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去年汪孚林去廣東,他留在家鄉讀書,卻因爲已經訂婚,自然頻頻往來於宣城和歙縣之間。等到他桂榜題名中了舉人,雖說不打算參加今年會試,但因爲汪道昆的要求,他就跟着沈懋學和沈有容叔侄到了京城來,一路上相處很好,他更是敬愛沈懋學的學問,佩服沈有容的武藝。即便汪道昆沒有讓他從學於沈懋學,而是讓他從學於許國門下,也絲毫無損於他和未來岳父家的天然親近。
可此時汪孚林開口發問,似乎竟是表示和沈懋學政見相左!
許國聽到這大半夜的沈懋學家中竟是來了不少客人,眉頭也一下子緊緊皺起,但緊跟着,他一掃汪孚林和程乃軒,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二人……”
“我剛剛和程兄說,首輔大人雖上書請丁憂守制,但皇上可能會奪情,程兄表示,他這個給事中沒什麼異議,我也一樣。”
平心而論,許國對程乃軒這個女婿,最初並不算十分滿意,只是程老爺誠意十足,又是許村許老太公親自做媒說合,他就答應了下來。原以爲出身豪富的程乃軒運氣好考中秀才之後,便會做個富家翁,卻沒想到對方竟然真受得了方先生和柯先生那兩位的操練,磕磕絆絆從舉人一直考到進士,一任縣令更是當得兢兢業業。可是,程乃軒回京在六部任主事也好,又或者在其他不大重要的衙門磨練一下資歷也好,他唯獨不想其進入科道。
科道這種地方,說是激揚文字,可實則戾氣和功利心全都太重,稍有不慎,就是再純良的性子也會被帶歪,更何況程乃軒本來就跳脫不穩重?
可此時聽到汪孚林表明瞭和程乃軒兩人相同的態度,許國不由得鬆了一口大氣。他點了點頭,含笑讚賞道:“好,我原本還想若有萬一,如何勸你二人,沒想到你們自己心裡透亮。身爲科道,該爭的事自然是寸步都不能讓,可這種事情就沒有大意思了。更何況……元輔爲人和從前的高新鄭一樣,睚眥必報。與其在這種時候以卵擊石,不如留在朝中,曲意調護,而不是如今以清流得一世之名,卻於情勢無益。”
許國自己在心裡說,換做是我在主少國疑之際穩定大局,推行新政,突遭丁憂時卻遇到別人立刻改換門庭,也不能忍!當然,張居正此前行事,太過不擇手段了,這也是他根本不希望親朋故舊跳出來的最大原因。而此次和從前揪着汪孚林的某些人不同,只怕不用驅趕,那些羣而不黨的真君子便會主動衝鋒陷陣。
怪不得當權者在大多數時候,寧用循吏,不用清流。
金寶侍立在旁邊,幾次張嘴想要發問,最終卻都不敢開口。還是許國看到了他那惶恐的樣子,當即說道:“金寶,你也不用替沈君典太擔心,你父親和他相交莫逆,不會看他自毀前程,總會想辦法的。但若是他真的執迷不悟,你和沈家的婚事,也不會受到影響。”
汪孚林見許國竟然對自己這麼有信心,登時笑了,隨即猶豫了一下,他便決定提前打預防針:“許學士,其實還不止沈君典,我擔心我家伯父也會犯了倔脾氣。”
此話一出,許國那淡然若定的表情登時維持不住了。歙黨三駕馬車,如今便是殷正茂、汪道昆以及他。這其中,他是科場晚輩,但因爲當年考中庶吉士後又留館,步調不緊不慢,走的是標準儲相的路線,自始至終就在翰林院體系之中騰挪,歷轉的都是司經局、詹事府這種給翰林的典型加銜,所以即便殷正茂如今已經是戶部尚書,汪道昆亦是兵部侍郎,對他的意見也素來重視。
但是,三人平日匯聚一處的時候少之又少,不過是碰到的時候偶爾多說幾句而已,免得被人扣上鄉黨的大帽子。他深知汪道昆素來和王世貞頗爲交好,性子也和那位有點像,詞賦華豔,最喜好詩社文會,已經年過五十卻頗負意氣,這一點和他的和光同塵不同,和殷正茂的一心向上也不同。想到這裡,他便看着汪孚林道:“你和你伯父就算因事鬧翻,總不會到現在還沒和好吧?他是長輩,你是晚輩,何至於如此?”
