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汪孚林還特意對張敬修三兄弟做了個鬼臉。而他這絕不正經的樣子,也讓震驚之後的張敬修和張嗣修張懋修爲之面面相覷。張懋修甚至顧不得屋子裡還有祖母母親和小北在場,直接對張嗣修問道:“二弟,難不成世卿又惹出什麼事情來了?”
小北只覺得非常無奈。張大哥您真聰明,知道說“又”!
張嗣修卻還腦子清楚一點,看了一眼上首的祖母和母親,這才非常謹慎地說道:“具體什麼事情,我真不大清楚,只知道今天皇上令司禮監文書房掌房田公公頒賜了幾位大臣,然後……都察院那邊除卻陳總憲,就是汪世卿賞賜了整整一食盒的甜食點心了。”
如果汪孚林在這,一定會非常不屑地撇撇嘴什麼一盒,總共就八塊水晶糕,水準還真心不怎麼樣,不如自家的廚子!
王夫人是如今文官夫人當中品秩最高的一品誥命夫人,進宮見過李太后,對於御賜自然是司空見慣。而趙老夫人甫一進京,次日宮裡就賞了一大堆首飾綢緞之類的東西,又過了幾日仁聖陳太后和慈聖李太后請了她進宮,竟是以家禮相見,所以她對於皇帝的禮遇也漸漸當成了理所當然。但前者畢竟才四十出頭,深知年輕一代的官員要入天子之眼極其困難。後者卻已經七十多了,聞聽此言只覺得純粹的高興,竟是拍了拍小北的手。
“好,你這相公年輕能幹,正是大郎的臂膀。你們可要好好過日子,多生幾個兒女。”
小北知道汪孚林的通盤計劃,雖說談不上對張家人有什麼抱歉,畢竟,汪孚林的目的,只是想讓張居正看清楚小皇帝的忌憚,並不是想腳踏兩條船,可她聽到趙老夫人再提臂膀這兩個字,還是忍不住有些感慨。更何況,兒女上頭素來是她最大的心結,當下她就連忙點點頭,卻是笑吟吟地說:“太夫人都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和相公都已經成婚六年,卻只有一個兒子,您有什麼好偏方麼?”
王夫人見小北纏住了趙老夫人,就會意地朝着張敬修等人打了個手勢。三兄弟覷着這空子,立刻悄悄退了出來。到了院子裡,張敬修和張懋修少不得追問知道今日內情的張嗣修,等聽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之後,張敬修就忍不住低聲說道:“父親不會因爲皇上賞賜東西,就對世卿有所疑慮吧?”
“要是那樣,父親必定就直接把人疏遠了,絕不會把人叫到書房去。”
張嗣修若有所思摩挲下巴,想到上次汪孚林急匆匆跑來找張居正,還把自己放在門口當個看門的,可最終他卻壓根沒聽到什麼非常勁爆的消息,他不禁隱隱察覺到,父親和汪孚林之間,彷彿隱藏着一個連他們這些兒子都不能涉足的秘密。
儘管這個猜測讓他有些無力和惱火,但他在沉吟良久之後,還是開口說道:“時辰還早,要不我們去書房那邊看看,在院子裡不進去就是了。也免得家裡萬一有人不守規矩,偷聽了他們說話。”
此話一出,張敬修和張懋修對視了一眼,全都生出了一個念頭。這不是防下人如防賊,是你自己想去聽聽動靜吧?
書房中,汪孚林當然不知道,因爲張居正那彷彿非常理所當然的舉動,趙老夫人那邊,衆人會因此各有思量。他跟着張居正走進書房之後,便熟門熟路地走到書桌前站定,等張居正坐下之後,他就直接把自己剛剛從田義那兒得到的那張紙給遞了過去。果然,張居正沒有在意內容,而是死死盯着皇帝之寶那一方刺眼的御寶,許久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元輔,遼東之事,我覺得不能太縱容了遼東文武。”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剛剛沒有吩咐哪個心腹守在外頭,以防被人偷聽了去,這是自己趁機放出風聲的大好機會。見張居正眼神微微渙散,顯然還沒有從自己這份東西帶來的巨大打擊中脫離開來,他就雙手撐着張居正那張書桌,加重了語氣說道:“我知道元輔不滿光懋之前遼東之行的結果,認爲他誇大事實,大動干戈的話更是不利於遼東戰局,但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鑄成大錯的人就應該拿掉。否則,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陶承嚳!”
