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一片寂靜。
饒是汪道貫知道汪孚林這一年多來實在有些神奇,可是,汪道蘊一直耿耿於懷的胡家小姐,也就是給兒子訂了婚又退了婚,如今已經不算未婚妻的這一位,汪孚林竟然知道人在哪?倒是汪道會和汪孚林關係不深,片刻的驚訝過後,他就若有所思地說:“莫非是你之前兩次去杭州,於是湊巧找到了線索?也不對啊,事情過去多年,胡公五週年大祭,她都不曾露面,想來早已經養在別家,怎會輕易露出端倪?”
汪道蘊的反應更直接,他猛地站起身,一個箭步竄到汪孚林跟前,壓着兒子的肩膀連聲問道:“人可訂了親?她在哪?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老爹你真是的,這三個問題的順序是不是顛倒了?
碰上這樣極其不靠譜的老爹,汪孚林簡直已經有些無力了。他不動聲色地肩膀突然一沉,運用何心隱真傳的步法,一下子溜出去老遠,這才慢吞吞地說道:“她應該還沒定親,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姓胡了。”不等眉頭緊皺的汪道蘊開口說什麼,他便立刻補充道,“如今她上頭父母雙全,還有姐姐弟弟,比跟着胡鬆奇那個人渣哥哥過日子要舒心得多。總而言之,她現在平安喜樂,爹你不用操心。”
汪道蘊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只有兩個,一便是還清那筆讓他顏面掃地的鉅債,二便是把兒子那樁婚事給好好挽回,彌補自己多年來的不安。然而,如今第一條兒子輕輕巧巧就做到了,第二條竟然也同樣是兒子找到的線索。他只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失敗透頂,尤其是汪孚林避重就輕不肯說對方的下落,他更是頹然後退幾步,最終心灰意冷地說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先失陪一會兒。”
見丈夫竟然徑直往外去了,吳氏登時心裡咯噔一下,她慌忙站起身,嗔怪地看了兒子一眼,這才匆匆對汪道貫和汪道會說道:“二位叔叔,相公連遭重挫,恐怕承受不起,我先去看看他。雙木,你好好陪你二位叔父說話,不要凡事藏着掖着!”
爹跑了,娘追去了,這會兒只剩下自己面對兩位叔父四道審視的目光,汪孚林也覺得自己這賣關子賣得有些不太地道。所以,他只思索片刻,便對汪道貫說道:“其實叔父你是見過她的。”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汪道貫一下子愣住了。自己見過?自己素有狂狷之名,雖說家裡沒有婢妾成羣,可在外頭的應酬卻不少,哪怕到徽州那些世交的時候,別人也絕對不會叫女兒出來拜見自己,至於到徽州之外的地方,那就更加不會了,男女終究有別。可是,汪孚林卻說,胡宗憲的滄海遺珠他見過,那麼,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在汪道會狐疑的眼神注視下,他差點想破了腦袋,到最後方纔陡然之間大驚失色。
“不會這麼巧吧?怪不得我那次看她的時候就覺得有些眼熟!”
見汪道貫如此一驚一乍,汪道會頓時更好奇了起來:“到底她如今是哪家收養的,怎會連你都見過?”
“這個……”汪道貫欲言又止,最終惡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這麼說你是早就知道了,居然從來不說。我先去見大哥,這種事不是玩笑。你自己對仲嘉好好解釋,回頭我和大哥見了你爹之後再收拾你。”
汪道貫大步閃人,汪道會看到汪孚林那目瞪口呆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本來就是性子隨和親切的人,豐幹社的那些士子們最喜歡和他打交道,故而此時他起身來到汪孚林跟前,笑着安慰道:“仲淹也是一時被你這突如其來的重磅消息給砸得有點懵,畢竟之前一直都靠你在徽州獨立支撐,這種事又不好在信裡說的,如今因爲你爹的事而揭破,倒也有情可原。只不過,仲淹都知道了,你也該對我這個叔父交一下底吧?”
