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章
靜雪閣在鏡湖的另一側,坐北面南。無觴根本不需要任何引領,就直直的向那個並不起眼的宮殿走去。靜雪閣有在冬季纔會絕美的景緻,種滿了梅樹。落雪的清晨,映着鏡湖的梅花比全皇宮任何地方都顯眼。但是現在正值夏季,只有樹杈,枝葉少的可憐。不起眼,但更顯得清淨。也難怪寂辰說那是皇上最喜歡的休息之所。
無觴一路上無話,但是始終牽着靡音的手。夜晚涼涼的風,從指縫間溜過。幾乎可以從湖面上聞到溼潤的空氣,順便也潤着指尖。
無觴停在院落中,四周的守衛已經不知走到哪裡去了。靜靜的園子只有蟬鳴陪伴,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和偶爾掠過的鳥。
久久無聲,靡音方吸了口氣,說:“你來的方式真夠讓人震驚的。”
無觴轉身,伸手覆過靡音的臉頰。手心貼在皮膚上,溫溫的熱度伴着熟悉的香氣飄來。他說:“我也很驚訝,我以爲你應該更像我一些,誰知還是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靡音被他的話說愣了,然後才反應到,他說的是自己的相貌。這副柔弱的打扮,就算自己也覺得與母妃相似,只是沒想到無觴會覺得自己和他相像。這樣聽來,無觴確實是父皇的真面目了。這個男人,真的看不出時光流逝的無情,光滑的比瓷器還精緻,眼角也是絲毫皺紋都沒有。月國的皇帝已經發福到小腹隆起,無觴還清瘦的好像營養不良。當然那是表面,晚上抱着他的時候還是能感到有力的肌肉。
靡音無奈垂頭,說:“我對自己的臉……無能爲力。”能改變也只是暫時的,想要被人忽略的臉並沒有如願長到自己身上。無觴把他垂下的頭扶起,說:“我喜歡。你也該喜歡,因爲雖然你並不是她的兒子,但是卻很喜歡她。”
靡音說:“她很可愛。讓我沒有辦法不喜歡。”
無觴說:“你越喜歡她,或許就會越難過。你有我期待的冷漠,可是卻並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你明白保護自己,可是又不會對她更多戒備。”說不出是責備,還是在教他一件人生的道理。應該是高興的吧……靡音覺得自己相信的人很少。只是無觴的聲音好像根本就是從嗓子眼裡直接發出的,想捕捉都沒有餘地。但是卻一字一字都落進心裡。靡音說:“你是說,母親並不是真心對我?”
無觴沉默了半天,說:“如果她知道我要得只是她的兒子。”
靡音啞然。這個情況雖然每次都在腦海邊緣徘徊,卻始終不敢讓它們跨進心裡。不想考慮,僅僅是想回避,不想讓母妃難過。她習舞弄琴,只是在父皇來到時候露出最美的一面。雖然後宮衆多,但是母妃應該是愛着父皇的。她的低眉順目縱然是本性純善,但也是因爲她的全部都是屬於父皇的。無法反駁。靡音不喜歡這些簡直封建餘孽的思想,三從四德並不在他的考量中。如果可以,真的希望父皇只有母妃一個,那樣她大概會更開心。她的笑容是自己心靈的慰藉,絕對不差於洛小米。如果她知道父皇的額外恩寵,確實懷抱着不同尋常的目的,該不會抹眼淚抹得失明吧?
靡音說:“你爲什麼要傷害我母親?她明明對你……”
無觴打斷他的話,說:“不。你母親對我,應該說並不是你所想的。”
靡音聽得更不明白,眨了眨眼,說:“什麼?”
無觴說:“這件事,還是等你真正來到我身邊的時候再談。你可以自己問問她。”已經不想詳談,於是徑直走向閣內。靡音跟着他的腳步,卻聽見後面有凜凜風聲,似乎有人在暗處。沒有殺氣,但靡音還是依照本能轉頭。
一道黑影落在院內,跪在地上等待問話的樣子。一身黑衣,臉上也包得只有眼睛。身形看得清楚,頭卻低低得,讓人無法分辨。靡音明白那是無觴的手下,轉身看他。無觴根本沒有轉過來,說:“什麼事?”
