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杲看着那個低聲問出這句話後,轉身就跟上了前頭那一行人的弱冠少年,情知對方只是隨口問一句,並不期待他的回答。即便如此,他仍是突然狂笑了起來,那猶如夜梟一般的笑聲在這一間猶如密室一般的地牢之中迴盪,隨即就傳來了他那詛咒一般的聲音。
“亡明者,必女真!”
李如鬆聽到這樣*裸的詛咒,終於爲之勃然色變。他沒有轉過頭去,而是在出了這一間地牢之後,對在外看守的兩個軍士吩咐道:“張巡撫約摸就是這兩日回廣寧,屆時會和大帥商議,派人押送王杲上京。在啓程之前,好好把人養着,飲食挑好的喂下去,否則如果熬不過遼東回京這數千里路途,有個什麼閃失,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努爾哈赤之前就注意到汪孚林上前對王杲說了什麼,王杲方纔有那極其突然的笑聲以及詛咒,極力抑制方纔忍住沒有回頭去看。此時此刻,聽到李如鬆沒有吩咐割掉王杲的舌頭,又或者是用其他殘酷手段折磨他這位外祖父,反而吩咐好好給飲食,他不由得如釋重負,但緊跟着就想起先前李如鬆說的寸磔之刑,臉色一下子蒼白了起來。等到出了地牢重見天日,儘管這一天的陽光異常暖和,可他卻仍舊凍得牙齒都有些打顫。
那可是千刀萬剮之刑!
相形之下,舒爾哈齊此刻則是表現得有些亢奮。那個阿哈沒膽子來打他,這是他事先就完全料到的,沒料到的是汪孚林沒有像他猜測的那樣報復。他沒有捱上一頓激烈的鞭子,沒有被丟到馬廄裡去睡上一夜,也沒有不給吃飯,只是昨天晚上被綁了手腳。還有人輪流看守,一晚上睡得不大好,僅此而已。剛剛進地牢時那種強烈的失落感。已經被王杲那番話而引起的激奮給衝得一乾二淨,他這會兒滿腦子都是故老相傳那些女真英雄的故事。
彷彿是因爲此時此刻不在牢裡。四個親兵放鬆了挾持,任由他們兄弟靠在一起說話。知道遼東人中,很多都通曉建州女真的語言,努爾哈赤只能長話短說詢問了一下弟弟昨天被汪孚林帶回去之後的情況,得知沒有吃什麼大苦頭,他鬆了一口大氣,迅速瞥了正在說話的汪孚林和李如鬆一眼,這才又急又快地說道:“不要硬頂。現在我們不是在古勒寨,是在廣寧,是他們的俘虜。你要順服……聽明白了嗎?要順服,忍!”
最後一個字,努爾哈赤幾乎是用最輕的聲音說的,隨即又用盡全力捏了捏舒爾哈齊的手,見弟弟先是一愣,隨即眼神黯然,卻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他這才放心了下來。趁着四個親兵注意力分了不少在那邊說話的兩人身上。他又用蚊子似的聲音說道:“這次被帶到廣寧,是難得的機會。這裡是遼東兵馬最多的地方,多看多聽少說。摸清楚明人打仗做事的思路,最重要的是,練好武藝!”
覺察到李如鬆突然往這邊看了過來,他立刻改口說道:“記住,瑪法和阿瑪都已經不要我們了,我們只能靠自己!”
可下一刻,他突然聽見了李如鬆用很驚詫的口氣問出的一句話:“世卿是說,你想去撫順關?”
努爾哈赤只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這個他到現在還沒弄清楚是誰的人要去撫順關?撫順關乃是明人在建州女真西面最重要的要塞,但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互市交易之地。其中最大宗的貨品就是馬匹。而他的祖父覺昌安,就是通過撫順馬市積累了資金。從而拉起了一批人馬,甚至得到了建州左衛都指揮使的官職。然而。因爲外祖父王杲崛起,獲封建州右衛都指揮使,而後更收攏人心,在撫順東面建古勒城,自稱都督,儼然成爲了建州左右衛女真的的領袖。
可以說,到了撫順,他就距離家園只有一步之遙!汪孚林此行會帶舒爾哈齊嗎?如果帶的話,他是不是要爭取一同去?儘管窺視遼東軍情人事很重要,而且祖父和父親顯然是把他們兄弟當成了棄子,但在廣寧城內他除了舒爾哈齊別無依靠,可在建州卻總有人同情他們兄弟的遭遇,至不濟,他可以像外祖父和祖父那樣白手起家,步步崛起!