當汪道昆從汪道貫那兒聽說了此事趕過來,吳氏也已經好說歹說把汪道蘊給勸服了回來,至於汪道會,他從汪孚林那兒聽到的反而是比較詳盡的完整版。來龍去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其中包括小北見過何心隱以及呂光午,而柯先生和方先生也都知道她的身份。所以,眼見汪道昆臉色不好地跟着汪道貫進屋,吳氏則是攙扶着汪道蘊進來,他就對汪孚林笑道:“孚林,你先回漢口鎮上收拾準備一下,總得讓你爹孃儘快回徽州,剩下的我對他們說。”
汪孚林之所以選擇對汪道會坦白,那正是讓汪道會去充當一下講述者的角色,因此這會兒他巴不得趕緊閃人。於是,他趕緊匆匆一揖,立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才一出門,想到自己的婚事恐怕要成爲這些長輩砧板上的魚肉,他又覺得不大痛快。他想了想,最終叫來一個汪道昆的小廝,到汪道昆書房裡借了紙筆隨手寫了張便箋,找了個信封粘好了了,這才交給了那小廝。
“等過上兩刻鐘,你再敲門幫我送進去,就說是我的吩咐。”
汪孚林這一走,汪道會方纔開始原原本本地解說去年圍繞胡宗憲五週年忌日的那一系列事端,說到事後小北正式進了葉家門,拜了父母,而汪孚林還親自見證送了禮,他又少不得瞅了一眼汪道蘊。果然,他就只見汪道蘊那張臉和黑煤灰似的,要多黑有多黑。
“不管怎樣,此事都不能怪孚林,誰讓蘊哥早不曾對他挑明?不過正如孚林所說,這樣的安排確實遠勝過讓胡鬆奇認回妹妹,葉縣尊這人據我所知,上進心強,而且對百姓也頗爲體恤,又對孚林愛護備至,本來我就曾經對大哥說過,孚林出入葉家如入自家,又和葉家二位小姐如此熟稔,若能成爲葉縣尊的女婿,那也是一段佳話。”汪道貫看汪孚林一直很順眼,人不在,他也就不再裝黑臉了,“就要看蘊哥你怎麼想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繼而就有聲音傳來:“老爺,小官人臨走時留了一封信。”
“這小子又搞什麼鬼?”汪道貫笑罵了一句,親自打開門接了信。等把信送到汪道昆面前,眼看其把封口撕開,拿出那一張便箋一掃,他就湊過去也看了一眼,隨即就愣住了。片刻之後,他忍不住摩挲着下巴,笑容可掬地說,“孚林這性子,還真是套不得轡頭的野馬。他在信上說,婚約既然已經廢了,那就不要再和人家提,畢竟那是葉家女不是胡家女。男子漢大丈夫,事業未立,何以家爲?”
“這個小子!”汪道蘊有些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可下一刻就看見妻子用不贊同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常年在外,知道虧欠妻子不少,更何況這一年多來妻子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兒女更是完全顧不上,此刻不由得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妻子的眼神,卻仍是不自然地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既然他知道人家的下落,本就應該促成此事,哪有他這樣的……”
汪道蘊那絮絮叨叨的牢騷,汪道昆全然不在意。汪道貫在意的是那封信的前頭,而他留心的是後頭。汪孚林竟然在信上說,葉鈞耀如今乃是歙縣令,政績斐然,如果在任上將女兒許給當地大族,恐怕會引來非議,有礙於前途,故而此事暫且不必再提。而葉鈞耀此前各里收各里的賦稅新政經由府、道直接報到了應天巡撫那兒,說不定任滿就能躥升上去,這種節骨眼上最好不好節外生枝。思量許久,汪道昆不禁笑了起來。
這要是不把人家當岳父看,用得着如此?
汪孚林匆匆趕回漢口鎮,接下來便是聯絡船隻,預備照舊從新安碼頭走水路回鄉。等忙完這些,他算算時間,那四位長輩應該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信,心裡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父親定下的那什麼婚事竟然會連到小北身上,說實話他做夢都沒想到,儘管那好歹不是盲婚啞嫁,可這種訂了又退還想挽回,簡直奇葩到極點的婚約拿出去對葉家人說,他豈不是要被葉大炮笑死?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他可不想像程乃軒一樣早早就被押着娶妻。
他往牀上仰天一躺,一時浮想聯翩。真的沒想到,他還曾經被母親領去見過準岳父胡宗憲,而之後這準女婿的名頭又被退婚給弄沒了。他一想到葉大炮這位遇事立馬想到向自己求救的縣尊,臉色不由得有些黑。老爹不靠譜他就已經夠倒黴了,如果岳父也不靠譜常常要自己收拾殘局,那他也太勞碌命了吧?當然,總比斗山街那位看自己左右不順眼的許二老爺來得好,蘇夫人和葉老太太人都挺好的,葉家姐弟幾個都挺好的……
“小官人,小官人?”
正胡思亂想的汪孚林一下子被打斷了思緒。他一個挺身坐了起來,挑了挑眉問道:“什麼事?”
“小官人,新安碼頭上兩幫人打起羣架來了,總共好幾百號人!”
汪孚林頓時揉了揉眉心,隨即繼續躺了下去,有氣無力地說道:“傳話讓大家別出門,就在客棧裡呆着,天塌了也有高個的頂着,我們纔剛到的人少管。”
都是汪道昆在別人面前宣揚自己是災星,怎麼他就到哪哪出事!水路走不成大不了就走陸路,這裡又沒有杭州知府凃淵這樣有擔待的好官,這檔子閒事他不管!
ps: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咳嗽還沒好,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