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島大衙口,南澳總兵府。
幾日的水師演練下來,晏繼芳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底下將兵之中瀰漫着的某種情緒——已經有很多人都認爲,他是要對海盜用兵,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認爲,首要目標就是盤踞在外平的林阿鳳一夥。當然,還有底下某些大膽的軍官跑到他面前來打探虛實,甚至假惺惺地說什麼,兵貴神速,這樣大張旗鼓地演練水師,只會走漏風聲,到時候真的大軍開拔,那些海盜早就無影無蹤了。
有些人想爭功,有些人本就裡通海盜,還有些人和走私商人勾結,更有人是豪商的眼線。縱使他身爲總兵,也不可能分辨得非常清楚,更不可能一一甄別,然後盡數革除出去。
所以他索性一概不理會,每日親自出去督促演練,做足了聲勢,同時卻派遣身邊最靠得住的幾個心腹呆在汪孚林那兒,一來便於傳遞消息,二來也是生怕這位廣東巡按御史與其在廣州時一樣神出鬼沒一走了之,出了事他沒法交待,只能讓人將其死死看住。好在汪孚林除了命人去潮州府送過兩次信,其他的幺蛾子倒是沒有。
眼看已經過去了四五日,這一天,晏繼芳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瞅了個空子,他換了一身便裝,只帶着兩個隨從悄悄來到了自己給汪孚林安排的臨時宿處。才一進院門,他派來此處的一個護衛就快步迎上前來,滿臉鄭重地說道:“大帥,剛剛有人來見汪爺,人還沒走!”
知道汪孚林在此處的,不是汪孚林留在潮州府的人,就是……莫非外平那邊有消息了?
晏繼芳原本頗爲擔憂,儘管這只是猜測,他還是立刻提起精神,三步並兩步來到了正房門口。剛想要敲門,他就只見大門被人拉開。卻是汪孚林親自開的門,對他頷首爲禮:“聽到外間有動靜,我就猜到多半是晏大帥。這位是昔日胡梅林公幕僚鄭伯魯公之子,鄭明先鄭先生。剛從外平趕過來!”
之前那次和汪孚林打交道時,汪孚林賣足了關子,這次對方如此開門見山,晏繼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他曾經是戚繼光的部將,對胡宗憲當然也談不上陌生。而胡宗憲身邊當時幕僚如雲,鄭若曾不像徐渭那樣名聲在外,但也是相當有名的一個,他見過好幾次。如今見到這位故人的孫子被汪孚林讓上前來,他不等對方行禮就笑着一把攙扶了:“都說虎父無犬子,沒想到鄭伯魯公的後人竟也如此有膽色,竟敢深入虎穴建功而回!”
要是沒建功,汪孚林會這樣神采飛揚?
儘管這年頭文官比武官金貴,但鄭明先在科場上不大順利,鄉試三次落榜後就沒再嘗試。此刻晏繼芳身爲總兵如此禮遇,他自覺受到了重視,之前這一個多月混跡在海盜之中那些辛苦以及憂懼,也就丟到九霄雲外了。不過,要把功勞全都攬在自己身上,他卻還沒這麼厚臉皮,當即連忙謙遜地說道:“晏大帥過獎了,要說膽色,呂長離兄纔是第一。其次便是汪巡按派去的杜相公以及秀珠姑娘,還有那些死士。我也就是出出主意。”
他卻是半句都沒提,正是自己偷襲拿下的林阿鳳。
“誒,出謀劃策的定計之功,那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晏繼芳秉着好話又不要錢的宗旨。再次給鄭明先戴了一堆高帽子,又笑容可掬地對汪孚林的運籌帷幄讚歎了一番,這纔開始詢問此中細節。
聽到鄭明先和呂光午一搭一檔,幫着只有一條船幾個人的付雄擴充實力,而後去投靠了林阿鳳,他面上雖說點頭。心裡卻不禁暗笑那些海盜如今不成氣候;聽到秀珠自稱林道乾的女兒,帶着南澳島有變的消息抵達之後,海盜們坐立不安聚會商議之際,呂光午和鄭明先裹挾着付雄以有心算無心,打了個漂亮的伏擊,他方纔有些動容,但心底還是覺得二林早已過氣,不如當年;可當聽到杜茂德在林阿鳳離開之後,把林阿鳳餘部召集在一起,說服他們撇下觀望意識濃厚的林阿鳳,徹底歸降,而且談笑間殺了一個冥頑不靈的海盜頭子時,他終於忍不住側頭看了汪孚林一眼。
明明是突然被調到廣東來的巡按御史,初出茅廬的汪孚林竟然能把這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網羅在麾下!而之前說是招撫,如今卻變成了一網打盡,汪孚林之前說的那一套,如今還打算實施嗎?換成別人,有這樣的功勞打底,足夠升官了,哪裡還願意多事!
