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眼下彷彿沒有自己的事,而且面對馮邦寧和劉守有的先後提醒,汪孚林心裡滿是各種違禁字眼的感嘆詞,但他總不可能撂下別人自己先跑路找人去商量。更何況,皇帝年少期間,日日必須要去的早朝改成了三日一朝,可汪道昆葉鈞耀全都是要去衙門的人,這時候早就不在家裡了。至於汪道貫汪道會兄弟,不是他小瞧這兩位叔父,某些政治敏感度實在還差了一點。蘇夫人倒是很厲害,可他就算想回去,也得晚些時候再去葉家。
此時此刻,想到昨日回京就被張居正召見,接下來到汪府,汪家兩兄弟雖也解說了一些朝中的事情,可他着實有些後悔沒有細細多追問一些細節,而後在葉家只顧天倫之樂,一夕貪歡,再加上葉鈞耀那副信心十足的論調,竟是忽略了一些東西。如果只是和汪道昆彷彿漸漸失寵於張居正有關,別人對他的這陣仗也未免實在是太大了一點。畢竟,他固然叫汪道昆一聲伯父,可那不是真正的從父子關係,而是眼看就要出五服的叔侄關係!
一應人等的質詢筆錄進行得飛快,不到一個時辰,來也匆匆的錦衣校尉們就在兩位高官的帶領下去也匆匆了。即便如此,平生第一次面對緹騎的衆人還是心有餘悸,尤其是在底層廝混過太長時間的幾個人全都在那按着胸口深呼→,..吸,倒是沈有容沒事人似的東張西望,口中還說道:“沒問什麼啊?我還以爲會爲難我們的,可就是讓我照實說了出關之後都碰到點什麼事情。別的就什麼都沒了。”
汪孚林倒不擔心別人。直接招手讓範鬥和王思明過來。可問了他們之後。發現這兩個理應是最好突破口的人,錦衣衛詢問的時候也不過虛應故事,他就完全確定,包括沈家叔侄在內,這一關都算是過了,接下來的重頭戲肯定在文華殿的三堂會審!一想到那恐怕是上輩子加這輩子一塊都沒經歷過的大場面,即便是一貫粗神經如他汪小官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緊張。
小皇帝出場他不緊張。橫豎這年頭的朱翊鈞就是個操縱在李太后和張居正手中的幼主,問題在於別人到底想幹什麼?這個目的不搞清楚,到時候判斷出了差錯,那就真的是想要逍遙泛舟海上都不可能了!
範鬥和王思明也好,李二龍等人也罷,多年來都是混跡於底層,對於高層那點事純靠臆測,所以見汪孚林在那皺眉發呆,誤以爲汪孚林還在替他們擔心,當下都七嘴八舌說着些不着點子的安慰話。沈有容卻心直口快地問道:“汪大哥。他們就沒查問你嗎?”
此話一出,剛剛就覺得不對勁的沈懋學一下子醒悟了過來。其他人卻沒想得那麼深入。甚至還有人笑着打趣汪孚林是進士,自然錦衣衛也不敢造次,可就在這亂哄哄一團,汪孚林也來不及回答的時候,角落裡突然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
“各位大爺,小店小本經營,各位能不能換個地方去住?”捱到錦衣衛一走,總算從房間裡連滾帶爬跑出來的掌櫃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後,就只見齊刷刷一片目光往自己射了過來,其中好些分明是傳說中的目露兇光,他登時差點跪了,趕緊衝着唯一認識的沈家叔侄求饒道,“沈先生,沈公子,你們是讀書人,行行好,我就這麼幾間破屋子,要是被人知道錦衣衛都往這來過,我還怎麼做生意?沈先生您是舉人,是要繼續考進士的人,還請積積德吧!”
沈大牛登時大怒,可還不等他撩起袖子打算揍上這該死的掌櫃一頓,就被汪孚林給攔住了。汪小官人看着滿臉苦澀的掌櫃,輕描淡寫地說道:“掌櫃的,沈兄包下你這裡給了銀子,這時候哪怕你說退銀子趕人,告到順天府也是我們有理。更何況,今天這還只是小場面,這兩天我這個更倒黴的興許還要到宮裡文華殿上去走一趟三堂會審加御審。你要是怕受連累,就把這宅子賣給我,然後捲鋪蓋走人。”
“小官人這話威武霸氣!”趙三麻子立刻起鬨,可緊跟着方纔一下子意識到這話裡頭的重點,登時瞪大了眼睛,“敢情剛纔錦衣衛沒問小官人的話,那是因爲到時候您要上文華殿?御審就是說皇上要來,還有三堂會審,哪三堂?”
掌櫃這下子乾脆直接跪了,心裡完全是萬馬奔騰,震驚得無以復加。偏偏汪孚林還在那掰着手指頭說:“內閣的三位閣老應該都要來,六部的尚書們要來,之前雪片似的參我的科道言官要來。總之,我現在想想就覺得心裡撲通撲通跳。要說我就是去年的三甲傳臚,到現在還沒個一官半職,這樣的大陣仗簡直想都沒想過。掌櫃的,如果不肯賣房子,那你就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了,誰讓你沾上我這個剛從災星升格到瘟神的人呢?”