不行,不能僅僅是逃走,只看外祖父王杲何等英雄人物,遼東一聲令下,哈達部也不得不綁了人送來,如果他貿貿然和舒爾哈齊一道逃回去,那麼說不定把他們兄弟倆押送回去的,就是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在實力不足的時候,表現出足夠的隱忍順服,然後再表現出自己的價值,這才能夠爭取到更多的東西,否則憑他們兩個失去父祖庇佑的毛頭小子,又能夠幹什麼?
儘管因爲王杲之前殺明將裴承祖,和建州女真互市的撫順馬市一度關閉,但隨着古勒寨被打破,在遼東巡撫張學顏的主持下,馬市已經重新開啓。所以,李如鬆對汪孚林提出這樣的要求,並不覺得奇怪。畢竟,大老遠來到遼東,既爲遊歷,也爲求財,那麼總不可能到過廣寧就打道回府。他見那邊廂兩個小傢伙全都往這邊看了過來,心中不由得一動。
有父親李成樑坐鎮廣寧,而且朵顏部被戚繼光剛狠狠打過一次,據說直接到喜峰口去服軟了,而女真那邊也應該能消停一陣子,察罕兒的土蠻應該也不至於在這時候進犯,他又不去京師獻俘,何妨也去一趟撫順?就連覺昌安的這兩個孫子……
汪孚林正在那等待着李如鬆的反應,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公子,張部院從遼東回來了。”
除卻十歲的舒爾哈齊,每一個人都明白張部院這三個字代表什麼。看到就連李如鬆也換了一副肅然正色,汪孚林對於汪道昆提過的張鐵面倒是平生好奇。可自己如今不是秀才舉人,而是進士了,但差着張學顏還有十萬八千里,再加上汪道昆提醒過無數次此人不好對付。又不像李家父子這樣的武將對文人總多幾分客氣,因此李如鬆立刻連努爾哈赤兄弟都丟給了親兵看管匆匆走人,他壓根沒有要跟過去湊個熱鬧的意思。
須知當年張居正固然用盡陰謀詭計趕了高拱下臺。但用人上從目前看還是頗爲大度。尤其是各地的巡撫,只要有能力就長長久久地任用。不會因爲什麼緣故輕易撤換,不管那是不是高拱提拔的。比如說之前的應天巡撫張佳胤,又比如說現在的遼東巡撫張學顏。
作爲遼東官場上層級最高的一文一武,李成樑是隆慶四年火線提拔上來的,至今當了快五年的總兵,張學顏則是隆慶五年走馬上任的巡撫,也已經在任將近四年。李成樑勝在軍功,用富貴榮華激勵了一大批部將拼死力戰。帶出了一支和戚繼光截然不同的家丁大軍。而張學顏則勝在深得朝中高拱張居正兩任首輔信賴,而且除卻邊事,在鹽法、屯田、互市、島民等一應衆多事務上,全都很有見地。
正是張學顏在走馬上任不多時之後,以文官大刀闊斧管武事,把賞罰落實到每一個軍官,甚至細化到了虜寇殺幾個人,掠奪幾個人口,各層級的軍官要受到怎樣的處罰,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責成將領律。因爲這一條,就連李成樑都從不敢怠慢張學顏的差遣。
而本來就歸遼東巡撫管轄的分守遼海東寧道、分巡遼海東寧道、開原兵備道、寧前兵備道、遼東苑馬寺、遼東行太僕寺這六道監司,因爲之前戰勝沒有軍功。戰敗也不受懲罰,所以觀望情緒濃厚,以至於文武之間常有齟齬,因而張學顏又提出地方有功,六道與地方酌量同敘,地方失事,則一體同參。一時間文武全都綁在了一輛馬車上,積極性不可同日而語。
這次能夠一舉攻破古勒寨,同時又讓王臺送出王杲。遼東巡撫張學顏運籌帷幄之功,僅次於李成樑。然而李成樑之前班師。他卻沒有跟着回來,而是暫時留在了遼陽。並提醒各大關口防其狗急跳牆。果然王杲先前雖帶了很少人從古勒寨逃脫,卻又不甘心地捲土重來,正好一頭撞在剛剛保舉榮升的副總兵曹簋手上,又是靠部將阿納哈穿了他的衣服舍身相救這才得以倖免,最終還是在投靠王臺之後,被王臺反而出賣送到了遼陽,而後又送到了廣寧。