那人的聲音低的簡直讓人覺得他是不是安置了低音喇叭,似乎也有意改變自己的聲音:“主上。請移駕踏雲殿。”
無觴揮手。那人簌一聲就離開了。雁過不留痕。
無觴說:“我去去就來。你在這裡等我,別亂走。”
靡音說:“好。”無觴離開的速度,只快不慢。靡音繼續走進靜雪閣內,裡面雖然並不奢華卻到處都透露着雅緻。面積不大,但是在主堂後面有一間小小的浴室,已經放滿溫熱的水,冒着汩汩的熱氣。靡音很高興找個地方洗掉一身的妝容,緊貼在皮膚上的□□、胭脂、青黛、花紅,簡直就要吞噬了全部生氣。女人是怎麼忍耐這些東西的?只有全部洗乾淨,才覺得自己又是自己了。
靡音散了頭髮,脫了身上輕飄飄的桃紅水袖衣。剛落在腳邊,就聽到外面有腳步聲。應該不是無觴,他走路連聲音都沒有。靡音順手拿了放在浴室衣櫥裡的淡青色裡衣,圍在身上。有些複雜的帶子亂糟糟的繫了幾下,就赤着腳走了出去。
門外站的,竟然是寂莞公主。似乎剛從宴會走出來,卻來了這裡。沒有侍衛和太監,自然沒有人通報。靜雪閣好像遠離塵囂的孤島,寂靜的讓人覺得異樣。突如其來的相遇讓寂莞慌了手腳,畢竟是剛過十五的小女孩,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不停用手指絞着衣角。大大的眼睛略微挑着,帶着點高傲的樣子看靡音。應該說是打量,上上下下,看得仔細。光線從閣內撒出,寂莞只能看到他的衣着,和一張佈滿陰影的臉。
靡音身上只穿了一件裡衣,但是又不能好像女人一樣嬌羞到跑進屋子,索性先開口:“不知道公主來這裡,有何貴幹?”她不認識自己,自己也不該認識她。她不是洛小米,而是月國的五公主。
寂莞說:“你是皇兄帶來的那個小倌?”
靡音雖然覺得這個小倌的名字很刺耳,但卻沒有一個字說得有錯誤,只能點頭。看來這位皇妹對自己的態度完全是反感和厭惡的。
寂莞說:“的確長得很漂亮,讓本公主都自愧不如!難怪皇兄把你當個寶貝一樣念着。”
他念不念的,關我什麼事?靡音不知道寂辰到底跟她說了什麼,該不會也說要留自己在月國吧?靡音自己想着,寂莞接着說:“不過你不用想了……皇兄遲早會成爲皇上,有自己的皇后妃子,一個男寵是不會佔據他太多視線的。”
靡音說:“謝謝公主提醒。”這些寂莞對誰說都好,對靡音說就是浪費。可惜他的不經意讓寂莞以爲靡音根本不打算聽她的話。
寂莞說:“我不管你怎麼想,反正我不會讓皇兄留下你的。你最好自己離開!”
靡音不禁笑了起來,原本逆着光的身影因爲顫抖略微讓開,這才讓寂莞看到已經脫了妝容的靡音,額發滴着水珠,配合略顯沉默的性格竟比剛纔那份豔俗顯得更加脫塵。其實靡音沒有注意,眉眼間的感覺和無觴極爲相似。一樣勾人心魄。這份容顏加上輕輕的微笑,寂莞竟然紅了臉。一時語塞,而後結巴起來:“你、你笑什麼?”
靡音笑了笑,然後嚴肅起來,才用天籟一般的嗓音說:“我若想留下,現在就該在你皇兄宮裡。公主,還有其他事嗎?”