張居正還沒有從萬曆皇帝的手詔中回過神來,聽到汪孚林這麼說,他意識到就連這話也恐怕是皇帝的授意,當下沉默了片刻,這才吐出了三個字:“繼續說。”
“從前安祿山殺降冒功,虛報戰績,唐玄宗卻置若罔聞,不信忠良之言,所以纔有安史之亂。而如今李家崛起至今不過十年,遼東軍中眼看就快要清一色都是李成樑提拔的將領,這並不是好事。雖說朝廷早就有遼人守遼東的宗旨,這樣一來,兵將也確實肯出力打仗,經過張李二人的經營,遼東確實和嘉靖以及隆慶初年的亂象不可同日而語,但這並不意味着,只有賞功,沒有罰過。邊將要是一旦縱容太過,就容易造成貪恣、狂妄,進而擁兵自重。”
“所以,陶承嚳必須懲處,殺降者按照大明律例,本該問斬,但因爲察罕兒部的那些人說是投降,卻也不能完全抹殺假降這種可能性,所以,先將其奪職,然後押回京城嚴加審問,若真是殺降,則按律重處。李成樑等人頒賜及恩蔭悉數追回,軍中士卒所得賞賜則照舊。懲將而不罰兵,如此可作爲震懾。而除此之外,粉飾這一場戰功,事後又上下串聯,意圖掩蓋事實的遼東行太僕寺卿袁璧,此人必須嚴懲!”
張居正知道汪孚林代表的很可能是皇帝的態度,但仍然皺眉問道:“張心齋一直都對你頗多讚賞,而李成樑父子也因爲你的緣故,程乃軒在遼東期間,他們頗多照料,你就這樣不念舊情?”
“元輔,舊情歸舊情,張部堂治遼東有功,所以我會在戶部尚書的廷推上推張部堂。而正因爲李成樑確實戰功彪炳,之前長定堡大捷剛剛傳來的時候,我也真心覺得高興。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別說如今是陶承嚳冒功,如果是李成樑冒功,我也一樣這麼說。至於張部堂,他早已經離開遼東,此事和他談不上關係,反倒是兵部方尚書因爲遼東之功他也分潤到了一點,恩蔭一子,之前就一心幫着遼東文武說話,這實在不是身爲一個大司馬應當做的。”
“這麼說來,你也支持光懋那一套?”
“元輔此言差矣,我的意見是,遼東發生這樣一件事,動一文一武兩個人就足夠了,怎麼能和光懋大動干戈要整飭遼東官場相提並論?元輔,一個果子爛了,立刻削掉爛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還能吃,如果等爛到根子上,那就完全沒用了。”汪孚林一面說,一面用手指在桌子上那張紙上點了一點,鄭重其事地說道,“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汪孚林的聲音不小,至少在院子裡趕走了那些僕役的張家三兄弟全都聽到了。如果說,他們之前只是感到驚疑,這纔過來窺探一下動靜,那麼此時此刻,他們三個就貨真價實地爲之色變。遼東總兵李成樑雖然不像薊鎮總兵戚繼光這樣常常派人往家中走動送禮,但也是九邊總兵之中第二殷勤的,所以張居正對李成樑一貫是非常優厚,戰功必賞,軍餉和其他各項費用最優先供給,可如今汪孚林竟然要對遼東動刀!
“雖說他不像光懋那樣要砍下一大片人,可他提到的這一文一武,也足夠遼東震動一陣子了。”張嗣修喃喃自語道。
張懋修卻皺了皺眉道:“雖說父親素來信賴世卿,可若是和遼東的李成樑比起來……”
儘管張懋修沒有把話說完,但身爲長子的張敬修,卻聽出了弟弟的弦外之音。雖說汪孚林是如今張居正在都察院的第一號心腹,論親信程度,還要更加勝過左都御史陳炌,可是,和遼東之地的重要性比起來,孰輕孰重不問自知。汪孚林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硬是要不管不顧非要在李家人那兒立威?
