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爵離開馮家的時候,心裡不知怎的,有些懷念當初遊七死後,馮保讓自己住在馮家整肅內務的時候。那會兒雖說多有不便,可如今這節骨眼上,如果他還能住在這裡,那麼就不虞接下來再遇到如同劉守有突然登門這種事。
想到這裡,他就更加後悔當初爲了對馮邦寧示好,爲了讓馮保放心,他把人員都梳理了一遍之後,又將管束這些人的大權都交給了馮邦寧。這位馮保的嫡親侄兒吃一塹長一智,橫豎兜裡有錢,乾脆大把銀子撒下去,如今馮家內外的人手都忠心耿耿跟了這位馮公子,他幾次想要打探事情都生怕被察覺,最終只能打消了念頭。可如果他一直都住在這裡,既然上上下下都是他挑選出來的人,一旦有風吹草動,他甚至會早於馮保得到消息,如此還擔心什麼?
可如今再想這些,終究晚了。
徐爵不是劉守有,雖說有官職,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馮保的私臣,所以當然享受不到馮邦寧親自相送的待遇。出門之後,看到馮家那角門合上,他本待在附近停留一陣子,但思前想後,最終還是選擇了上馬離開。
然而,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僅僅是他前腳剛走沒多久,馮家那角門便再次被人敲響。門上的人知道馮保多半已經睡下,哪怕在聽到來人通名道姓後嚇了一跳,還是不敢貿貿然去打攪馮保,而是先去稟告了馮邦寧。
馮邦寧原本也已經燙過腳,準備摟着愛妾上牀了,乍然聽到那通傳,他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隨即纔將那猶如八抓章魚癡纏不已的侍妾往牀上一丟,沒好氣地說:“別給我搗亂,那位可是連伯父見了都要敬稱一聲容齋兄的角色,給我好好呆着,爺送了那位去見伯父就回來。”
儘管門上通報的人說是張宏,但馮邦寧真正見到人時,還是吃驚不小。只見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用黑色風帽遮着頭臉,只帶着兩個隨從,門外也不見車馬,彷彿是步行過來的。知道張宏年紀大了,馮邦寧客客氣氣行過禮後,就吩咐了家人攙扶着,自己則是先走一步,快步去了馮保的寢室通報。果然,哪怕是淺眠之際被人吵醒,馮保頗有些惱火,可聽到是張宏繼劉守有之後夤夜而來,他的臉色便凝重了起來。
兩人平素在司禮監中擡頭不見低頭見,同得天子敬重,兩宮青睞,無論是家中子侄恩廕襲職等等,也都是同時下旨,同時辦理,內外但凡提到如今有名的大璫,必是馮張,任何第三人距離他們倆的資歷和寵信都還差老遠。而張宏對於東廠大權旁落,也從來沒提過什麼要求,表示什麼不滿,馮保自然不得不對其多幾分容讓。聯想到此次的事情,本就源自於張宏得到的密報,他對於張宏這麼大晚上過來找自己商量,心裡一時翻滾着千般猜測。
兩人相見,大門一關,張宏便開門見山地說道:“雙林,我是向你請罪來的。我名下的張鯨因爲素來嫉恨張誠,此次藉着東廠舊人中,有人給他傳了點不清不楚的消息,他便順勢而爲,陷害張誠,弄出了這麼一樁牽連極廣的事情來。”
剛剛纔有劉守有來報,道是有人出首告了張誠,如今張宏卻突然跑過來,說是張鯨陷害了張誠,饒是馮保素來極其慧黠的人,也一時間覺得有些腦子轉不過來。他盯着張宏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說道:“容齋兄,此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慢慢說。”
張宏派人給汪孚林送信之前,也考慮過各種應對手段,其中也包括主動向馮保剖明坦白,但其中那莫大的風險卻讓他頗爲猶豫。然而,汪孚林送信,卻建議他不如給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送點似是而非的消息,趕在張鯨支使人跳出來,真正把髒水潑在張誠頭上之前,先把這件事給拋出來,而且弄上幾個證人,然後再自己去馮保面前舉發張鯨,如此雙管齊下。他在沉吟之後就品出了其中滋味,暗歎自己是身在局中,忘了跳出來看整件事。
張鯨如今他是非除掉不可,而張誠雖說比張鯨識大體,可又不是他的人,鬧到這份上,他又何必有什麼棄卒保車之類的心思?
