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碼頭從長江西進到漢水晴川橋,號稱綿延三十里,當然實則只有七八里,佔據了北岸最方便的一塊港口,說是專供徽商停靠,但南直隸和浙江的大部分商人都和徽幫有這樣那樣的牽扯,故而只要支付停泊費,等閒也不會遇到爲難。而北港剩下的地盤,則是被湖廣本地商人以及江西商人瓜分。至於川黔等地商船,就只能停泊於南岸,起了貨再送往漢口鎮,如果從漢口鎮有貨要運來,也只能另外僱船,花銷大且不便,但因爲勢小,也難以相爭。
漢口鎮在成化以前不過是一片蘆洲,直到漢水改道,這裡才陡然之間成爲了避風良港,因而商人紛紛涌入。徽商們挾鹽業開中折色的便利,販鹽來到此處,又因爲財大氣粗而首先站穩了腳跟,打壓後來的商幫,光是販鹽問題,就和其他地域的鹽商發生過好幾次爭鬥,其中也包括械鬥。
因此,當這一天的械鬥剛開始時,漢口鎮上的人最初並沒有當成一回事,直到有傳言說是打死了十幾個人,主管鎮上的漢陽縣快班的幾個快手正役方纔大感情況不妙,慌忙一面去報漢陽縣衙,一面組織人手前去彈壓。然而,等他們糾集了幾十個並不在衙門編制裡頭的白役和幫手,匆匆來到械鬥之地時,爲首的那個資深快手這才發現,自己料錯了今天這場羣架的規模。
至少有六七百人捲入其中!這若是要出人命,只怕十幾人都不止!這下遭殃了,真鬧出大案來,別說他承擔不起,只怕周縣尊也會焦頭爛額!
“今天這事,究竟誰挑起的?”
“李爺,是湖廣本地的洞庭商幫合力,糾集爲了在各處碼頭當苦力的一幫寶慶人,據說大把灑下了錢。”
那資深快手本是疾言厲色,可聽到是本地商幫聯合了起來,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思量許久,他見自己帶來的人全都畏縮不前,轉念一想便沉聲說道:“去弄一批竹哨來,動作快,然後給我一塊可勁兒吹,只要這批人有停手的跡象,就給我嚷嚷,說是官兵來了,然後找人造點馬蹄聲的動靜來!”
情急之下能夠想到虛張聲勢這一招,這資深快手無疑算得上腦袋非常好使的人。果然,當淒厲的竹哨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各種官兵來的嚷嚷聲傳遍碼頭,再加上那些彷彿是疾馳的馬蹄聲,碼頭上本來打得如火如荼的兩幫人終於是漸漸停歇了下來。然而,無論哪一方都不是簡簡單單的立刻一鬨而散,而是收拾死傷,整理戰場,那動作簡直全都是非同一般地訓練有素。短短一刻鐘之後,原本作爲主戰場的地方除卻一片片血跡,再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隨着一桶桶水送上來,不斷沖洗碼頭上那青石地面,還有人用豬鬃刷拼命刷着那些粘着的血跡,就連這最後的斑斑紅色也漸漸消失。
等到一個時辰之後,漢陽縣衙接報,整整兩三百人的經制役和非經制役大隊伍開了過來,新安碼頭上赫然已經一片寧靜,哪有半點械鬥的架勢?快班秦班頭惱火地召來了常駐此地的那位李捕快,甫一見人就劈頭蓋臉地問道:“兩夥人呢?你總不會說本來打得腦漿都快出來了,可這麼一會兒就都散了?”
本來是消弭了一場彌天大禍,可結果人散的太快,卻被班頭斥責,李捕快也有些不痛快,卻還只能忍氣吞聲地解釋了一番。見秦班頭一臉的餘怒未消,他便低聲說道:“碼頭上雖說被那兩幫人給洗刷乾淨了,可今天這死傷終究不比往常,只怕漢口鎮那些醫館裡頭的大夫都未必夠用。而且,死傷的人命如果不報上來,衙門可以當成沒這一回事,可萬一被人一嗓子給嚷嚷了出來,那就事情大了。”
秦班頭頓時臉色一僵,他正想開口說什麼,豈料身後突然有個白役一溜煙上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周縣尊身邊的馬師爺來了!”
馬亮是刑名師爺,平日很得周縣尊器重,而且這位周縣尊上任以來手腕老辣,三班六房壓得服服帖帖,因此秦班頭哪敢輕視這位馬師爺,趕緊叫上了李捕快一同前去迎接。可才走了幾步,他們就看到平時最注重姿態的馬師爺一溜小跑衝了過來,也顧不得上氣不接下氣,氣急敗壞地說道:“情況如何?”
