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典吏哪裡想到自己只不過跳出來維護一下趙司吏,竟然就遭到如此對待,一下子懵了。隨着那兩個皁隸又衝了過來,乾脆利落地扒了他自己的吏衫,摘了他的帽子,因爲天氣熱,裡頭根本沒穿中衣的他竟是光着腦袋的同時又光着膀子,就這麼狼狽萬分地站在了大堂正中央。發現那些往日的同伴這會兒全都瑟縮了腦袋,沒有一個敢出頭的,他登時欲哭無淚。
方縣丞卻一不做二不休,沉聲喝道:“來啊,給本縣丞將他們打出去!”
事到如今,趙思成要再不知道方縣丞有恃無恐,他這個媳婦多年熬成婆的司吏也就白當了。雖說不知道這些皁隸怎生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他還是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服,我要見縣尊!”
“縣尊是不會見你的。”
這一次開口的,同樣是氣定神閒的方縣丞。
趙思成只覺腦袋轟的一聲,直到兩個拿着水火棍的皁隸開始拿着棒子轟自己。他狼狽地盡力躲避着,可胳膊上小腿上須臾就猶如雨點一般中了好多下,雖然那疼痛還沒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可那種屈辱感卻讓他氣得連胸口都快炸裂了開來。一想到自己,他終於忍不住高聲說道:“戶房賬面上……”
他這話還沒說完,那邊吏役之中,突然又一個典吏高聲叫道:“方二尹,不能就這麼放過趙司吏,戶房賬面上的賬不對!上次端午節龍舟競渡的時候,戶房在歙縣各家豪商士紳那兒派捐,總計六百兩,實際開銷五百兩!他卻記賬爲從公費中支出五百兩,實則把這派捐的六百兩全都進了自己腰包!”
下頭衆多吏役一下子起了騷動。賽龍舟之後,他們這麼多人統共分了一百兩落腰包,已經覺得油水不錯了,沒想到趙思成竟然這麼狠,整整六百兩銀子,竟然用移花接木之計全撈了!
趙思成幾乎難以置信地往聲音來處看去,見那說話的赫然是他升任司吏之後,因爲巴結他不錯,資格又老才提拔上來的錢科吳典吏,他登時只覺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整個人完全涼透了。他傻傻地看着方縣丞驟然之間雷霆大怒,聽着他指着自己一番破口大罵,又看到兩個皁隸上來拖拽自己,而意識到這一次要遭遇牢獄之災,最知道牢裡那些貓膩的他終於一個哆嗦驚醒過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們這是玩火,今天是我,下次也會輪到你們!”
他竭盡全力往堂上那些吏役看去,希望在聽到這樣嚴正的警告之後,能夠有人出來幫自己一把。可是,那哆哆嗦嗦被扒下吏衫的糧科典吏此刻還沒來得及被打出去,卻已經再不敢說話,而其他往日親近自己的人無不移開目光,不敢接他求救的視線。至於剩下的那些三班衙役也好,其他典吏書辦也好,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全都多了幾許說不出道不明的嫌惡。他怎麼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竟只能眼睜睜看着兩個皁隸架着他出了大堂。
眼看他們拖自己去的不是大牢的方向,而是典幕廳的方向,他又生出了幾許希望,可一進典幕廳,他就發現居中的位子上,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喝茶。
“趙司吏可來了。”
趙思成滿臉驚愕地看着這個小秀才,甚至沒有注意到兩個皁隸什麼時候離開的,終於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是你坑的我!”
“當然不是。”汪孚林放下手中那個宣德官窯茶盞,一本正經地說道,“是你自己坑了你自己。”
“胡說八道!”
“我是不是胡說,剛剛你在堂上應該已經看得很清楚了。誰讓你是出賣歙人利益的歙奸?”