然而,在書房中長久的沉默之後,兄弟三個終於聽到了張居正再次開口。
“你素來一心爲公,我是知道的。”張居正頓了一頓,目光在那張紙上掃了一眼,心情說不出的掙扎。趕走了高拱,大權獨攬,他和馮保從李太后那裡接到的第一個,也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任務,那就是給大明再培養一個賢明的天子,而李太后那時候就明確表示,絕對不能讓大明朝再出一個英宗又或者武宗這般胡鬧到幾乎要亡國的皇帝。所以,他主外,在講官方面挑選的是德才兼備的翰林,而馮保主內,對皇帝身邊的宦官嚴防死守。
結果,萬曆皇帝朱翊鈞身邊的宦官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在他回鄉葬父的這段期間,終於連張誠和張鯨這兩個資歷最久,心思也最爲叵測的也被驅趕了出去,他原本以爲自己可以放心了。可是,無論是錦衣衛在汪孚林身邊安插眼線,還是小皇帝一度派田義來籠絡汪孚林,又或者是這次乾脆給予汪孚林手書,令其去籠絡相應的人,影響此次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的結果,他都不得不得出了一個最讓自己沮喪的結論。
萬曆皇帝沒有去學他認爲最應該學的,能夠全心全意信賴部閣大臣的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孝宗皇帝,卻偏偏去學了他心底最痛恨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陶承嚳此人左遷也就罷了,但袁璧……”張居正再次開口之後,卻在袁璧這個名字上頓了一頓,可是,當汪孚林非常沉着地報出了袁璧那顯然相當好看的履歷,隨即卻將程乃軒此行遼東,查問到的袁璧幾樁劣跡一說,他就終於沉下了臉,“既如此,此事就依你。”
話雖如此說,他心裡終究還是極其不痛快。
而看出了這一點,汪孚林沒有收回桌子上那張紙,而是將其對着張居正挪了挪,用極快又極低的聲音說道:“元輔可以去查這件東西的出處。”
“不必了。”張居正直接搖了搖頭,隨即又看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忘了我交待你的那件事。”
不用完全挑明,汪孚林就知道,張居正指的是查劉守有底細的事。他當然不是真心要交還這張在他手中可以發揮出無限作用的東西,當下便重新收了回來,卻在猶豫片刻之後,再次揭開之前下人奉上的茶水蓋子,直接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書桌上寫了幾個字。
就在這一次出京去迎接趙老夫人的時候,除卻弄清楚了真定知府錢普那倒黴的轎子風波,他讓劉勃等人四處去逛,還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聽到了另外一個在民間被某些人私底下傳說的小道消息。相比單純的轎子違制風波,另外那個消息對於當事者雙方的名譽,那全都是如同毀滅似的打擊。
果然,他一寫完,手腕就被張居正死死抓住了。面對那彷彿能夠吃人的目光,他非常鎮定自若。
“元輔和遼東李大帥,有的是公義,而不存在所謂私底下的交情,因爲提拔李大帥的是高新鄭公。而您只是和沿用那些政績斐然的督撫一樣,繼續重用了李大帥。而如果此次元輔明明派了兩個給事中去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最終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麼外人會怎麼說?記得元輔之前還對我說過,曾參殺人,三人成虎,衆口鑠金,也說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您若還不信,可讓廠衛去查。”
張居正頹然坐下。他知道汪孚林前半截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後半截。讓自己問廠衛,無非是去請馮保追查是否確有其事,甚至事情的源頭。可是,即便是最堅實的盟友,他也沒有辦法張口讓馮保去追查這種匪夷所思的傳聞。
難不成他去憤怒地找上馮保,質問他爲何不早告訴自己,外間竟然有妄人敢私底下傳言說,他和慈聖李太后有染?可以想見,萬曆皇帝朱翊鈞既然曾經連轎子的傳聞都聽說過,那麼又會不會聽到過這個更加離譜也更加可怕的傳聞?
“你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是,元輔你日理萬機,還請早些休息,保重身體。”
當汪孚林走到書房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心裡對於自己此次下的猛藥,也不禁有少許的愧疚,然而更多的卻是期待。
張居正的最大問題並不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剩的日子不是十年八年,而是短短四年;也不是看錯了張四維,等到內閣首輔竟然落到了張四維這個別有用心之徒手裡,張四維甚至不用自己下場,只要把那些被張居正黜落的人提拔上來放進科道,讓這批人再體會聖意,就足以掀起一股最大的反張浪潮了;而是錯看了皇帝。張居正沒有意識到皇帝心中的憤恨早就到了,也沒有及時預防做準備,也是張居正死後張家敗落的最大原因。
至於什麼民間的反對者……如果沒有最上層的默許和支持,怎麼可能興風作浪?只要看看張居正高壓下,那些最多隻能掛冠而去的傢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