換言之,便是乾清宮大換血,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損失,真正損失的,只是習慣了那些人,尤其是張鯨和張誠的小皇帝朱翊鈞而已。可如今看看爭寵爭到這份上的張誠和張鯨,他不得不承認,汪孚林暗中建議,把張誠和張鯨索性一塊都裁汰掉,任由馮保換成新血,也許纔是最好的。畢竟,他是忠於皇帝,可卻架不住別人有私心。當然,要做成此事,卻還需要技巧。
但此時還不到拿出這建議的時候,張宏也就索性僅僅隱去了暗中見過汪孚林這一點,只說是自己得到了暗線密報,昨天悄悄去見了何心隱,得知其在靈濟宮中見過張誠,而後又聽何心隱描述過其人形態體貌,驚怒之下便把人送出了京城,今天文華殿那場朝議過後,方纔見過張鯨,甚至連張鯨在自己面前巧言善辯的那番話,他都原封不動說了出來。
臨到最後,他便頹然苦笑道:“我之前本想着,張鯨是我名下出去的人,如若我問過他之後,他肯收手,我便當成沒這一回事,讓他自己去收拾善後,可沒想到他竟說是爲了我……雙林,我比你年長將近二十歲,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早十年,我尚且不曾和陳洪孟衝之輩爭過,到了現在卻要和你爭?說句誅心的話,你在外朝有張太嶽,我可曾交接過哪個官員?張鯨不說自己的心太大了,卻說是爲了我……唉,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馮保早就過了憑個人喜惡斷定真相的年紀了,可是,張宏大晚上悄悄跑來見自己,說出了這推心置腹的一番話,他卻信了七成。至於那三成,他倒不是懷疑,而是認爲張宏估計是着實忌憚做事膽大包天的張鯨。畢竟,太監當中即便源出一脈,可終究不是真正的父子,士大夫之中的那些門生尚且會違逆座師,更何況是一個區區記在名下的太監?張鯨竟如此巧言令色,膽大妄爲,張宏還哪裡忍得了?
因此,當張宏說自己想要調任南京守備太監去養老的時候,他便開口安慰道:“容齋兄不必如此,我還信不過你嗎?既是張鯨如此悖逆妄爲,把他拿掉就行了,你不必爲此自責,誰名下沒幾個忤逆長上的混賬?就是張誠,也不能留了,你可知道,就在你前頭,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才剛剛來過。”
張宏靜靜地聽着馮保說劉守有前來稟告的情形,心中暗自慶幸先安排了這一出,否則,他即便夤夜而來做出這樣的姿態,馮保也未必會買賬。然而,等到馮保講完,他卻突然搖搖頭道:“要拿掉張鯨和張誠,固然並不難,只要挑個錯處稟告慈聖老孃娘,他們縱使曾經千般受寵也不能倖免。可是,你不要忘了,皇上已經親政。”
見馮保皺了皺眉,說不清是不自然還是不滿,張宏卻還是繼續說道:“雙林公你不要誤會了,拿掉他二人,我並無異議,甚至比你更主張這麼做。但上一次兩人被髮落到更鼓房,是我一再向慈聖老孃娘求情,這才撈了他們出來,皇上爲此一度鬱鬱寡歡,直到兩人全都出來方纔展顏。所以,無論你找藉口把他們除掉,還是藉助慈聖老孃娘,都容易被皇上怨恨。上上之策,是想辦法挑出他們最讓皇上忌諱的錯處,藉着皇上的手把他們處置掉。”
馮保故意說自己打算把兩人一塊剷除,就是想看看張宏是否有意棄卒保車,可張宏並無保下張誠的意思,反而合情合理地規勸他借小皇帝之刀殺人,字字句句都從他們的利益角度出發,他在意識到張宏老辣的同時,更加確信張宏此番是真的被逼急氣急了。
“容齋兄,我現在發現,張鯨竟敢算計到你頭上,實在是太不自量力。”馮保笑呵呵地挑了挑眉,隨即詞鋒一轉道,“可高拱的事……”
“我聽何心隱說,他之前去新鄭時便聽大夫說,高拱活不了幾天了。”這一次,張宏卻打斷了馮保的話,隨即彷彿沒看到馮保那不大好看的臉色,又加重了語氣說道,“與其窮究高拱一個將死之人,不如到時候好好訊問張鯨,看看他背後可有勾結什麼人。我是不信,憑他一個人,就敢做出這種事來。他之前對我說從東廠得到的消息,萬一東廠被人混進去,那卻了不得,不如順藤摸瓜,這才能一網打盡。”
