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陳炌這個會鑽營善巴結的上司面前都已經表明了心跡,汪孚林自然不可能拖拖拉拉,不給王篆一個明確的說法。一個吏部文選司員外郎,以及將來遞補文選司郎中的美缺,那可是無比珍貴,也不知道多少人一邊流口水,一邊志在必得,沒了他這個最大的競爭者,這麼個缺給別人是多大的人情?
當然,當他在休沐日帶着妻子小北去拜訪王篆夫婦,在書房中面對這位炙手可熱的吏部侍郎時,他絕對不會和之前見陳炌時那樣開門見山,更不會說得這麼功利,而是在別的事情上兜了一大圈子後,這才拐回了這個話題上。
“之前少宰提到的吏部文選司之事,我本來極其意動,但這些天遇到這麼多事情,思前想後,我恐怕不能勝任。”
王篆已經習慣了時不時來串門的汪孚林,更是有些感激常常登門的小北。畢竟,他在外官任上時間頗長,妻子在京城呆的時間短,並不擅長交際,女兒出嫁,兒媳又是個鋸嘴葫蘆,在婆婆面前根本說不出什麼話來,有小北這個活潑愛說話的常來常往,他也就放心了。所以,這會兒面對忘年交的小友,原本極其放鬆的他竟是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汪孚林在說什麼,登時眼神一凝,惱火地罵道:“元輔都沒覺得你不能勝任,你自己倒退縮了?”
“少宰,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不在日常的事務上,而在於快刀斬亂麻對付某些錯綜複雜的局面。而且,我出仕未久,也沒見過多少人,不可能把那些有能力的官員都記在夾袋裡,更沒辦法在每個官缺上放上最合適的人選。相反,只有在都察院這種動不動就要噴人又或者和人對噴的職位上,我方纔能發揮出最大的戰鬥力。說來好笑,我從前最不想幹的就是言官,現如今卻覺得最適合我的位子便是言官。”
原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訓斥汪孚林,可聽到這番解釋,入朝這大半年來,已經深刻體會過汪孚林戰鬥力的王篆頓時沉默了下來。
文選司郎中也好,員外郎也好,要的是平衡,要的是和稀泥,要的是抗擊打的韌性,最好不要四處樹敵。從這種角度來說,他之前對張居正推薦汪孚林時,似乎有些想當然了。可張居正卻也沒反對,是不是也覺得汪孚林一定會把自己意志貫徹到底,而且將其從正七品拔擢到從五品甚至正五品,也算是酬答其勞的手段?
“你呀……唉!”
王篆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心想自己一直都是把汪孚林當成員外郎備選來看的,如今要另行尋覓幫手,卻實在是有些棘手。張居正那邊自然會有其他人選可以放到吏部,問題在於,他也不過是張居正去年才簡拔上來的,雖說得重用,但也有些人對他不以爲然,他沒把握出自那些人手底下的人到了文選司,他這個吏部侍郎能夠如臂使指。見汪孚林滿臉歉然坐在那,看上去要多老實有多老實,他忍不住冷哼道:“那你給我找個足以頂替你的人來?”
汪孚林想到王篆會比較痛快地接受自己的解釋,但沒想到王篆竟然丟出這麼個問題,打了個哈哈後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我哪裡認識幾個人,少宰讓我舉薦,這豈不是有些強人所難?我總不能把程乃軒推薦給你吧?”
見王篆微微一愣,隨即竟是若有所思真的開始考慮此事的可能性,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打岔道:“我剛剛那只是開玩笑的,小程和我是同鄉同年,又是好友,我可不能害他。這文選司的事務要的是穩重仔細,小程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再說他去年才調回來任戶科給事中,之前還說要紮紮實實磨礪一陣子……”
王篆和程乃軒也見過幾次,對這個爽朗愛笑性子活躍的年輕人一樣頗有好感,可汪孚林這麼一解釋,他就知道汪孚林並不是故意阻好友的前程,文選司這種地方確實不怎麼適合程乃軒。而且,科道科道,六科廊比都察院的位子更金貴,到文選司並不是太好的選擇。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就放過了汪孚林,當即半真半假地說道:“總之,元輔回來之前,你好好想一想。要知道,舉薦賢能,同樣是都察院御史的職能!”