“道不同。”汪孚林省掉了後半截不相爲謀,隨即欠了欠身道,“還請許學士能夠出手相助,儘快將仲淹叔父外放的事情落到實處。畢竟,咱們那位天官冢宰,和我不大對付。”
這其中之意,赫然是防着汪道昆發昏!
許國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一收縮,見程乃軒也瞠目結舌地瞪着汪孚林看,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汪南明不是三歲孩子了,真至於如此?”
“許學士覺得,此次若是首輔大人一旦奪情,還會是科道衝鋒陷陣,而朝中大佬全都穩若泰山?不,這麼大的事,單單科道不成聲勢,必定是有一兩個朝中大佬出來聲援的。我可以在這負責任地說一句,吏部尚書張子文,他是一定會異議的!
他這個吏部尚書當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倘若還甘心一直都當應聲筒,之前也不至於爲了我的事情非得和首輔唱對臺戲。而有了他發聲,其餘高官自也不會全數沉默。在他們的地位上,只要不附議奪情,那就是一種聲援。至於伯父到底會做到什麼程度,我不敢打包票,但他想來不會沉默。”
許國一下子覺得異常頭疼,可這時候若去拜訪汪道昆,回頭汪道昆不聽勸卻硬是要上書,他多年來維持的不偏不倚,只鑽研學問,不涉入政爭的立場就徹底破壞了——正是因爲這種超然立場,又是萬曆皇帝的半個老師,他在翰林院方纔有如此地位。所以,他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問道:“倘若你伯父立場真與你相左,那你準備如何?”
“到了那時候,便是不相爲謀了。”汪孚林將剛剛省掉的半截話給說全了,這才笑了笑說,“如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求許學士幫我叔父。”
“好吧,此事我知道了。”許國想到和長子是連襟的是汪孚林,又不是汪道昆的兒子,心下莫名多了幾分慶幸,更讚賞的是汪孚林哪怕和汪道昆鬧翻,也能考慮到安置汪道貫的迫切性。想想兒子尚未入仕,兒媳冰雪聰明,襄助妻兒頗多,而這一門親事連到了甬上鄉黨滿朝的葉家,也連到了松明山汪氏,他對金寶這個學生就更多了幾分期待。此時此刻,他便開口問道,“金寶之前說要請你起表字,你可有眉目沒有?”
剛剛說了一大堆話,正捧起茶盞準備喝水的汪孚林險些沒噴出來。回頭看了一眼滿臉期待的金寶,他哪敢說自己這幾日根本就沒來得及想,當即苦笑道:“雖勉強擬了幾個,卻都不甚好,等這次首輔大人家裡這檔子事過去,再和許學士商量金寶的冠禮和拜師禮如何?”
程乃軒今天完全當了一回不出聲的陪客,眼見汪孚林三言兩語說得許國答應爲汪道貫的事出手,又摸清楚了許國的立場,他忍不住心中偷笑,岳父這麼練達的人,竟也被汪孚林誑進了彀中。說實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吏部尚書張瀚那種積年老官油子,將來可能爲了張居正奪情而跳出來當出頭鳥。
可等到話題轉到金寶身上,程乃軒心中一動,少不得就幫忙把話題又轉回了宣城沈氏,得到了金寶感激的一睹。
因爲同在翰林院,汪孚林又再次請託,想到關乎金寶的岳家,許國又愛惜人才,自然便答應回頭探一探沈懋學的態度。有了這位老師的應承,金寶如釋重負,汪孚林卻沒有輕鬆多少。畢竟,他和沈懋學之前相處了小半年,對其的瞭解自然遠勝過涉世未深的金寶。
就和他甚至都不去遊說汪道昆一樣,沈懋學也有自己的堅持,對於如今這件事,未必會聽他的。
由於時辰已晚,程乃軒原本想留汪孚林在許家借宿一晚上,可許家總共也沒多大,多了一個金寶還能湊合,他再留下,那就太擠了。因此,汪孚林自忖之前在都察院也常有晚歸,就謝絕了這番盛情,在二更三點(十一點不到)的時候啓程回家。此時已經過了最熱的盛夏,白天烈日之下卻還酷熱,晚上起風之後卻已經多了幾分涼意。加了一件黑色大氅的他只帶着劉勃一個隨從,卻是習慣性地抄近道。
可正當他踏入一條小衚衕的時候,一條突然竄出來的黑影,卻讓他一下子勒住了馬,而後頭的劉勃也立刻趕上前來,滿臉警惕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侍御,對吧?”