秦班頭衝李捕快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對馬師爺說,等看到李捕快一五一十說完,馬亮那張臉卻依舊如黑鍋底似的,他不由得心中狐疑。足足好一會兒,他們方纔聽到這位精通姓名的師爺開口說道:“你們立刻去見剛剛械鬥的兩幫人,聽聽他們究竟怎麼說。若沒有死傷,訓誡即可;若有死傷,他們自己知道後果,那時候大肆抓人牽連的時候,休怪縣尊不客氣!”
馬亮一想到周縣尊那原本極其不錯的政績上,很可能會被這場械鬥抹黑一筆,登時要多懊惱有多懊惱。而且這偏偏不是在其他時候,而是在昨天那個霍秀才演了一出猴子戲,還被人識破的當口!汪孚林一家子又偏偏就住在離此不遠的新安街上,如若知道,會不會攛掇汪道昆以此爲契機,給縣尊以及他們小鞋穿?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到最後三言兩語囑咐了秦班頭和李捕快,自己就立刻匆匆走了。
當他來到新安街上之前造訪過的那座客棧時,心裡便是七上八下。如果早知道那只是松明山汪氏的那點內部事務,他怎麼也不會自作聰明出那麼個蠢主意,都怪和汪道貫正面打過交道的劉謙太無能,竟然連人家的真正目的都沒看出來!懷着這種惴惴不安的心理,他叫了個夥計帶路來到汪孚林那院子,卻被幾個隨從給攔住了。儘管作爲周縣尊的隨從,在漢陽縣所轄範圍內,他從來都是被視爲上賓,可此時還不敢發脾氣。
“我此來是奉周縣尊之命,來和小官人商量點事情。”
這次到漢口來,因爲走的是陸路,再加上杭州那邊的鏢局需要人手,汪孚林之前帶了一批新人回來拜託戚家軍幫忙訓練,把老人調去了杭州,所以身邊赫然也是兩老帶兩新的四鏢師格局。再加上家裡的四個隨從,總共八個人,不都也不少。此時馬亮說出這句話來,幾個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個年長的隨從就開口說道:“小官人從巡撫衙門回來之後,又忙活着去碼頭張羅船隻準備回徽州,忙了一通累了,正在屋裡歇息,馬師爺你要等得起就先等等。”
要換成平時,馬師爺定然受不得這種冷淡拂袖而去,可這時候他卻一點都沒露出慍色,又探問得知汪道蘊夫婦還在巡撫衙門沒回來,他就決定留下來等候。這一等就足足等到黃昏,他在客棧前頭喝完了整整兩壺茶,茅房去了一次又一次,鬱悶之下還找了個小夥計拉扯家常,等到花都謝了,這才終於得到了汪孚林能見人的消息。
他快步跟隨那隨從到了後頭堂屋,推門進去時,卻看見汪孚林以手遮口打了個呵欠,眼睛卻笑眯眯看着他。幾乎是瞬息之間,他就決定不拐彎抹角,而是打開天窗說亮話。
“小官人,縣尊知道之前多有得罪,奈何不得隨意離開漢陽城,因此沒法親來致歉賠罪。若有能其他能做到的地方,還請小官人不吝明示。新安碼頭今天那場紛爭已經了結,若雙方別無訴求,絕不會影響小官人的行程。”
這是告訴自己開出條件來,不要用今天那場械鬥來阻礙那位周縣尊的前程?嘖嘖,幸虧他今天約束了底下人,沒打算去管閒事,不然那位周縣尊只怕要更加緊張吧?多慮了,他這個人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自私懶散性子,纔沒心思去管閒事。之前演那場戲也是爲了把老爹老孃給弄回徽州去,順便給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一個教訓而已,倒沒想着就因爲一點點過節把人整到什麼程度。
周縣尊身邊這兩個師爺雖說小心眼可恨,但嚇過就算了。至於霍秀才,那纔是不知死活,兼且劣跡斑斑,自己該死!
汪孚林見馬亮說着深深一揖,便上前雙手把人攙扶了起來,隨即強行把人按着坐下,這才泰然自若地說道:“我又不是來漢口鎮做生意的,碼頭上械鬥與否,關我什麼事?至於周縣尊,他是政績斐然的好官,我爹也受了他不少照應,我這個當兒子的只有感謝,哪有讓周縣尊給我賠禮的道理?之前我還對南明先生說,要去見周縣尊賠禮,還請馬師爺回去替我帶個話,我明早就代我爹去回拜辭行。”
去賠禮?只看這小子對付霍秀才的手段就知道,那壓根不是汪道蘊這樣的迂腐書呆子能比的,怎麼可能會去向周縣尊賠禮?
馬亮簡直以爲自己聽錯了,直到看見汪孚林坐下來,一本正經寫了一張拜帖,而後讓他轉呈,他方纔意識到對方說真的。他心裡的危機感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因此更強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更何況他們之前設計汪道蘊的事還被人家察覺了!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也只能收下拜帖匆匆告辭。這要是再晚一點,極可能就趕不上進城讓縣尊提早做個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