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這話,絕對不是單純的恭維。除卻留館的幸運兒,以及在六部以及都察院觀政之後,被留下來的那一批佼佼者,很多新科進士的仕途,都是從縣令以及推官這七品芝麻官開始起步,等到十年後,看看總共當了幾任官,當到幾品官,就會分出高下來。如汪道昆便是歷經十年,從義烏知縣起步,第六任官才當到從四品的襄陽知府,而且其中四任官都是在京師擔任的六部郎官,所以這襄陽知府顯然是左遷。
至於一路在地方磋磨的那些縣令,十年後能當到分巡道或是分守道,也就是按察司按察僉事,又或者布政司參議,那就算得上是不錯了。說是進士不遷佐貳官,可實質上哪有那麼多不是佐貳官的實缺讓任滿的縣令去補,故而對於很多三甲進士來說,通判又或者同知也是仕途必經之路之一。
故而此刻葉鈞耀被汪孚林說得滿面紅光,上前直接一拍汪孚林的肩膀,這才笑道:“這可不是我一人之功,也有你的功勞,回頭晚上咱爺倆喝兩盅!”
汪孚林上次領教過葉鈞耀喝醉之後那德行,卻再也不敢和這位喝酒了,當下立刻笑道:“我倒是想,可夫人禁令還在,縣尊還請包涵。”
葉鈞耀自己卻對上次借酒逼婚的壯舉很滿意,此刻輕哼一聲,照舊打手勢讓書童在外守着,一進書房就嘿嘿笑着在書桌後頭一坐,那架勢明白極了。
“岳父大人,恭喜榮升,這總行了吧?”汪孚林一眼就看穿了葉鈞耀那點花花腸子。似笑非笑地再次作揖恭賀。
“這還差不多。”葉鈞耀這才毫無姿態地往太師椅後一靠,長長舒了一口氣說,“兩年走完十年路,接下來我恐怕要低調一下。可憐那位來接我位子的縣令,到時候我離任不離人。他甭管做什麼都要被拿來和我比較,這日子有的好苦了。”
得,菜鳥縣尊進階成了分巡道,已經擔心起下一任菜鳥縣尊來了!
汪孚林聳了聳肩,卻想到了李師爺。這位不負衆望考中了進士,就不知道是否留館有望。當然作爲寧國府人的李師爺就算真的不幸首任就被派了地方官,也絕不可能到歙縣來。他正思量金寶的第一位老師是否能夠仕途順當,卻只聽葉鈞耀問道:“對了,那個廖峰放出去也快兩個月了,三月之期轉瞬將至。放了他畢竟是有違律法,一旦我和新任縣令交割的時候,他還沒回來,這麻煩恐怕就大了。”
當初放了廖峰出去找線索,汪孚林是希望能夠把幕後黑手揪出來,免得再遭人暗算,再說他認爲葉大炮這一回交好了張佳胤,卻得罪了蔡應陽。升遷之路總不免會有些波折,想要拿到那個位子恐怕需要朝中角力一陣子,沒料到這麼快葉大炮就升官了!
此刻。他斟酌了片刻,繼而開口說道:“來接任縣尊位子的,要麼是去年剛登科的新進士,要麼是雜途出身,任過縣丞主簿的舉人或監生,我覺得應該沒這麼快上任。如果一個月後。廖峰要是再沒有消息,五峰盜的人就送到採石場去!”
汪孚林會這麼說。自然因爲徒刑犯服苦役的地方,最苦的絕對就是礦山又或者採石場。如果廖峰不講信用。他也不是吃素的,便只有狠心拿五峰盜剩下的人開刀了,到時候把廖峰等人先後報一個暴斃。而葉鈞耀之前被格老大挾持差點丟了性命,自然不是一味憐惜盜匪性命的善男信女,當即點了點頭。
“好,就看那廖峰是否識相。”
歙縣令葉鈞耀升官的消息,在徽州一府六縣傳得飛快。曾經因爲夏稅絲絹與這位縣令展開過扯皮拉鋸戰的鄉宦們,無不慶幸沒有長久糾纏。至於受惠於賦役新政,又或者在那些比較公正的斷案中得到好處的百姓,對葉鈞耀深入參與胡宗憲五週年祭事件深感敬意的人,大多則覺得朝廷慧眼識人。只有一小撮人嗤之以鼻,認爲葉大炮只是走狗屎運,又或者是跟松明山汪氏走得近沾光。
在這樣的氛圍中,府衙新到任了一位捕盜同知,這就很少有人關注了。就連葉鈞耀,也壓根沒注意到徽州府衙新設了一個正五品的捕盜同知。
由於徽寧池太道之前治所在太平府的蕪湖,如今分割成徽寧道和池太道,徽州府城之中要新建一個衙門,這就牽涉到要攤派六縣民夫,以及相應開銷的問題,如今還暫且署理歙縣令的葉大炮少不得要去和府衙接洽。這天,他帶着汪孚林去府衙見徽州知府姚輝祖的時候,剛巧看到姚輝祖送人出來,他方纔頭一次見到新任捕盜同知高敏正。
姚輝祖笑着給兩人引介了一下,葉鈞耀倒沒放在心上,跟在他後頭的汪孚林卻發現,這位高同知態度不冷不熱,可告辭離開的時候,卻用某種非常森冷的目光掃了葉鈞耀一眼。因此,等到姚輝祖先進了三堂,他一把拽住要跟進去的葉鈞耀,低聲問道:“縣尊和這位高同知第一次見?”
