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漁梁鎮碼頭是新安江水路通向杭州的重要節點,從數日前開始,徽州城汪、程、許三大姓,就一直派人在這蹲守。在碼頭做生意的船商船主也好,苦力運工也罷,全都得到了一個消息,松明山汪小官人回來了雖然如今的汪孚林已經結婚生子,不能再稱之爲汪小官人,可依舊無礙他名聲遠揚。
多年過去,不少在這尋覓生計的新人不大知道汪小官人是什麼人物,可禁不住有老人在旁邊添油加醋地介紹從前汪小官人的豐功偉績,以至於那些已經過去多年的久遠傳說再次被人提起。
更何況,汪孚林不是在朝中爭鬥失敗,這才黯然回鄉的悲情人物,他兇殘地幹掉了張四維和劉守有,參劾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卻還能夠全身而退回鄉,臨走前送行的文官足有好幾十,甚至還有不少京師百姓扶老攜幼送出京城,據說那些老人是想讓小輩沾點兒他那無往不利的仙氣!
汪孚林既然稱病,他走的就不是快卻累人的陸路官道,而是運河到杭州,再從杭州到徽州的水路。先期抵達的幾個家丁家將騎馬從陸路走,所以汪家人從一開始就不斷地算日子,可汪孚林走的卻就是比推算中慢。原因很簡單,運河沿岸的揚州、丹陽、南京、杭州,全都是汪孚林戰鬥過的地方,每到一地就會有人熱情留他迎接款待,所以,二月末運河封凍時節過去時,汪孚林帶着家眷從京師啓程,卻是四月末還沒到家。
這天午後,漁梁鎮碼頭相比一大早和傍晚時的忙碌,顯得清閒了許多。先期和幾個家丁家將一同回來的,是汪吉和汪祥,兩個人到汪家報了信,就受命搬了凳子守在碼頭,這一等就是半個月。
此時,他們仍然一面眺望遠處的水面,一面自顧自聊天。不經意間,汪吉往遠處看了一眼,依稀發現有帆影,他便立時霍然站起身來。汪祥也跟着起身,當看清楚那條船上掛着旗號,赫然是一個汪字,他就立時大聲叫道:“快快,回城報個信,是一條官船,十有八九是公子回來了!”
當船隻靠岸的時候,歙縣城中汪宅過來的人早已經全都到了,卻是金寶抱着弟弟,也就是大名汪無論,小名阿毛的小傢伙站在最前頭,身後錯開半步,是同樣抱着兒子的沈氏,小傢伙的小名叫阿福,是祖父汪道蘊起的,大名叫汪明川,是宣城狀元沈懋學起的。
雖說兩個小傢伙年紀只相差一丁點,卻是差着整整一輩。
金寶和沈氏夫妻倆再往後,方纔是汪小妹夫妻。如果不是他們回孃家,勸住了汪道蘊和吳氏,一對年紀不大卻已經升格當曾祖父母的夫妻倆差點忍不住親自來接兒子兒媳。
當看到第一個下船的正是汪孚林時,汪小妹就第一個衝上前去,高聲叫道:“哥!”
“長胖了,長高了,又是當孃的人了,居然還這麼愛撒嬌?”汪孚林忍不住在妹妹頭上撲棱了兩下,見汪小妹趕緊護着腦袋,隨即氣呼呼地瞪着自己,他看到妹夫趕緊上前來打招呼行禮,就笑着頷首道,“小方,我家小妹是我一直嬌慣的,你對她還算不錯,以後再接再厲。”
什麼叫再接再厲?
別說汪小妹又羞又惱,一同上前來的金寶和沈氏聽到最後這四個字,全都有些哭笑不得,可等到汪孚林看向他們時,夫妻倆連忙上前行禮見過,卻不想汪孚林在伸手虛扶之後,盯着兩個孩子仔仔細細端詳了一陣,卻是饒有興致地問道:“這兩個小傢伙,哪個是阿毛,哪個是阿福?”
撲哧
這一次,卻換成汪小妹嘲笑哥哥了:“哥,你也好意思,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居然全都認不出來!”
“廢話,無論是兒子和孫子,落地之後我都還是第一次見,你覺得我怎麼能認得出來?”
“你不會看誰和你長得像嗎?”汪小妹卻不放過這絕無僅有的嘲笑機會,嘿嘿笑道,“再說,阿毛可比阿福要大一歲呢!”
