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喝醉酒後道出撫順馬市其中玄機一二的醉漢是瀋陽人,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商人,奈何家中人口少,在軍中沒什麼得力的親戚,辛辛苦苦經商多年,卻不得不爲那些軍中將主做嫁衣,故而對於那越來越高的份子錢大爲不滿。
而出言提醒汪孚林的年輕人,是出身遼陽的羅世傑,身上還有個秀才的功名,只因爲遼東兩百多年來總共纔出了七十多個進士,近些年從山東鄉試考出來的舉人數量也同樣屈指可數,故而他自己知道無望仕途,出面打理這些邊貿生意已經有三年了,雖說年輕卻不是菜鳥,看出汪孚林和沈家叔侄那相當典型的讀書人特徵,故而纔不吝開口提點。
正因爲如此,一大清早上路的時候,汪孚林得知那個醉漢竟是天不亮就走了,其他商人也似乎唯恐別人搶在了前頭,早就走得沒了影,只有羅世傑還未出發,便邀約了同行。和汪沈兩家這一溜十幾人相比,羅世傑算得上輕車簡從,總共只帶着兩個健僕。而汪孚林好奇地一問,很快便得知了答案。
“如今的馬市早已不是單單採買馬匹的官市了,而是什麼都有的民市。女真人那邊除了馬匹之外,還有上好的人蔘、貂皮、松子、木耳和各種藥材,而他們要的是鐵鏵、耕牛、布匹,估計現在這春夏季節,¢,還需要很多糧食。畢竟王杲一死,建州女真山頭林立,需要囤積這些。”
頓了一頓之後,他又解釋道:“兵器盔甲這些嚴格管制的東西。自然是絕對不允許交易的。女真人自己雖有鐵匠。但就那麼一回事,往常那些年寇邊的時候也擄掠回去不少遼東的匠人,所以也會自己打造這些東西,正因爲如此,那些農具之類的東西,他們就都到馬市上來買,買回去除卻可以耕田,有的改造改造。也可以當成兵器來用,部族征戰用得着。至於耕牛,他們往往每次一買就是十幾頭,所以在遼東養牛比養馬合算,畢竟馬匹可以從女真那兒買,小馬駒一石米兩匹布就可以到手……”
這位遼陽羅氏子弟滔滔不絕,汪孚林也樂得聽他叨叨。畢竟,相較於去過撫順馬市次數有限的範鬥,他的經驗不管怎麼說都豐富很多。說起有一次,有人用三頭上好的耕牛就換了滿滿兩箱子的貂皮。他更是嘖嘖說道:“那可都是好皮子,而且貂皮又輕又暖。送到京師做成大氅又或者小襖之類的衣裳,一轉手就是幾十倍的利!只不過,出撫順關的時候,少不了要孝敬上頭的守備和把總大半箱子。”
這些邊將真是好大的胃口!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問道:“那羅兄可知道,撫順馬市中大約多少人是有許可的?”
“有許可的因爲來之不易,都是天天紮根撫順馬市,人也住在關城裡,有什麼好東西就先吃下,然後再賣給我們這些人,大約他們是三分之一,我們佔三分之二。這些不但從遼東巡撫那兒得到了許可,又是和撫順關城裡的守將有硬關係的,別人得罪不起。”
羅世傑頓了一頓,這才苦笑道:“本來遼陽羅氏是有一張許可的,約定各房輪流掌管,誰知道卻因爲一房貪婪想要獨佔,大家官司打了七八年,張部院到任之後,一句家風不正,又查問了許可的年限,打官司打得如火如荼的各房長輩這才發現早已經過了期,沒有及時到巡撫衙門去續辦,這下可好,張部院一句話就給革了。家中長輩們爲此好幾個氣得病的病,死的死,所以我這樣的族中青壯就輪流來撫順馬市,以免家業就此傾頹。”
沈有容對交淺言深,爲人直爽的羅世傑很有好感,也不知道是否因爲自己也是這性子,竟是上去安慰起了他。而沈懋學則是用微妙的目光看了一眼汪孚林,見其也正苦笑看着自己,他頓時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汪孚林身上那一堆東西時的大驚失色。雖說很高興汪孚林對自己的信賴,可如果按照羅世傑這說法,十張許可外加女真那邊的十五道敕書,那放出去可是足夠打仗的!
