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汪孚林便帶人動身前往水門街。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詢問路人,許老太爺口中的歙縣許家宅院究竟在哪裡,就看到了一番他昨天想看卻沒看到的場面。
水門街邊上乃是一條縱橫交錯的水路,上頭從北到南,從西到東,總共橫跨了約摸七八座橋。此時此刻,就只見黑壓壓一大片人聚集在橋附近,但卻沒有太多喧譁。和之前汪孚林在杭州城內外看到的那些綢緞衣服不同,大多數人都是衣衫襤褸,上頭補丁疊補丁,有男有女,女子反而是少數。好幾個處街角還有粥桶,有人用大勺在桶裡攪動着和水差不離的稀粥,來去的人大多都會喝上一碗,卻不見給錢。
“城南吳家機坊,要十個人,全都要緞工!”
聽到這一聲吆喝,汪孚林本以爲必定會應者雲集,可讓他詫異的是,那些喝粥的人並不見開口答應,而是有個衣衫較爲整齊的中年漢子迎上前,和來人彷彿是討價還價了一陣子,繼而就回過頭來把手一招。須臾,便有十個人二話不說上前來,直接跟着之前那叫嚷的來人去了。至於其他的人,儘管有的面露羨慕,卻沒有人敢爭執,只是默默地繼續苦等。
汪孚林只駐足旁觀了不到一刻鐘,前前後後來要工人的大約三撥,要的從七八個人到三四個人不等,可這一窩蜂到這等着上工的卻絲毫不見少。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浙江巡撫鄔璉昨日爲什麼這樣感慨萬千。大明從立國之初就被太祖朱元璋設定爲一個農業國家,發展至今工商業已經開始漸漸超過了農業,尤其在東南地域,這種站街似的招工方式,怎能不讓那些讀聖賢書的文官感到驚恐?又不是人人都像汪道昆出身商家,於是認爲應該農商並重。
他很快便悄然離去,找了個路人詢問過後,順利找到了地頭。許老太爺一見面便對他笑言昨夜陳老爺親自過來打探,汪孚林對此早有猜測。倒也不覺得奇怪,而是提到了之前來時那座座橋頭人滿爲患的景象。儘管許老太爺並不從事絲織業,但他走過的橋比汪孚林走過的路還多,當前去煙雨樓赴約的路上。他就少不得對汪孚林解釋一二。
“到這裡來等人僱傭的織工緞工以及其他匠人,約摸有幾百人,免費供粥的,就是周遭幾戶兼做牙行的歇家。他們和城中內外那些機主多爲商定好的,每人每日工錢抽成十分之一。他們則是負責在十日之內幫僱工找到僱主,當天幫僱主找到手藝嫺熟脾氣溫順的工人。所以,這三方約定俗成,人人得利。”
聽到這裡,汪孚林就知道,這裡已經形成了一套相應的制度,和後世的人才中介類似,總之就一句話,只要不是突然產能過剩,儘管日子苦些。勞動力市場還算是井然有序,不用官府操心。不過,鄔璉本來也只是體恤這些僱工,痛恨的是那些收保護費的打行中人,他今天倒沒看見這樣的景象,因而,蹭坐許老太爺那寬敞馬車的他理所當然又問及了此事。
“那些遊手好閒的傢伙?”許老太爺頓時眉頭大皺,繼而便冷笑道,“農人種地,工人做工。商人經商擔風險,稍有不慎便連本帶利虧個精光,還要欠一屁股債,就連看似風光無限的朝廷官員。卻也是寒窗苦讀十數載,這才能夠崛起。只有這些混跡市井,不肯吃苦也沒有一技之長的傢伙,最叫人可恨。聽說你開了一家鏢局,收容了一幫這種傢伙?你卻要小心,這種人多半都是滾刀肉。無情無義,關鍵時刻捅了同伴一刀也有可能。”
許老太爺不會看不起農民,不會看不起僱工,更不會看不起商人,至於官員他更是一定會供着,可對於打行,他的態度卻至爲厭惡。
覺察到了他的這種態度,汪孚林想想同樣深惡痛絕的鄔璉,想想之前打算一石二鳥的浙江三司衙門主官,想想不得不捏着鼻子寬大爲懷的杭州知府凃淵,汪孚林並沒有任何奇怪。就猶如舊上海那些青幫洪門之類的傢伙,有多少人會喜歡他們?當面客客氣氣,背後罵孃的不知道多少!