既然不在同一個官衙,程乃軒和汪孚林同時休沐的機率自然非常低,更何況他之前聽汪孚林的請了兩日病假,如今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嶽摁着他要彌補之前請假落下來的事務,他就更忙了。當這天傍晚苦哈哈地從宮裡回來,用過晚飯過去汪府串門時,得知汪孚林回絕了王篆,不打算去文選司,而是打算繼續窩在都察院時,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汪孚林額頭。
“沒發燒啊?誰不知道哪怕文選司主事都是一等一的肥缺,更何況是將來可能取代郎中的員外郎?你之前不是還打算挪窩的,怎麼改主意了?”
在程乃軒面前,汪孚林沒有用之前對王篆的理由,而是直截了當把文書房掌房田義捎帶的意思給說了。結果,程大公子立時眉開眼笑道:“真行啊,原來你是得了皇上青眼相加!也是,六科廊也好,都察院也好,掌印的都給事中又或者掌道御史,五六年後放出去,四五品的少卿那是穩穩當當。”
汪孚林沒理會這揶揄,而是乾咳一聲道:“我還替你回絕了你去文選司這件好事,要是你埋怨,現在罵還不遲。”
“啊!你這沒良心的!”程乃軒說完就是當胸一捶,但那拳頭就在汪孚林衣裳上一碰就收了回去。他沒好氣地衝着拳頭吹了一口氣,這才聳了聳肩道,“咱們倆誰跟誰,知我者莫若你,你都辭了,這文選司的活我更沒法幹,我還沒那麼官迷。再說了,岳父這麼多年在翰林院裡打熬,到現在加上一個個兼職也才四五品,我這一步竄得太快像什麼話?倒是你,好像對皇上的看重並不怎麼高興啊?”
家裡沒有兄弟,汪孚林和程乃軒多年的交情更勝兄弟,此時他雖不能直截了當地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但卻還是嘆了一口氣:“張鯨和張誠伺候了皇上多少年?張鯨也就罷了,機關算盡,咎由自取,但張誠實際上卻無辜得很。可現在卻很明顯,皇上兩個都不要了。身邊朝夕相處的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外官?我這個人素來自私得很,沒有什麼當名臣的心,只想着媳婦孩子熱炕頭,所以皇上看重,對我來說,反而是沉重的負擔。“
張鯨和張誠兩個人一個被黜落爲淨軍,一個被遷往南京守備,別人不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可程乃軒卻從汪孚林口中知道大略經過,更能夠透過這件事意識到小皇帝的涼薄。雖說自幼讀史,知道大多數君王都是這種性子的人,但他此刻想到田義給汪孚林帶的話,還是覺察到了一種潛藏的危機。
小皇帝這纔剛親政呢,張居正又是首輔,又是大半個帝師,小皇帝這就想着奪權了?
爲了活絡氣氛,他乾脆岔開話題道:“誰讓你百戰百勝,看上去那麼顯眼,像我這樣中不溜的給事中,那就沒什麼人在乎了!”
次日程乃軒一到六科廊,就接到了一樁讓他非常不情願的任務,當夜於六科廊戶科直房中值夜。這麼多京官當中,也只有設在宮城內的內閣和六科廊官員,會有這種留宿宮城的機會。只不過,對於這種看似殊遇的好事,已經經歷過幾回的程乃軒卻真不大感冒。他和汪孚林家毗鄰的新居經過翻修改建,住得舒適寬敞,哪裡是宮中這種又小又破的直房可以相提並論的?更不要說,他家媳婦臨產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六科廊給事中總共就那麼點人,晚上值夜的自然不可能是每科一個,而是每晚上兩人輪值,這天晚上除了程乃軒之外,還有兵科一個他不大熟的給事中。雖說這裡是宮城的南邊,和東西六宮離着老遠,歸極門下千兩之後隔絕進出,值夜的官員也只能在本司內活動,睡不着的程乃軒還是起身出了直房,站在檐下看星星。深宮之中,天下太平的搖鈴聲遠遠傳來,聽着悠遠,他卻知道那隻不過是倒黴宮女們在受罰而已,忍不住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一世人兩兄弟,想當初進學的時候和汪孚林兩個吊榜尾時,他卻沒想到還能有今天,料想就是自己那位能幹到極點的父親大人,也沒想到他真能考中進士,而且還是不到二十就考中進士,哪怕是三甲,也算給程家光宗耀祖了。可一腳踩入仕途,他才知道,進士不過是個起點,要是一個不謹慎栽了,說不定就爬不起來了。就好比汪孚林替他婉拒文選司員外郎這種美缺,哪知道他在開玩笑打出那一拳時,心裡盡在念阿彌陀佛了。
一想到要平衡各方關係,應付各方請託,在上司面前裝孫子,在下頭人面前裝大爺,他就腦仁疼!看看現在的大理寺卿陸光祖,當初在文選司郎中任上何等兢兢業業,結果就因爲官當得太好,人家吏部侍郎朱衡嫉妒了,結果陸光祖被御史孫丕揚用專擅這個罪名彈劾得滿頭包,落得個落職閒住的下場!