即便張宏不這麼說,馮保也打算這麼幹,可張宏主動挑明瞭,馮保自然更覺得張宏坦坦蕩蕩,並無藏私。於是,他便留着張宏商量了小半個時辰,等到張宏離去之後,他便立刻又把馮邦寧給找了過來。
可憐馮邦寧一番雲雨過後,摟着身邊的小妾睡得正香,可因爲伯父這話,不得不又苦命地爬起身趕了過來,等聽馮保吩咐,道是今晚知道張宏過來的家人全都暫且軟禁,馮家附近那些眼線也全都收回來一一訊問,他就知道,張宏這一來,又是出大事了!
這一夜,馮保幾乎只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便在宮門剛開啓的時候匆匆回宮,張宏比他更加小心翼翼。畢竟,後者是在宮中做好了各種掩飾,甚至放了一個替身在私宅當中掩人耳目之後,這纔出宮的。否則,司禮監排名第一的掌印和排名第二的秉筆無巧不成書地全都出了宮,誰會猜不到他們可能趁機見了面,趁機暗地裡商議過?於是,次日一大清早,見過馮保和張宏的人全都發現,這兩位老祖宗的眼圈微黑,顯然沒睡好。
可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之前那一日一夜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司禮監這排名第一第二的大佬能睡好那才新鮮!
而宿在都察院掌道御史直房中的汪孚林,卻終於睡了一個好覺補眠。他晚上不到亥時睡下,早上過了卯時方纔起來,省去了從家裡到都察院的路途時光,也不用上早朝,甚至還有從家裡送來的,用小棉被包裹在食盒外頭保溫,於是熱氣騰騰的定勝糕和鹹豆漿,這種北方人看來瞠目結舌的古怪搭配,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雖說張宏並沒有回信,但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
而他沒有去打探消息,卻自有人要找他分享情報。早上都察院正堂廷參過後,左都御史陳炌就獨獨留下了他,令都吏胡全在外守着之後,便低聲說道:“張鳳磐昨天傍晚被兩個御醫連帶錦衣衛給護送了回家,說是氣病了。兩個御醫衣不解帶輪流在身邊伺候,張家人全都無法近前。馮雙林竟然做得如此露骨,昨天朝議的時候,大家幾乎清一色都反對了他這個司禮監掌印,他會不會惱羞成怒?“
就算馮保乃是首榼,你堂堂一個左都御史在下屬面前流露出如此畏懼的意思,不怕丟臉嗎?
汪孚林心中如此腹誹,但說出來的話,那卻顯得非常地體諒陳炌的難處:“總憲大人,就拿我來打比方,我雖說和陳三謨不和,又和張閣老有齟齬,可公是公私是私,昨天我還是大體上和陳三謨站在了一邊。大家之所以齊心協力把馮公公的提議給打了回去,不怕得罪他,都是爲了維護朝局的穩定,元輔如果知道,一定也能體諒。更何況,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馮公公能從咱們身上挑什麼刺?”
陳炌很滿意汪孚林用的咱們兩個字,但他留下汪孚林,自然不僅僅是爲了聽這樣的言辭。他點了點頭後,就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打算寫一封私信,奏明事情始末,你可願意一塊署個名?也算是我們表明都察院的態度。”
說來說去,原來是要自己一塊署名!
汪孚林頓時暗自啞然失笑,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這偌大的京城騰挪翻轉,竟然也漸漸有了些價值。看着面前這位頂頭上司,他笑着拱手行禮道:“自然唯總憲大人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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