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都察院的吏典來說,雖說等閒不會遭到撤換,可一旦觸犯了背景深厚的上官,真要被人挑錯處,最終給黜落甚至左遷到什麼天南地角的地方,卻還是很容易的。畢竟,九年考滿就要挪窩,這是祖制,他們不過是往吏部主管吏典使用的官員哪裡使了錢,這才得以長長久久佔住都察院這種好衙門的位子而已。正因爲如此,汪孚林既是兇名在外,如今又是廣東道掌道老爺,相較於剛調來的那些全無根基的新人,廣東道的吏典誰都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因此,即便汪孚林剛剛上任召見了一批人,挑在身邊隨侍的,恰是鄭有貴這個非經制吏,可他們卻絲毫不敢心存怨言,更不用提怠慢,連日以來隨叫隨到不說,一旦汪孚林有什麼疑問,他們更是問一答十,賠足了小心。甚至不用特意吩咐,也有人將王繼光等新人的言行舉動稟報上來。不管是他們在都察院中去了哪,見了誰,汪孚林坐在屋子裡竟是瞭若指掌。
對於自己名聲大漲後帶來的這種連鎖反應,汪孚林雖覺得好笑,但既然能夠方便自己開展工作,他也就樂見其成了。
到了月末,廣東道監察的各地衙門具結稟告事務已完的文書陸陸續續都送了上來,幾個新官上任的試職御史拿着分到的考成底冊複本,對照着那些送來的公文開始勾簿。要說這活彷彿是很簡單,下面說已經完成,你直接勾了銷賬,就算是完成了,可誰不知道,在首輔大人的考成法之下,如若完成,考評也還罷了,如若完不成,卻是要動輒罰俸降級的!更何況,萬一人家沒完成,他們卻大手一揮放了別人一條生路,回過頭來自己卻要擔責倒黴。
所以,五個新進的試御史中,在大感棘手之時,採取的法子卻是各不相同。有人偷偷向吏典詢問從前的成例,有人虛心向其他各道的前輩請教,但也有人直截了當地找到了汪孚林。來見汪孚林的是馬朝陽,論年紀卻是比汪孚林大十歲,此時此刻,他直接將應天府送上來的一份公文呈了上去,隨即就開口說道:“應天府的底冊上,之前寫明本月應該是交納欠賦六千五百兩,送來的公文說是俱已完納太倉,但我親自去過戶部廣東司,說是查無此事。”
聽馬朝陽說親自去了一趟戶部,汪孚林便讚許地點了點頭道:“你果然盡職盡責。如此一來,要麼是應天府送呈戶部的公文有稽遲,要麼就是應天府送來回復考成的公文與事實有出入。但是,光憑這個,還不足以推斷此事。今次輪值南直隸巡按的三位御史,除卻一位提督學校的之外,是福建道和河南道的御史,我與你手書,你去福建道和河南道,查閱一下兩位巡按本月的迴文,看看是否有提及。如果沒有,責成應天府把太倉迴文印執複本送來。”
看到汪孚林一面說一面便開始寫字據,馬朝陽立刻就明白,汪孚林是怕口說無憑,福建道和河南道推諉,這才直接下了手書。他做事本就認真,如今遇到一個同樣仔細的上司,自然覺得這一趟沒白跑,立時拱手應道:“下官明白了。”
馬朝陽剛離開,汪孚林就看到有人在外張頭探腦。記得鄭有貴是去架閣庫取刷卷和磨勘的那些成例了,應該沒這麼快回來,而且回來之後也不至於這樣鬼鬼祟祟的,他便揚聲問道:“外間是誰?”
“掌道老爺,是小的。”
門外閃進來的,卻是汪孚林沒見過的一個生面孔。來者進屋之後,二話沒說直接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這才陪笑道:“小的是都吏胡全,一向在總憲大人那兒伺候。”
所謂的都吏,和都督府宗人府那些一品衙門中的提控一樣,只有六部和都察院這樣的二品衙門纔有資格設置,算得上是小吏當中到了頂點的人物,九年考滿之後就有從七品出身,但少有人爲了那個出身,就捨得把這都吏的位子讓出來。汪孚林不是堂官,胡全又不屬於廣東道,因此他確實還是第一次見,但名冊卻還粗粗看過,記得有此人。此刻,他頷首點了點頭就笑着說道:“起來說話吧,你既是總憲大人身邊的人,日後不用這般多禮。今日來何事?”
