掏出鑰匙開門,門吱呀一聲開了,月光成一條豎線照進來,門越開越大,門內凌亂的東西在月光下一目瞭然,屋外如晝,周圍的建築鱗次櫛比,萬家燈火如羣星閃耀,人們過着安靜閒適的夜生活。
趙二雷把炒菜的色拉油、香油和菜油全部倒在米袋、面袋上,拿出打火機咵嚓一聲,小小的火苗像魔鬼的眼睛盯着趙二雷,趙二雷使勁往米袋上一拋,火焰像鼓風機吹起的火苗,砰的一下就竄起來了。趙二雷不慌不忙地在月光下遁跡匿影了。
火勢越燒越旺,驚動了睡在隔壁的魏金華,他起牀一看,驚呆了,邊打119邊向附近居民樓裡的人呼喊——起火了、起火了。然後拿起平時洗菜的水管射向亂串的火球。這點水根本壓不住火球,反而水柱經過的地方,火球變着方向肆虐而起,越燒越旺,已經快要燒到隔壁的時候,消防車來了,第一臺消防車不斷向隔壁灑水,第二臺從高空灑水,第三臺直接向火球平射,二十分鐘後,火滅了。
張大海聞訊趕來,一看眼前情形,傻眼了。整個操作間燒得面目全非,快要坍塌,好在沒有人員傷亡事故。公安消防查看現場之後,一直斷定是人爲縱火,於是當做一個刑事案派出專案組限期破案。魏金華是案發時間唯一在現場的人,也是重大嫌疑人。於是就把魏金華帶到了刑警隊做了筆錄,辦案人員很快把目標鎖定了趙二雷。
趙曉東聽說趙二雷是縱火嫌疑人,氣得兩手發顫。對這小子的爲人和秉性,趙曉東是最清楚不過的。這是自己叔叔的獨苗苗,當初叔叔把他交給自己時,也是無奈之舉,在家種地吧,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出門務工吧,到廣州不到兩個月就進了拘留所。爲了管住趙二雷,趙曉東也是花了本錢的,他出錢讓趙二雷學廚師學手藝,學完廚師之後,趙曉東就把這個不爭氣的堂弟放進了食堂的廚房。未想到,這小子惹這麼大的禍,不讓他進號子蹲監獄恐怕也是改不了一身惡習的。於是,對辦案刑警說,“依法辦案,我沒有意見。找到這小子後,我要親手揍他。”
抓他倒不費力,通過監控直接到某酒樓裡把他拿下了。
趙二雷萬萬沒有想到,從他縱火到他歸案,前後不到十個小時。
面對一片狼藉的操作室,張大海犯愁了,操作室是餐飲的中樞,中樞被搗毀了,就要停業。這麼大的事故必須上報總公司。總公司非常震驚,李凰芹和李草兒、李大鵬還有我,我們都趕往B市研究補救方案。
猴山裡知道結果後,在電話裡對王東盛說:“王叔啊,我聽你的,險些釀成大禍,如果死了人,那我還真不好弄。這一塊又是我分管,如果事情鬧大了,我也難脫干係。好在,事情可控。”
王東盛唯唯諾諾,也不敢聲張。
我們一干人到後,決定在被燒的廢墟上做一棟三層小樓,這需要時間,由猴山裡出面協調,租用附近的一棟獨家居民樓,暫時用作操作室。在事故現場,猴山裡要求總公司吸取教訓、認真反省,就本次的事故做深刻檢查。
李凰芹被眼前這個柔弱書生訓得面紅耳赤,不敢爭辯,只有老老實實聽着忍着。這件事情的原委我們搞清楚之後,也對張大海的工作提出了批評。
我說:“老二初來乍到,不重調查研究,就擅作主張。趙二雷可以換掉,但換掉了就要交出鑰匙,這是第一個錯誤。第二個趙二雷換掉了就要換到其他崗位上去,不能還在原來崗位上待着,這是第二個錯誤。第三個錯誤,在處分一個人時,邊處分要邊安慰,不能只打不摸。先打後摸,撫平他的創傷,平息他的仇恨,這是基本的工作方法。”然後,我自己毛遂自薦,提出協助老二到B市工作一段時間,搞順之後,再回總部。
老二說:“大哥來了我就跟着大哥學學。”我問李凰芹,我來B市你同意不?
李凰芹說:“這樣我才放心。”
我私下告訴草兒說:“這個猴山裡對你好像有點好感,我到B市來,你要幫我拿下猴山裡,一切都好辦了。”草兒說:“你放心,這個我自會替你把工作做到位的。”這正是——
別有洞天山外有山,
那山花野草多紛亂。
不是紙上談兵走棋盤,
也不是春秋大夢戲一般,
人事如麻呀理不順就會惹麻煩,
千條路萬條路條條道路如血管,
血管不通事難辦,嗚呼哀哉全癱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