“都養得白白胖胖,看上去就和雙胞胎似的。”
汪孚林當然不是真的認不出來,要知道,兩個孩子是金寶和沈氏分別抱着的,按照親疏遠近來算,這麼一來就很容易區分了。他伸出手去,把金寶手中的小傢伙接了在手,那沉甸甸的分量頓時讓他嚇了一跳。然而,還不等他逗弄孩子叫自己一聲,那裝扮成小粉糰子似的小傢伙突然開口叫道:“爹!”
別說汪孚林,就連後一步在嚴媽媽攙扶下,小心翼翼下了船的小北,聽到這一聲也險些掉下淚來。眼見汪孚林如同獻寶似的把小傢伙給抱到了自己面前,已然顯懷的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這才嗔怪道:“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當初早就看了個飽,你還來做什麼怪?小心孩子只是隨便亂叫,其實卻不認得你。”
可下一刻,小北就聽到了一聲娘。她之前雖然說得嘴硬,可心裡知道小孩子最不認人,不論是親生父母還是別的什麼人,不論曾經怎麼親近,只要幾個月不見,再次見時,孩子就一定會不認識。此時此刻,她不知道這是老天給予自己的補償,所以孩子早慧,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當即伸手摩挲着孩子的臉龐,卻是泣不成聲。
見汪孚林手忙腳亂安撫小北,金寶也不忙着上前,等到這父子母子久別重逢的傷心時刻過去,他方纔示意沈氏抱着兒子隨自己上前,因笑道:“爹,阿毛早慧,八個月就會叫人了。一歲半就能背詩,教他的東西都學得很快,最難得的是,他纔剛兩歲,居然能大略明白大人說什麼。今早出來的時候,我們才教他今天去見爹孃,誰知道他就真的叫準了人。”
早慧兩個字,汪孚林自己沒見識過,只見識過金寶這個曾經的小天才,所以,他此時此刻覷着自己的寶貝長子,心裡忍不住有些嘀咕小傢伙真的這麼神奇?不會也是穿的吧?可是,當阿毛開始好奇打量他,隨即在他臉上印了一個沾滿口水的印記,繼而又開始抓着他的頭髮時,他就開始暈了。
果然,就算是早慧,那也是兇殘的熊孩子!
汪孚林果斷把阿毛先丟給金寶這個便宜哥哥,隨即才從沈氏手中接過了阿福。和年長一歲卻大了一輩的叔叔相比,阿福顯得安靜很多,哪怕是換了個人抱,他也只是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隨即繼續呼呼大睡了起來,看樣子那是被人轉手賣了也不會醒。
“這小子有趣。”汪孚林抱了兩下,這才又把孩子湊到小北跟前。小北如今正是好不容易再次懷孕的當口,自己的兒子當然喜愛,可自己名義上的孫子,她也同樣愛不釋手。尤其是兒子阿毛這般大時,她根本就不曾看過,此時此刻忍不住摩挲着那溫軟的頭髮,那肉乎乎的手腳,直到快把孩子鬧醒了這纔有些不捨地放了手。
“都是好孩子。”汪孚林輕咳了一聲,做足了父親和祖父的威嚴,隨即微微點頭道,“碼頭上不好說話,回頭再說。金寶,讓你媳婦陪着你娘,把孩子也放在車裡,你和我騎馬,我們爺倆說說話。”
汪孚林和金寶多年前就是這麼相處的,金寶自然習以爲常。而沈氏進門之後,也不是沒伺候過小北這個婆婆,可那次小北上京的時候就曾經對汪孚林提過,被家教太好,禮節規矩太一絲不苟的兒媳婦給伺候得渾身不適應,這才逃上京城。所以,如今婆媳倆再次同車而行,在幾句閒話之後,她就忍不住說道:“三娘,你雖說叫我娘,但平時不用這麼恭恭敬敬的樣子,你太婆婆待我也是和待女兒似的,我對你也……”
小北一下子卡住了,怎麼也不好意思說我拿你當女兒似的,她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笑着說道:“雖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自己一家人,在外人面前不能讓人挑剔,可在自己家裡,還是怎麼閒適怎麼來。晨昏定省之外,吃飯,起居,說話,不用拿我當成長輩似的畢恭畢敬,我在家裡也沒有妹妹,你在家也沒有姐姐,不用拘束。”
沈氏進門不久,婆婆就上京了,那段相處的日子很短,小北又老是避着她,再加上她常常聽金寶說起公公婆婆如何如何,赫然敬若神明,總是不由自主地多加幾分小心,生怕公婆不喜歡自己。直到這時候,她這才隱隱約約體會到,不止是自己對年紀相差太小的婆婆有些不習慣,婆婆也同樣對年紀相差太小的媳婦不習慣。
誰吃飽了撐着,不喜歡隨性,而喜歡規矩?