儘管晏繼芳沒明說,但汪孚林能夠猜到幾分對方的想法,因而,他當即開口說道:“如今林道乾林阿鳳已然落網,其餘海盜也願意歸附,還請晏大帥即刻派船派兵前去外門,先將人押解回來。但是,二林要殺要剮容易,但其他人的安置卻是大麻煩。不分青紅皁白全都殺了,有傷天和。充軍遼東又或者西北等地看似容易,可千里押解,需要多少人?而令其上岸爲民,這些人卻又在海上漂泊慣了,時間長了又是禍端。所以,我還是堅持先前的看法。”
知道再接下去要談的,那是正兒八經的國事,晏繼芳連忙擺手止住了汪孚林,吩咐外間自己那些人和汪孚林僅剩的幾個隨從一起,看好門戶,這才進了屋子。等到汪孚林和鄭明先坐定,他就說道:“你還是想將他們安置在東番?”
“這些烏合之衆被呂公子鄭先生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怕也是士氣低落,需要地方休整。據我所知,林道乾林阿鳳等人之前在潮州府露出行蹤招募了一批人手後,就一度潛藏在澎湖以及東番。這兩者全都是海外島嶼,雖是我大明國土,卻是地廣人稀,置之不理,只會成爲倭寇海盜的大本營。更何況,我之前就說過,以東番爲跳板,再徐徐謀劃經略南洋,那就方便多了。”
聽到這裡,晏繼芳不禁皺起了眉頭:“但你需得知道。朝廷向來忌諱陸上民戶逃散諸島爲島民。”
“我知道,之前我去過遼東,因爲遼東民戶逃居海島之事,遼東巡撫張部院以及我的伯父汪侍郎還曾有過一番爭論。但遼東和福建廣東不同。遼東天寒地凍。軍民逃亡極多,若不嚴禁逃居海島,遼東就沒兵了。但廣東和福建卻是地少人多,隱戶有多少,想來晏大帥心裡也有數。正因爲生活無着,某些人背井離鄉漂洋過海去南洋謀生,有些則是乾脆成了海盜。而且最重要的是,遼東那些島上不可能派兵駐紮,設流官管理,東番卻可以!”
“那種荒野不毛之地,誰肯去?”
對於晏繼芳這最後一個問題,汪孚林卻嘿然笑道:“杜相公如何?”
“啊?”這次驚呼一聲的卻是鄭明先。可仔細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非常好的法子——除卻杜茂德只有秀才功名這一硬傷之外。但想來大多數有舉人功名的讀書人。是絕對不願意跑到那麼一個島上去的
,可杜茂德畢竟這次再藏不住曾經在海盜中呆過的名聲,無論回鄉也好,賞官也好,反而都更難捱。可要是在別人都不願意去的東番當個官員,這卻絕對可行!可是,汪孚林就怎麼篤定杜茂德一定肯答應?
晏繼芳愣了一愣,隨即終於笑了:“汪賢侄,你真是算無遺策。好吧,這些先往後再說。我這就去調集船隻兵馬,先把人押回來!只不過,凌制臺現如今正在全力平瑤,這消息是我讓人去稟告。還是你親自走一趟?”
“我親自去吧,但這聯署的事情,還要拜託晏大帥。”汪孚林一邊說一邊看了鄭明先一眼,因笑道,“鄭先生可否隨我一起?”
鄭明先想起上次想見兩廣總督凌雲翼,獻父親生前那幾卷書的時候被汪孚林勸阻。如今一趟奔走之後,奇功在身,汪孚林主動提出帶他去見凌雲翼,他終於體會到此時的自己和當時的自己相比,多了一種什麼東西——是理論變成實踐之後,那種十足的底氣!他當即笑着說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而晏繼芳聽到汪孚林再次提出聯署,想到自己今次也就是演練一下水師,虛張一下聲勢,相比在前頭甘冒奇險的衆人,可謂是什麼都沒做,他再想想自己當年打仗時,最恨這種蹭功勞的人,登時有些猶豫。可這時候,他就只見汪孚林站起身來,竟是對他深深一揖。猝不及防的他趕緊跳將起來,一把攙扶住對方,滿臉嗔怪地說道:“有話好好說,賢侄這是幹什麼?”
“晏大帥,我這巡按御史正遇上一樁官司,如今本該在廣州城中察院閉門思過,可卻金蟬脫殼跑到南澳來了,若無你聯署背書,我哪敢去見凌制臺?至於你擔心的事情,我不妨說一句,你還至少在南澳島上演練水師,我卻只是在這裡坐等,要說做事,我豈不是比你做得更少?換言之,晏大帥不要只想着這聯署是爭功,而要想着這也是你爲我擔待。鄭先生,你說是不是?”