“是這樣的,今天湖廣道掌道秦老爺去見總憲大人,說起都察院吏典超額的事。秦老爺說,國朝以來,常以吏典太多爲由裁減吏額,但如今反倒是越裁越多。各道所屬,正經的經制吏少則六七人,多則八九人,卻還有非經制吏在,理應陳奏上去,重申舊制裁減。尤其是非經制吏氾濫,更是決不能容。”
說到這裡,胡全偷看了一眼汪孚林的表情,發現絲毫看不出喜怒,這才舔了舔嘴脣,低聲說道:“雖說總憲大人不置可否,但看秦老爺的樣子,說不定會直接上書。小的想着汪老爺之前挑了鄭有貴隨侍,特意來稟告一聲。”
“你有心了。”汪孚林平淡地應了一聲,可等到胡全告退後轉身到了門口,他卻突然開口說道,“記得你有個侄兒就在山西道做事,好像也是個白衣書辦?”
胡全一隻腳已經快要跨出門檻,聞聽此言登時腳下一絆,險些就直接摔了出去。他好容易穩住身子,心裡也來不及細想汪孚林怎麼會了解得這麼清楚,趕緊轉過身來,復又匆匆回到汪孚林面前,卻是撲通一聲再次跪下,滿臉惶恐地說道:“是小的存着私心,但都察院十三道,再加上架閣庫這些雜七雜八的地方,白衣書辦少說也有六七十,若是真的被秦老爺一言全部革退,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喝西北風,所以……”
“所以就來找我?都察院那麼多御史,你怎麼就不知道去找別人?”
汪孚林問得犀利,胡全心中更是叫苦,最後索性把心一橫道:“歷來侍御老爺們對吏典素來是不以爲意,呼來喝去,從來不問其他,但老爺上任之後,不但問及吏典分工,還把鄭有貴撥到身邊,聽說還說過不要吏畏民懷,想來是真心不把咱們吏典當成賤人一等來看。所以小的在總憲大人那邊聞聽此言之後,思前想後,實在想不出其他各道會有誰爲咱們這些吏典說話,便壯着膽子來求見老爺。是小的之前不該存有機心,拿鄭有貴試探,小的該死。”
見胡全砰砰就是兩個響頭,汪孚林一口喝住,這纔沒好氣地說道:“磕破了腦袋從我這出去,你想讓人說我目中無人,連總憲大人身邊隨侍的都吏都不放在眼裡?”
胡全沒想到汪孚林連這一茬都想到了,這才訕訕然直起腰來。別看他是都吏,這都察院將近一百號吏員當中,也是數得着的人物,可官和吏的分別就好比天上地下,如果真的是掌道御史這樣的人上奏,而牽涉到的又是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吏員,他真心沒把握能夠保住沒有吏額的侄兒。畢竟,他是把人當成接班人一般培養的,可將都吏這個位子直接交到侄兒手上那卻又完全不可能,一旦出去這個門之後還想進來,那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汪孚林卻沒有理會眼巴巴的胡全,而是自顧自地沉思了起來。歷來哪一朝哪一代,動不動就精簡機構,但捲土重來只會更猛,冗官還只是因爲僧多粥少,沒法安置那些一屆屆科舉考出來的進士舉人,而冗吏則是完全要歸咎於缺乏流動性的吏員體系。看看那些考滿之後除卻一個乾巴巴的七八品出身,卻根本謀不到一官半職的吏員就知道,聰明人肯定會選擇佔住位子不挪窩,於是,一個吏員在一個衙門一干就是一輩子,這就不奇怪了。
歙縣那邊不就是這樣的?三班六房誰不是佔着位子就再也不肯走?
但最最重要的是,如今六部都察院這些官員,離開吏員還知道怎麼做事?那些繁重的文書案牘工作,有幾件是官員們親力親爲的?尤其是戶部,離開那些精於算數的吏員,那幫官員就全都去哭吧!還叫什麼精兵簡政,你怎麼不知道把自己給精簡了去?
汪孚林心裡明白,胡全跑來找自己,確實不是無的放矢。張居正非得把他摁在都察院,還乾脆利落擼掉了廣東道的所有御史,讓他這個年資淺的直接坐上了掌道御史的寶座,別人不敢怒更不敢言,但暗地裡看笑話的人卻肯定不少,此次這一招無影手也顯然是衝着他來的。因此,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就開口說道:“你出去之後,不用再亂找人撞木鐘,這件事我管了。”
胡全原以爲汪孚林肯定還要裝腔作勢拿喬,最後答應與否還未必可知,可沒想到揭穿了他的真實目的之後,這位年輕的掌道御史竟然直接大包大攬了下來!又驚又喜的他也顧不得那麼多,慌忙又連磕了兩個頭道:“小的多謝汪老爺,不管事情最終如何,小的代所有白衣書辦謝謝您了!”