“這個嘛,好像確實是第一次見。”葉鈞耀有些不太確定,繼而狐疑地問道,“你問這個幹嗎?”
“我總覺得這傢伙好像對縣尊格外關注,眼神似乎還有點敵意。”汪孚林想了想,隨即乾脆說道,“這樣,縣尊先去見府尊,反正我在與不在不打緊,我找個人打聽一下這位高同知的情況。”
葉鈞耀想了想之後,就答應了。他今天來找姚輝祖,正是爲了商量這徽寧道的官衙。因爲分巡道沒有三班六房的配置,也不需要大堂二堂三堂這許多建築,他初步打算把徽寧道的新衙門設在府城的通文坊,用一座時日依舊的淫祠作爲底子,然後加以翻修,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省錢。至於其他開銷,他則向姚輝祖提出,把歙縣預備倉的存糧在開春糧價最高的時候賣掉三千石,秋收補齊,如此騰挪出一筆銀子來,不用攤派到其他五縣,也不用府衙公費。
儘管要擔負連帶責任,可葉鈞耀之前就這麼幹過,預備倉那些糧食還是他自己從無到有一手積攢起來的,而且不要用錢這四個字,朝廷無疑喜聞樂見,徽州府衙以及下頭各縣就更加如釋重負了,所以姚輝祖想想自己任期還長,最終在葉鈞耀拿來請示的正式文書上簽字畫押。當然,他也少不得再三提醒注意風險,葉鈞耀自是慨然答應,等出了三堂就看見汪孚林面色不善地等在外面。
“縣尊您真是好記性。”見葉大炮滿臉不解,汪孚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這位高同知可是您的同年,一樣在三甲!”
“一科進士動輒兩三百,我怎會記得這麼多!”葉大炮頓時惱羞成怒了,板着臉說道,“你以爲瓊林宴以及拜會座師那種場合,能認得清楚多少同年?記幾個名次高的名聲響的那就不錯了,你有本事你自己中了進士之後試試看!”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想當然了,不好意思地乾咳一聲,等到隨葉大炮一路往外走,他方纔低聲嘟囔道:“這位高同知據說曾任蘇州府推官,在任上把格老大一夥人打擊到無法存身,就連蘇州府那些赫赫有名的打行看到他都發怵,所以功勳不小,是新任徽寧道的有力爭奪者,結果卻敗在縣尊你手下。”
這一次,葉鈞耀方纔爲之愕然。他回頭看了汪孚林一眼,最終低聲說道:“上轎子說話!”
葉鈞耀的官轎汪孚林是最不喜歡坐的,晃晃悠悠簡直能讓不暈車暈船的他暈轎,可眼下汪孚林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等到出了府衙上轎,他就原原本本地說道:“這些消息我是從府衙王捕頭那裡探聽來的,高同知當初上任蘇州府推官比縣尊還要早半年,政績斐然,本來有消息說他會調任都察院監察御史的,但因爲有人認爲他和首揆高閣老同是新鄭人,說不定是同族,高閣老卻又嘉賞其捕盜之能,打算超遷其爲分巡道,結果縣尊半路殺了出來。”
“這全都是你從小小一個王捕頭嘴裡探聽出來的?”葉鈞耀眉頭緊皺,覺得很不可思議,“他怎會知道得這麼詳細?”
“因爲高同知下頭有個隨從是大嘴巴。”汪孚林哂然一笑,見葉大炮滿臉不信,他就聳了聳肩,“只不過是真的大嘴巴還是假的大嘴巴,那就不得而知了。總而言之,人家不怕縣尊你知道,是你搶了他的美缺,而且還把他推到了捕盜同知這麼一個爛缺上。或者說,他生怕人不知道,自己功績很高,又和高閣老是同鄉同姓。說實在的,我現在只擔心一件事。”
不用汪孚林說,葉鈞耀就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他直到今天才發現人家的存在,這還是人家故意露出鮮明的冷淡態度,汪孚林注意到之後立刻去打聽,這才知道了現在這些情況,可人家早已經上任好些天了。而在之前他完全忽視了此人的十幾天裡,焉知人家是否注意到了他那個最大的破綻?
也就是那個判了徒刑附加杖刑,理應在服苦役的廖峰!
葉大炮正在發愁的時候,汪孚林也一樣在檢討自己。說到底,還是自己所在的層次太低,汪道昆也不在朝中,沒注意到,又或者說壓根沒去想一個徽寧道的位子也存在各種角力。也就是說,葉大炮並不是順理成章上位的,而是很可能虎口拔牙,從別人那搶到這個位子的。這年頭當個官就得站隊,真悲催!他還想着辦完這事就去揚州的,可現在都火燒屁股了,他哪能抽身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