鄭明先沒想到汪孚林兜兜轉轉,突然把話題給拐到了自己身上,他登時愣了一愣,隨即才笑道:“正是如此。不過,從前我聽說東南抗倭的時候,衆將也時常爭功不下,沒想到如今晏大帥和汪巡按卻如此高風亮節,着實令人佩服。”
“要論功,不畏奇險,深入虎穴的諸位自是首功,其次是晏大帥的擔待,至於我,就厚顏掛個末尾就行了。”汪孚林一語定下基調,根本不給兩人反對的時間。他笑着掙脫了晏繼芳扶着自己的手,徑直來到窗前書桌,鋪紙磨墨,只打了片刻腹稿,就立刻奮筆疾書了起來。
鄭明先和晏繼芳全都知道汪孚林既答應親自去稟告凌雲翼,那麼就用不着書信,眼前這無疑是給朝廷的奏疏。原本他們還能忍着不看,可當汪孚林擡起頭來,笑着請他們上來看看是否還有更動刪改之處,兩人也就不客氣了,一左一右上去看着汪孚林寫。
當一道洋洋灑灑千餘字的奏疏一氣呵成,讀寫水平也就僅限於寫得出看得懂的晏繼芳只覺得應有盡有,自己想到沒想到的,汪孚林都寫了。而經史底子更紮實的鄭明先,暗自琢磨的就是另外一個問題。
汪孚林這文字沒有半點浮華修飾,非常質樸,但卻面面俱到什麼都說了。據說其背後不止有兵部那兩位大佬,當朝首輔張居正似乎也對其頗爲關注,莫非這文風便是爲了投張居正所好?
想歸想,鄭明先終究沒有多問,再三斟酌過這篇奏疏沒有什麼問題,汪孚林便請了晏繼芳署名蓋印,然後方纔是自己的,但一前一後兩個名字中間,卻空出了很大一截。似乎是留着兩個名字,而不是一個名字。在場三人心知肚明,如果汪孚林此行能夠說服兩廣總督凌雲翼,第一個位置就是留給這位的。平心而論,晏繼芳絲毫不覺得,兩廣總督凌雲翼會拒絕天上掉一樁功勞砸在自己腦袋上。畢竟,相比之前支持汪孚林在濠鏡的那番變革,這次的政治風險要小得多。
至於晏繼芳之後的第三個位置,汪孚林也直接向兩人挑明,那是留給海道副使周叢文的。
儘管一應事情都安排妥當,但汪孚林還是等到南澳島派出去的船隊人馬返航,已經能夠在哨樓看到船隊,確定旗號無誤,此行成功,他方纔帶着鄭明先以及幾個隨從立刻啓程,路上又命人去給潮州府的馮師爺報個信,免得這位再擔驚受怕。有堂堂南澳總兵晏繼芳出具的路引,汪孚林和鄭明先這一行人從南澳島出發前往肇慶府的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然而,抵達肇慶府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凌雲翼已經開始穩紮穩打地對羅旁山用兵,廣東總兵張元勳,廣西總兵李錫帶領麾下十餘萬兵馬全數出動,分爲十哨,鐵壁合圍,因而出了肇慶府之後,路上便是常常遇到哨崗阻路,倘若不是晏繼芳親自簽發的路引,蓋着漳潮副總兵大印的公文信封,汪孚林恐怕就只能拿出自己的巡按御史銅印通行了。
饒是如此,當他見到凌雲翼,卻已經是他進入瀧水縣境內第四天的事情了。發覺凌雲翼見到他這位自稱南澳總兵特使的時候,臉上那彷彿見了鬼似的表情,汪孚林瞥了一旁某個很像幕僚的中年人,想起剛剛親兵通報時提到的話,他就知道,這便是凌雲翼極其賞識,到任後親自提拔的惠州知府宋堯武了。
因而,他一本正經地給兩人全都行過禮後,這纔開口說道:“凌制臺,幸不辱命,林道乾林阿鳳等海盜,總計八百零四名,俘獲的俘獲,歸降的歸降,業已一網打盡。”
宋堯武起頭見凌雲翼面對這漳潮副總兵特使的時候滿臉錯愕,還摸不準具體情況,可聽到這話,他要是再不明白,也枉費凌雲翼一番栽培。
他早聽說了凌雲翼迫於布政司壓力,再加上羅旁山用兵在即,沒精力扯皮給汪孚林撐腰,打算等到最後時刻把汪孚林調過來分潤一點平瑤的功勞,順便解決那樁案子,所以派人送去一封親筆信後也捎帶了個口信,意思是讓汪孚林不要在乎布政司的掣肘,可便宜行事。但口信終究是口信,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頂住壓力跑去潮州府,而且還做成了,這簡直匪夷所思!
PS:今天就一更,爲23-26的某培訓存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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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碼字十一年,其他職業病倒是沒有,就是眼睛度數直線上漲!大學期間才200和275,前幾天去驗光,已經300和338了,裸眼視力更是雙眼都只有0.16,囧……真懷念當年小學畢業時1.5的好眼睛啊!前些天的一個晚上,突然睡到半夜醒來就覺得莫名頭暈,而且持續了七八天,完全不明原因,這兩天又恢復了,真是詭異。一想到過幾天的培訓就囧,前年參加過一個,一天上下午要聽三堂講座,每堂講座超過兩小時+,完全是靠手機看書支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