聽到歙奸兩個字,趙思成便猶如一下子被擊中死穴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他終於意識到,那些堂上的吏役爲什麼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而且,這些土生土長的傢伙連縣令都能夠陽奉陰違,怎麼可能聽方縣丞這區區一個雜佐官的話?吳典吏那麼膽小的人,怎麼敢指證自己?他自己寫的東西,怎麼會突然被掉了包,而且筆跡完全一樣?
如果是葉鈞耀身爲一縣之主,拋出那樣一個旗號,那就順理成章了!可是,葉鈞耀要是有這樣的心計,也不會上任之後就幾乎都被他們穩穩拿捏住?他盯着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絲明悟:“原來是你!”
他只看到汪孚林一次次往縣衙後頭知縣官廨跑,只以爲他是找葉鈞耀解決自家糧長的問題,他怎麼就沒想到,汪孚林也同樣可以作爲縣尊和外頭聯絡的媒介!他竟然被葉鈞耀這麼個光桿縣令連同汪孚林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秀才聯手坑了!
“他怎麼敢?你怎麼敢!”
“第一,你是膽大包天,竟敢在夏稅大事上亂做文章,這才因此被開革戶房司吏。”
在怎麼拿下趙思成的問題上,汪孚林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一開始就用什麼中飽私囊的罪名把趙思成司吏的職位革了,那麼物傷其類,歙縣衙門不少吏役都會生出自危之心。而現在先用這麼一件大事把趙思成開革,別人就不會有那麼大的牴觸。
“第二,你千不該萬不該,剛上任戶房司吏就中飽私囊,而且往自己口袋一裝就是六百兩,而別人那麼多人才分了一百兩,你的吃相太難看了。這時候你再攀扯縣尊,每個人都會認爲你是死不悔改,胡亂攀咬!”
見趙思成已經一張臉變成了死灰色,汪孚林才淡淡地問道:“說吧,誰指使你的。”
事到如今,趙思成又怎會不知道,自己已經十二分無望?他知道汪孚林問這話的意思,不止是誰在背後推動僉派汪家的糧長,而是誰在背後算計葉鈞耀這個縣令,甚至算計汪孚林背後的汪道昆!儘管知道自己會被如同一顆棄子一般丟出去,可他更知道說漏嘴的下場,而且,他此刻分外痛恨眼前這個攪亂了風雨的小小秀才,因此便咬牙切齒地罵道:“你休想!”
“不說算了。”汪孚林聳了聳肩,這纔開口叫道,“來人,把趙司吏送去大牢吧,他不想說,那就他一個人背。”
眼看兩個守在門外的皁隸大步進來,一邊一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趙思成想到自己曾經親眼見證過一次那暗無天日的大牢是什麼樣子,一下子生出了無盡的恐慌。他使勁蹬着雙腳,脫口而出道:“夏稅就要開徵了,戶房不能沒有我!”
“趙司吏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以爲,戶房就只有你一個能人了?”汪孚林起身來到了趙思成跟前,卻衝着兩個皁隸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這才笑眯眯地說道,“你忘了,那個險些被你折騰死的劉司吏?你這個位子一騰出來,他就可以回來了。”
劉會!
趙思成幾乎都要忘記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了。他只覺得最後一絲希望也這麼熄滅了,當兩個皁隸架起自己往外拖時,他終於再次惡狠狠地開了口。
“汪孚林,你別太得意!就算你後頭是汪道昆,他起復遙遙無期,怎麼就敢得罪五縣那麼多鄉宦豪強!”
聽到這叫囂,汪孚林便眯了眯眼睛,這才上前貼着趙思成的耳朵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他稍稍頓了一頓,繼而用盡中氣怒吼道:“你一個歙人,代表什麼五縣豪強,滾你的蛋!”
見汪孚林竟就此揚長而去,趙思成只覺耳朵嗡嗡直響,一時呆若木雞,一顆心跌到了無底深淵。
確實,他一個歙人,拿什麼去代表徽州其他五縣的頂尖鄉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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