黑夜之中,只有兩匹坐騎脖子上掛着的兩盞騎燈正發出微微光芒,可即便如此,仍被對方一口喝破身份,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生警惕。他之前在都察院下晚班的時間多了,再加上京師內城這種地方巡查很嚴,幾乎沒出現過襲擊官員的事情,一來二去,他就免不了放鬆了防衛,誰想到夜路走的多了,卻還是會撞上鬼。此時此刻,他只用左手稍稍提着繮繩,右手卻往腰間摸去。
身爲監察御史,又不是在外巡按,隨身佩劍這種習慣和京師紙醉金迷的氛圍格格不入,所以他也已經很久沒有佩劍了。但因爲和小北朝夕相處多了,腰間錦囊中藏幾枚小巧的暗器,卻已經成爲了習慣。此刻,他扣住了一枚小飛刀,心裡卻在祈禱一會兒的準頭能像小北那樣一發中的。
“看來我沒有找錯人。”那黑影稍稍伸展了一下四肢,見對面主僕倆如臨大敵的模樣,他卻怡然不懼,緩步走上前來,“是何夫山先生讓我來的。”
何心隱?
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卻壓根沒有半分放鬆的意思。不得不說,王守仁的徒子徒孫們全都太有個性,何心隱、王畿,這些一個個都是滿天下亂轉的性子,而且都繼承了王守仁文武雙全的習慣,總有那麼一手劍術或者防身術,結交的人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尤其是何心隱,更讓呂光午這個弟子去遍訪天下豪傑,其中那些卷冊的內容到現在還深深印在他的腦子裡。
不是他膽小,實在是這種東西不出事不要緊,一出事就是天大的把柄,還是東西燒掉,記在心裡最安全。
“何先生爲何請你來見我?”
“何先生請我將此物交給汪侍御。”
見對方雙手托出了一個黑色的包裹,汪孚林瞳孔猛地一收縮,沉吟片刻,他卻伸手攔住了一旁要下馬的劉勃,而是自己下了馬背,隨即緩步上前。兩邊的距離不過五六步,如果來的真是刺客,那麼根本就不用這一套,直接暴起行刺方纔是最方便也最效率的。
可想歸這麼想,他已經從錦囊中收回了右手,但手指之間死死扣着那小小的飛刀,後背心在這清涼的夜色中竟已經微微出了汗。尤其是當伸左手去接那包袱時,感到那沉甸甸的重量,他不得已連右手也伸出去了,心中自然更緊張不過。
劉勃在後頭看得再也忍不住了,須知兩手接住包袱,這還哪裡能夠騰的出手來防衛?可當他下馬匆匆趕過去時,那邊廂黑衣人卻已經飛速退後了幾步,甚至還躬了躬身。
“汪侍御果然坦蕩好膽色,只不過,下次還請小心一些,若遇到居心叵測之人,你剛剛這舉動早就死了十回了。在下任務已經完成,就此拜別!”
眼見人飛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長長舒了一口氣的汪孚林暗想,要不是你掣出何心隱這種外人不大知道和我有關聯的名字,我哪敢這樣和你接觸?瞅了一眼手中的黑布包袱,他想了一想,就示意劉勃背在身上繫好。等到迴轉上了坐騎,一路上打足了精神提高警惕,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家,他二話不說就解下劉勃身上這包袱,直接拎回了書房。
然而,打開包袱之後,他就只見裡頭赫然是一摞手寫的文稿。見此情景,他第一反應是何心隱打算去做什麼翻天覆地的事,所以把遺留的文稿都交託給了自己,可細細一想又覺得不現實,畢竟,有暫時回鄉休息一陣子的呂光午在,何心隱幹嘛要交託給自己?可是,等他略翻了翻其中一本,看到那行文口氣之後,他就立刻推翻了之前的猜測。且不提字跡,其中那種充滿了怨尤之意的行文口氣,斷然不是何心隱的。
一時間,他竟也顧不得坐下,就站在那裡細細翻閱了起來。等到一目十行看到底,他終於驚駭到了十分。
竟然好像是前首輔高拱記述當初隆萬之交司禮監和內閣權力更迭的文稿!
ps: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