這要是從前,得知汪孚林是去歲三甲傳臚,而且記得還是當時引起頗大轟動的人,甭管人家是不是在自己這裡住過,掌櫃一定會抱大腿求題字,京師的那些大客棧全都是靠着進士墨寶來招攬生意的,他這小店只恨之前就沒運氣。可是,汪孚林竟然鬧到要那麼多大人物齊齊審理的地步了,他哪敢和人沾邊?此時此刻,他飛速在心裡合計是不是真的要賣房子,卻沒想到身後有人捅了捅,回頭一看卻發現是年紀不大兼任小夥計的兒子。
小夥計把老爹生拉硬拽到一邊,這才低聲說道:“爹,你忘了在京師,不怕挨廷杖被貶,就怕籍籍無名沒人知道。汪公子這麼點年紀就折騰出這麼大風波,以後說不定會飛黃騰達呢?反正錦衣衛未必會再來,這時候就是該賭一賭。從前還是爹你老掛在嘴邊的,人生哪得幾回搏?”
“臭小子!”掌櫃的老臉一紅,可細細一思量兒子這話,卻覺得還真是。他沒經歷過嘉靖初年的大禮儀,可聽說那時候捱了大板子活着出京的那些人,着實是名聲大大的,不少客棧還吹噓有什麼墨寶真跡之類的東西留下,引來很多赴京趕考的進士前來留宿瞻仰,狠狠賺了一票。他思來想去,把心一橫,最終滿臉堆笑地又上了前去,“汪公子,之前的話就當小的沒說過,你們就在這住着,小的也豁出去了,說不定日後也會被人稱讚一聲義士!”
汪孚林直接被這翻臉如翻書的掌櫃給逗樂了。見四周圍一堆憂心忡忡的面孔,他笑着安撫了幾句,隨即就饒有興致地說:“掌櫃敢收留我們就好。要說我們昨天才進京,很多事情都不大清楚,這樣吧,來一壺茶,咱們好好嘮嘮嗑怎麼樣?”
掌櫃留客歸留客,可沒想到汪孚林真的這麼沒架子,當即天子腳下帝都居民指點江山的信心就來了,當即大手一揮道:“那敢情好,小二,上茶來!”
小夥計雖說哭笑不得,但還是立刻依言去拿大茶壺泡茶。至於其他人,雖說還在擔心接下來汪孚林要怎麼過關,可本人都這麼一副閒適自如的樣子,他們也就乾脆在店堂裡找了座位坐下,沈有容則是拉着沈懋學直接湊到汪孚林那一桌去坐了。這喝茶聊天侃大山,起初自然是各種瑣事,但在汪孚林的誘導下,掌櫃那嘴就有些管不住了。
“要說咱這位首輔大人,這次竟然把棒子打到秀才相公們身上了,要整飭什麼學政,指摘那些大宗師們道試取的秀才太多了,濫竽那個充數,說是日後要把縣學府學的名額都收緊,要好好限制一下,還說是不許各地私設書院講學……”
“還說要整頓驛站呢,像從前那樣家裡有個官,七大姑八大姨就隨便用驛站的,今後就不允許了,還有各大衙門亂髮勘合送人當人情,讓這些人可以在驛站招搖撞騙的,一律從嚴法辦!”
“嘖嘖,從前一個考成法,從京師到各省的官員據說都怨氣大得很,這次又這麼折騰,首輔大人這還真是手段厲害。”
聽着這些話,汪孚林終於覺得,自己隱隱約約彷彿抓到了些什麼東西。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沈懋學開口問道:“那我請問掌櫃,你覺得首輔大人這些政令是對是錯?”
雖說只是喝茶而不是喝酒,但暈陶陶的掌櫃已經嘴上沒個把門得了,竟是想都不想就嘿然說道:“這個法那個法,我是不懂,不過我有個親戚是驛站的館戶,專門給來來往往的那些大人們提供飯食,這都是他自己出的錢,每年也不知道要掏多少進去,從前還免糧,可現在不免,他們全家兩年前逃了,據說是跑到福建去給那些商船當水手了,寧可在海上掙命……”
“爹!”
聽到這一聲提醒,掌櫃方纔如夢初醒,等看到汪孚林沖着自己笑了笑,又親自斟了一杯茶送到面前,他方纔有些戰戰兢兢地想要求對方別說出去,卻沒想到汪孚林已經搶在了前頭:“私下說話,掌櫃不用擔心會被傳出去。其實不瞞你說,我們這些人在遼東遇上的事情,卻也和你親戚的差不離……”
從掌櫃的之前發現錦衣衛來時那般錯愕,再到自己提起沈有容等人在遼東的事蹟,這掌櫃卻分明一無所知,汪孚林敏銳地意識到,自己這些人的事驚動的是高層,於民間竟是不大流傳,他哪裡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自己無所謂,可遼東那邊死難者堆起了累累屍骨,若只是成爲朝廷政爭傾軋的工具,讓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情何以堪?要知道,他承諾過衆人要替他們揚名的,明天有機會得大膽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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