寂莞說:“沒……沒事……”說完,被踩了尾巴一樣跑了。
靡音說:“你自己就在,怎麼不自己跟她解釋?”他轉向院子西側的陰影處,寂辰從那裡走出來,一臉熟悉的笑容。絳紅色的華服已經換下,身上着素白流蘇的袍子。
寂辰說:“我要感謝莞兒,要不是她,我到現在還沒見過佳人一笑。”他沉了聲音,說:“果然,傾國傾城。”笑容未變,卻在語氣中透了惋惜和失落。
靡音說:“左公子閱人無數,留香這種普通人,你還會再遇見。不必執着於我。”
寂辰說:“我對自己做的事情都很有把握,我相信自己以後,再也找不到你這樣的人。”
靡音說:“或許你該考慮下你的身份……”還是早點解決這件事,尤其是在無觴回來之前。難保剛纔那個黑影不在附近,自己的一舉一動依然會傳到他耳朵裡。
寂辰說:“我會做皇帝。”
靡音說:“這句話說起來是大逆不道的。”並不是聳人聽聞,別說自己堂而皇之的說自己會做皇帝,就算是略微表現出自己的皇位慾望,也會被當作忤逆。
寂辰說:“我只是在告訴你這個事實,我會做月國的皇帝。”
靡音被他說得沒轍,點頭:“那有如何?”
寂辰說:“我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什麼後宮,什麼子嗣,不過是我的念頭罷了。”
自信滿滿,有着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霸氣,這大概就是王子和王的完美結合了。只是欣賞的資本就是這個霸道的佔有慾不是朝着自己。這話聽得耳熟,無觴說過,他不會放手。雖然還不能真正明白到底他們的堅持有多少真實的成分,但是卻本能的對這些話有着恐懼。靡音說:“月國的皇帝,掌控的不過是月國領土。那麼其他三國,神族妖獸,左公子能掌握多少?”語氣平淡,說得只是最平實的道理。
寂辰說:“爲了你,或許可以。”
別。你還是別爲了我。怎麼越說越走向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結論?這位不會爲了自己的話掀起四國爭霸或者三國紛爭之類的吧?歷史的罪人居然就在洗臉以後犯下深刻的罪行,實在有欠考慮。
寂辰說:“只是,我現在還不知道,能讓你乖乖跟在身邊的男人,到底是什麼人。”看來寂辰並不是不介意,只是剛纔沒有問。
靡音說:“皇上沒有告訴你嗎?”自己不能說,也不想說。所以明知故問。
寂辰說:“父皇去了母妃寢宮,不許任何人打擾。”
靡音說:“我也不能說。你可以用這件事試探一下自己的能力。在月國還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嗎?”反正這些事情讓無觴煩惱好了,他既然把自己推到靶子前,就該有辦法不在別人面前露出馬腳。
寂辰抿然一笑,搖搖頭說:“說實話,我是在嫉妒。所以希望你自己說出來。”
靡音說:“你太坦白了。”這不符合要成爲王的人的心境。陰謀詭計要留在心裡,真實感情要更加深埋其中。別說是皇子,就算青哥以前,也是喜怒不形於色。
寂辰說:“這個時候你還想聽到違心的話嗎?在對人示好的時候?”
靡音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但是,即使是和自己在一起時,無觴也是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說起來原不如寂辰的坦白直接。靡音不喜歡懷疑別人,所以才練就一副冷漠的外貌,拒人千里就不用有事後思量的餘地。可是和無觴的牽絆,比任何人都深,所以如今更是不想考慮這些。
靡音不想繼續下去,便說:“我累了。我要休息了。吉賽在哪?”
寂辰說:“在我那裡,明天還你。”
靡音轉身,向殿內走去:“你也該回去了。”赤腳站了半天,腳都涼了。走在石板路上,即使沒有咯腳掌的東西,卻冰涼刺骨。明明是夏天,怎麼還覺得幾乎麻木了?靡音走路的姿勢都是儘可能的讓自己自然,免得再耽擱。
寂辰的目光一定就盯着自己的背影,堅定不移。走了三步,身體就被突然抱了起來。剛要掙扎就聞到熟悉的味道,阻止了自己的動作。無觴攬他入懷,橫抱在手臂中。低頭靠近,卻斜着眼神看着寂辰。
寂辰的眼神尖刻,如臨大敵。劍拔弩張的氣氛,真讓靡音捏了把冷汗。無觴還沒說話,就已經用氣氛壓制了寂辰三分。靡音剛想開口,無觴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怎麼赤腳就走出來了?”
靡音說:“剛纔着急。”
無觴說:“小心着涼。我帶你去沐浴。”
說完不管寂辰,向閣內走去。他身後的門悄然關上,隔絕了所有聲音。還有視線。
我怎麼這麼喜歡把他寫的那麼完美啊?
怎麼會那?我本來不是完美主義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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