可他還沒爬起身,就只見汪孚林已經從案後站起身來,卻是徑直往外走。他一愣之後便一骨碌爬起身,追了上去問道:“汪老爺這是要出去?”
“擇日不如撞日,我這就去見總憲大人。”見胡全登時呆若木雞,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麼,你還擔心讓人知道,我是從你這裡得知這消息的?”
糟糕,這位年輕得過分的掌道御史怎麼就這麼狡詐!
當胡全反應過來追出門時,汪孚林已經走出去老遠,登時暗自叫苦。哪怕這次汪孚林真的在左都御史陳瓚面前,把這件事給爭了下來,固然是爲所有白衣書辦贏得了一條生路,可汪孚林賺了莫大人情,可他就倒黴了,一旦知道是他來向汪孚林求救,那麼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怎會不恨上他?
如此一來,他哪怕說自己沒上汪孚林這條船也沒人信!
一面在心裡哀嚎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他一面還不得不緊隨其後,眼看汪孚林進了陳瓚那大堂之後,他終於死了心。
都到了這一步,希望汪孚林千萬能夠成功,否則他已經得罪了秦一鳴,卻還要承受侄兒可能被革退的後果!
汪孚林當然知道,胡全一定會緊張地在外頭等候消息,只不過,他卻不打算把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放在最前頭。拜見了陳瓚這個頂頭大上司之後,他先是彙報了一下廣東道五個新人御史的情況,當然是有批評,有表揚,每個人的側重點都絕不相同,完全沒有和稀泥的意思。這其中,之前剛來見過的馬朝陽,得到了他的着重評點。當說完這些,看到陳瓚的表情顯然比較滿意,他方纔詞鋒一轉。
“總憲大人,我聽說,今日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前來提過裁減都察院白衣書辦的事?”
“你消息倒是靈通。”陳瓚微微有些意外,隨即就沉下臉道,“是有人去你那邊吹耳邊風?秦一鳴之前還說,你挑到身邊隨侍的,就是一個白衣書辦。”
“秦掌道倒是對我的事關心得很。”汪孚林嘴角一挑,哂然笑道,“至於到我那邊吹耳邊風的,當然不是我挑的那白衣書辦,他一個小角色,還沒有那麼快的耳報神,是都吏胡全,他有個侄兒就在都察院做事。”
汪孚林渾然不顧外頭的胡全聽到自己直接把他供出來是否會魂飛魄散,更不懼陳瓚倏然犀利起來的目光,從容不迫地說道:“裁減這些非經制吏,從短期來看,都察院公費支出會少很多,而且人員也確實精簡了。但都察院減了,六部減不減,五軍都督府減不減,大理寺通政司等其他部門減不減?牽一髮而動全身,滿京城各大有印信衙門的這些非經制吏,總共有多少?這麼多人沒有生活着落,就這麼遣散出去,等於街頭多數百上千個閒人!”
如果汪孚林用其他理由來說服陳瓚,比如官員不熟悉事務,這些小吏不可或缺,如陳瓚這種瞧不起胥吏的理學君子必定會嗤之以鼻,可汪孚林用閒人之說作爲切入點,陳瓚就登時沉默了下來。而且,汪孚林更是趁熱打鐵地說道:“而這批人若是生活無着,他們都是在各大衙門呆過很多年的,到時候在外兜攬詞訟,關說人情,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相形之下,是衙門用微薄的公費支出養着他們,還是放出去禍害一方,這還用選嗎?”
“更何況,與其用裁減這些人來加以約束,還不如定出嚴格的條例,對他們的工作進行管理。雖說這些人也有考評,但往往浮於表面,尤其非經制吏,因爲不在正經吏員管轄範圍之內,那就更加談不上任何考察了。既然秦掌道對於吏員臃腫痛心疾首,何妨便讓湖廣道掌管整個都察院非經制吏的考察?”
陳瓚又不是三歲小孩,聽到這裡,他的嘴角抽了抽,最終沒好氣地說:“你纔剛拉下一個掌道御史,現在還打算再拉下另一個?你說要考察,那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廣東道了。至於秦一鳴那裡,我自會吩咐下去。”
“若是秦掌道一意孤行,硬是要建言此事呢?”
陳瓚終於火冒三丈,沉聲說道:“我這老頭子還沒昏聵無能到連這種陣腳都壓不住!又不是什麼關乎國計民生,吏治國法的大事,他敢一意孤行?你少給我折騰,安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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