可以說,首先經手王杲這個俘虜的,不是李成樑,而是張學顏。
所以,張學顏歸來的消息,在廣寧各大文武衙門都颳起了一陣不小的旋風,李成樑帶着長子李如鬆次子李如柏立刻前往察院拜見——這拜見兩個字分毫不誇張,換成並非九邊,又並非出自勳貴的總兵,見到巡撫總督這樣的高階文官,有時候甚至不得不要屈下一條腿,也只有李成樑戚繼光這樣戰功顯赫的,在巡撫面前可以分庭抗禮,但頗會做人的李成樑仍舊口口聲聲部院,就王杲解送進京一事與張學顏進行了好一番磋商。
最終,李如柏只是撈到一個隨行的名頭,至於主要負責押送的人,則是張學顏點了千總柯萬,對此李成樑見張學顏心意已決,也就沒繼續爭,畢竟兒子要立功有的是機會。這一文一武共事了將近四年,彼此雖說也有相持不下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都處得不錯。所以在公事完結之後,少不得又說些題外話。當李如鬆恭維張學顏在此役大獲全勝後,定然能加兵部侍郎的時候,張學顏只是置之一笑,反而看了李如鬆一眼。
“子茂這一次沒能隨行建功,可有遺憾?”
李如鬆在張學顏面前可不敢拿出大大咧咧的一面,趕緊謙遜了一下,誰知下一刻,他就只聽張學顏開口問道:“聽說,今科三甲傳臚汪孚林,是你帶回遼東總兵府的,還帶他去看過俘獲的女真奴軍?”
儘管張學顏算得上是張居正信賴備至的外官,但這話問出來,李如鬆還是不得不謹慎,當下老老實實把此中情由全數倒了出來,又試探道:“汪世卿聲稱要前往撫順,我尚未回覆於他。若是張部院認爲他一介書生在遼東閒逛不好,我提醒他就是。”
“那倒不必了。讀書人就應該多多歷練,這是好事不是壞事。如今撫順馬市將開,建州女真有的欣喜若狂,也有的蠢蠢欲動,也許正是子茂你建功立業的機會。”
當張學顏送了李成樑父子出大堂之後,卻有些微微出神。汪道昆是比他早兩屆登科的進士,和張居正同年,若非當過福建巡撫、鄖陽巡撫和湖廣巡撫,哪怕有譚綸力薦,也沒那麼快進一步爲兵部侍郎。汪道昆之前巡閱薊遼時,曾經對他開玩笑說,兩人年歲相當,又都頗通兵事,也算是棋逢敵手。這次汪道昆卻讓侄兒又來遼東,難道是意在薊遼總督?當然,若是兵部右侍郎這個位子騰出來,他這個遼東巡撫看似是最有希望的。
但他的抱負和本事又豈在區區一個兵部?又豈在區區侍郎?只要把遼東這一畝三分地經營好,他這個遼東巡撫的位子不動,加銜卻會接踵而來,又豈會遜色於當初在兩廣平蠻的殷正茂?既然汪孚林不急着選官,卻跑到遼東這一畝三分地晃悠,那就別怪他給這個年紀輕輕的三甲傳臚找點事情做。誰讓他是汪道昆的侄兒,是騾子是馬,既然拉出來了,豈不能溜溜?
“來人,拿本部院的帖子,邀汪孚林和沈懋學沈有容叔侄明日清早前來,請李大帥長公子相陪。再捎句話,明天去外受降所,不妨也帶上他們那幾個女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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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多數人只知道李成樑不知道張學顏,不知道張學顏也被人稱爲是隆萬督撫的翹楚,和王崇古和譚綸齊名。嘉靖後期遼東巡撫十個裡頭三個貪賄,任期都短的可憐,而張學顏隆慶五年上任,萬曆六年正式回朝,在遼東和李成樑搭檔七年,功勞很不小。回朝後任戎政尚書,然後是戶部尚書。鐵桿張黨卻至少致仕善終,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