“汪孚林還真是好朋友啊,讓我乾的全都是最簡單沒風險的活……虧我留在京城還想幫他分擔點兒的。好兄弟本來就是一輩子的事……”
程乃軒用很低的聲音嘀咕了幾句,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相隔幾間屋子的地方,正傳來猶如雷鳴一般的聲音。他先是本能地擡頭看了看天,隨即忍不住移步過去,等到透過支摘窗,看到裡頭那位身穿官服的傢伙正仰躺在太師椅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認認真真地考慮自己要不要也回去睡。
可是,六科廊要接內廷送出來硃批過的奏本,而這些和題本不同的奏本,大多是官員言說非本職的事務,大多是不經過通政司,而是直接到會極門交給管門太監,往往會激起軒然大波,送出到六科廊抄寫時纔會公諸於衆,這纔是值夜時很可能會遇到的大事。所以,既然沒有睡意,他在外轉悠片刻,就回到了直房中坐在桌子後頭發呆。
直到夜裡的打更敲到了三更,程乃軒纔有些迷糊之意,可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聲音:“程給諫可在?”
不會是大半夜的真讓自己碰到大事了吧!
程乃軒吃了一驚,連忙應道:“在,何人何事?”
他這話剛說完,就見門簾高高打起,卻是有人不慌不忙進來了。當看清楚來人時,程大公子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足足愕然了好一會兒,這才蹭的跳了起來。所幸他身後那太師椅質料沉重,否則非得發出大動靜不可。然而,實在不能怪他如此失態,來的竟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宮中頭一號人物馮保!
慌慌張張起身相迎後,他有些吃不準該如何行禮,到最後便索性深深一揖道:“見過馮公公。”
這時候馮保在宮裡?而不在外皇城司禮監衙門,又或者是河邊直房,而是在宮中?莫非就是傳說中,馮保之前一直都呆在道心閣忠義室東面的小屋,專用作司禮監批紅時的直房?可歸極門落鎖了,馮保怎麼進來的?
這年頭的皇城宮城究竟是怎麼個光景,外臣都是不大知情的,而程乃軒的樂趣便是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腦補出宮城的大體輪廓,所以這會兒面對馮保夤夜而來,他不想人家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竟是在想着這種絲毫不重要的問題。讓他如釋重負的是,馮保顯然也沒有計較他禮數的意思,微微一點頭就開口說道:“在這裡,你是主我是客,不用多禮。”
“那下官就冒犯了。”程乃軒素來心寬,直起腰後,一看馮保嘴裡這麼說,卻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了,他也沒大計較,東張西望,挑了張客位的椅子坐了下來,腰桿挺得筆直,一副洗耳恭聽訓示的樣子。
馮保也只是聽徐爵屢次提過汪孚林和程乃軒同鄉同年,至交之外,還有一層拐彎抹角的姻親關係,到京師後還做了鄰居,他就一直記着這麼一個人。六科廊給事中和都察院御史一樣都是天子近臣,在大朝上的站班非常特殊,所以他和程乃軒照過幾面,但那種人多時的一瞥,和此時的單獨見面截然不同。
他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官員,其中不少都是年輕氣盛自視甚高的,所以對程乃軒的鎮定也並不意外。落座之後,他就似笑非笑問道:“六科廊重地,你就不問我緣何私自踏入?”
程乃軒在發現來人是馮保時,他就覺得今夜這相見不尋常。此時,見馮保竟然問自己這個,他就撓了撓頭道:“大概是下官覺得公公掌司禮監,此行而來必有要事,所以完全忘了此節。公公既然這麼說,那看來是下官疏忽了,敢問公公爲何而來,可要下官去通知一同值夜的那位兵科給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