當下,她就笑着點了點頭,對婆婆又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親切。
到了歙縣城中家裡,汪孚林和父親汪道蘊,母親吳氏重逢,少不得又是一番契闊,歙縣衙門三班六房還是原班人馬,又是登門拜見,再加上程家和許家的人來拜,他又少不得回拜。當他去拜訪了斗山街許家,回程時方纔流露出幾分悵網。
斗轉星移,當初那個癡癡的許家九小姐許薇,已經隨着夫婿遠離了徽州,也許他這輩子都已經見不着了。雖說曾經兩世爲人的他對於那種小女孩子的迷戀,那時候沒有辦法接受,可總是難免爲許薇有哪樣一個愚蠢無情的父親而嘆氣。好在許薇還有許老太爺這樣不錯的祖父,否則這輩子也許就毀在那樣的父親手中了。
當汪孚林回到松明山村的時候,已經是他在縣城停留了七八天之後的事了。儘管他此次是告病歸鄉,起復何時還遙遙無期,但並不妨礙族長汪道旻等人對他吹捧備至,若不是他一力推辭,只怕還會在這種非冬至,非清明,也非中元的日子裡,讓他開宗祠另行祭祖。
在這完全都是松明山汪氏自己人的村莊中,這天傍晚,汪孚林悄然造訪了汪道昆鬆園,伯侄倆在“翻臉”將近一年半之後,再次重逢。他們全都是告病歸鄉,兩人一個成天悠遊山水之中,紅光滿面,比在京城當兵部侍郎時看上去還年輕了十幾歲,而另一個也是年輕意氣,沒有半點中道受挫的沮喪。
“馮保死了,司禮監秉筆提督東廠的竟然是前御馬監監督太監姜淮,而且是得到馮保和張宏兩人推薦,也不知道多少人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儘管已經處江湖之遠,但汪道昆說起這種朝中消息的時候,依舊頭頭是道。
“餘有丁入閣爲四輔,馬自強請辭卻未準,而皇上則是狂症再發,而且在不少大臣和科道眼皮子底下,潞王監國之議纔剛提出,宮中又說是皇后有妊,朝中簡直亂成一鍋粥。皇后腹中胎兒被人寄予厚望,太后沒法聽政,因爲沒有前例,也聽不懂。而馮保餘黨又翻出了張四維殺子的舊賬,如今張四維的名聲簡直是爛了大街,可你不在京師,已經抽身而退,別人疑不到你,足可見先見之明。”
汪孚林當然不會說,姜淮私底下對他透露過,皇后可能有妊,更何況他對馮保對張居正都有承諾,還不如從廟堂之高退到江湖之遠,反正名聲刷夠了,從前被人視作爲鐵桿張黨的印象也刷回來點兒,再不休息什麼時候休息?如果不是這樣,張宏怎麼可能聽從他的舉薦,用了姜淮?
“如果時機合適,伯父就先起復吧。”汪孚林笑得如同狐狸一般,“這樣的話,金寶到時候就有人帶挈了,至於我,等到小北把孩兒生出來,我就叫上沈君典,天下四處轉悠一圈,休息散心。”
汪道昆知道這個侄兒便是如此憊懶的性子,此時也沒興致責備,只是一皺眉頭道:“進士不是這麼好考的,你就真有把握金寶能夠一蹴而就?”
“有沈家這樣的姻親,金寶這些年在江南也名聲不錯,再加上我在京城給他做的鋪墊,他要是明年還考不中進士,那今後也沒什麼指望了。”嘴裡這麼說,汪孚林卻笑呵呵地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纔不擔心他。”
“那你呢?頂着個進士的名頭天下閒逛?”
“那是,考出了進士,天下誰人不得敬我三分?”汪孚林微微一笑,這才聳了聳肩道,“等我回頭逛累了,自然還會去做官。”
話雖如此,汪孚林卻在心裡說,要是金寶能勤勤懇懇把官當大,他只要等着封贈父祖就好,費什麼心力去做官啊!有那功夫,還不如多賺點錢,好分給日後越來越多的兒孫們!從負翁到富翁,再到科場連場告捷,遼東建功立業,再到廣東巡按御史,天下赫赫有名的攻堅言官,他在這大明朝謀生求存的路算是挺成功了,日後還可以去一趟東番,好好謀劃一番東南亞,未必不能夠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