煙雨樓位於杭州中心城區,比徽州城內最有名的館子狀元樓更大一倍不止,同樣是三樓。可這樣偌大的地方,今天卻被人包場,讓不少食客有些敗興。但汪孚林和許老太爺抵達的時候,掌櫃和夥計們早已把那些客人給哄走了,進去的時候卻沒有引來多少矚目。一進店,他就看到陳老爺頭戴馬尾羅巾,身穿一身玉色四合如意的細錦袍子,腳上一雙如意履上還縫着兩顆明珠。相較之下,許老太爺一身絲毫不顯奢華的純色細葛袍子,反而如同村塾老儒。
但據汪孚林所知,老太爺那身行頭那才叫低調的奢華,根本不便宜!至於他自己,今天一身招牌的秀才裝扮,就猶如許老太爺的孫輩一般,毫不顯眼。
對比之下,對於自己這一身珠光寶氣蓋過了對面兩人,陳老爺起初倒有些揚眉吐氣,可看到許老太爺閒適自如打過招呼,反客爲主向夥計點茶,卻是從茶葉,泡茶的泉水火候等等全都如數家珍,要求細緻,他不知不覺就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自嘲地笑了笑。
“我一個暴發戶可不像你們徽商這般懂生活,再好的茶葉到我嘴裡也喝不出滋味來。”
“我除了喝不慣加了蔥姜以及蜜餞的調味茶,其他茶葉對我來說也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喝不出好壞。”汪孚林笑着附和了一句陳老爺,見其臉色立刻和緩了下來,而夥計已經知趣地下去忙活了,他便不緊不慢地用手敲了敲扶手,笑吟吟地說道,“今天請了許老太爺當中人,我便開門見山說話了。陳老爺,不知道你對從武林門到北新關之間湖墅那段區域中,各佔地盤爭鬥不休的那些打行,可有什麼瞭解?”
陳老爺正在琢磨今天該怎麼不丟面子,卻又把汪孚林的嘴堵上,最好再能把自己引薦給浙江巡撫鄔璉,也好替那些秀才疏通一下關係,免得自己從前的投資白費,可汪孚林竟然離題萬里,他頓時有些始料未及。
思量了好一會兒,他乾脆直截了當地答道:“雖說往日他們也給我做過事,但這些上不得檯面的傢伙,我也就是用的時候派人過去知會一聲而已。聽說當初汪公子你還跟着凃府尊進過北新關,還收服了其中一撥人,打算開個什麼鏢局?湖墅那些掛着標行牌號的傢伙對此咬牙切齒,你可要小心些。”
他終究有些忍不住氣,不知不覺就開了嘲諷模式。然而,他這風涼話說出口,卻發現許老太爺笑吟吟看熱鬧,汪孚林也根本沒有任何生氣惱火的表情,反而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哪怕他自詡爲半輩子老江湖,這時候想到之前輕敵吃的虧,頓時忍不住大爲警惕。
果然,下一刻,汪孚林便開口說道:“陳老爺既然和這些人打過交道,那撫院鄔爺一直耿耿於懷的難題,陳老爺一定有主意。自從北新關之亂後,雖說當初參與聚衆作亂的那些打行全都被官府取締,但勞役未滿,便有人在下頭蠢蠢欲動,遲早還會爲禍鄉里,危害一方。撫院鄔爺一直都想能夠有人起個頭給這些人牽條路子,讓他們能夠自食其力,料想沒有誰像陳老爺這樣黑白通吃而又手眼通天的地頭蛇更有辦法了。”
不等目瞪口呆的陳老爺醒悟過來,汪孚林便搶着說道:“如果陳老爺能夠壓服那些傢伙,那麼,撫院鄔爺那邊,非但不會記你舊過,反而會記你的功勞。如若你願意,我可以引薦你見一見鄔爺身邊的親信。”
陳老爺做了這麼多年風月生意,深知這年頭有一種人叫做空手套白狼,假裝和某某官員熟稔,然後騙你出錢出物,最終卻坑你沒商量。可他已經確定之前那幫秀才冒犯的是浙江巡撫鄔璉,而且提學大宗師已經開始行動了,汪孚林又能夠請到許老太爺這樣他見過的人來鎮場子,如果真的是騙子,他只能說這騙子實在是高端了點兒。儘管汪孚林擺上檯面的難題實在很棘手,可交換條件也確實讓他怦然心動。
那些烏七八糟的前事一筆勾銷不算,而且他這就該算是巡撫面前掛上號的人了吧?
“你此話當真?”
“當然!”
陳老爺左斟酌右思量,最終在夥計把酒菜茶水全都送齊全了之後,他終於下了決心。他親自給汪孚林斟滿了酒,繼而又給許老太爺滿上了一杯,最後自己才一手拿着酒壺,一手拿着偌大的酒碗滿上了,隨即雙手捧碗道:“總而言之,此前千錯萬錯都是我陳明芳的錯,多謝今日許老太爺給面子來當中人,汪公子,這一大碗算是我給你賠罪!”
眼見陳老爺一飲而盡,汪孚林笑着回敬幹了,接下來那一番賓主盡歡,自然不足爲外人道。
直到出門上了許老太爺的馬車,只是淺嘗輒止喝了兩杯的他長舒一口氣,繼而就只聽許老太爺問道:“敢情你是給鄔部院蹚水來的?”
“我也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撫院鄔爺親自找上門來,我人小肩膀單薄,當然只能挑個有能耐的人推出去扛一下擔子,看看鄔爺是否滿意。”
汪孚林當然不會說,自己就算想要整合打行,那也絕對不會在明面上挑頭,而是會在暗地裡操作。操縱地下王國的成功者一旦見光,有幾個好下場的?
所以,他需要有人蹚水先過河。對不住了陳老爺,就請您先上吧,成功了他汪孚林不吃虧,失敗的話,他再上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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