而讓他印象更深刻的是,昨夜交底之後,汪孚林對他做出的表態:“女真那十五道敕書能不散出去就不散出去,到時候最好完璧歸趙,直接還給張部院。至於十張許可,我的意思是動用得越少越好。”
他非常贊同汪孚林這份判斷,雖說是張學顏給的,可這並不是毫無代價,能不用就不用是最好!
撫順城到撫順關只有不到四十里路,快馬疾馳只要半日可達,剛剛這一說話給耽誤了,此刻羅世傑就打算快馬加鞭。他正要上前提醒衆人的時候,突然只見汪孚林策馬靠了過來,而沈懋學則是佔據了他的另一邊,四周圍汪沈兩家人散了開來,那種架勢讓他登時心中一突。
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竟是壓低聲音,說出了一句他完全想不到的話來:“羅兄,實不相瞞,我手裡有這麼一張遼東巡撫張部院簽發的撫順馬市入市許可,但不知道真假,你能鑑定否?”
“!”
羅世傑剛剛說了這許多,倒也不全都是爲了讓這些來自南邊的外鄉人知難而退,只是想讓他們知道在撫順馬市中賺錢不是想象中那樣容易,誰知道汪孚林竟是隨口來了這麼一句!他還以爲對方是騙子,可誰知道汪孚林隨手就從袖子中拿出來一個小小的皮革圓筒。
“羅兄可以先看看。”
羅世傑沉着臉接過,等拿出東西在手中展開來一看,他登時愣住了。雖說羅家那一份出問題的時候他還小,沒有見到過真品,但在撫順馬市上,還是見識過兩次被人視作爲珍寶的這東西。就連女真人那種已經破破爛爛。真假難辨的敕書。他也從交易的女真人手裡看到過。此刻那許可上鮮紅的巡撫關防,明明白白的內容,乍一看去全都真得不能再真了,可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要知道,多少遼東商人爲了這種東西殫精竭慮,日夜苦思,卻求之不得?
“你們……哪來的?”
汪孚林見羅世傑問出這句話的同時,竟然第一時間把東西卷好塞回去遞了回來。不禁暗歎果然沒看錯人。他笑着接了在手,淡淡地說道:“羅兄,我也不瞞你說,這東西雖說是直接從張部院手中得來,但我確實不知道真假,所以這一路上心裡始終七上八下,還請你先鑑定一下。”
直接從遼東巡撫張學顏手中得來的?
這一次,羅世傑真正心裡猛地一突,意識到這幾個打南邊來的人身份恐怕不止那麼簡單。雖說剛剛就看了那麼一小會,但他還是謹慎地說:“我雖說見此物次數不多。但可以說,至少有七成可能是真的。”
“那就好。”汪孚林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才頷首笑道,“羅兄能否陪我停兩步說話?”
眼看汪孚林叫了羅世傑,兩人縱馬馳出去幾十步說話,沈懋學正在那沉吟,也沒注意到耳畔兩聲重重的咳嗽。而沈有容發現叔父根本就不理會自己,頓時更加鬱悶了起來,瞧見小北帶着碧竹吊在後頭,他想了想,最終還是策馬等了片刻,隨即停在了碧竹的馬側,壓低了聲音問道:“碧竹姐姐知不知道我叔父和汪公子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小北正忙着琢磨李如鬆到了瀋陽後突然要和他們這一行人分道揚鑣,那撫順關是不是已經預備好了下馬威,又或者還有什麼名堂,竟是也沒注意到沈有容和碧竹在說話。她這個主母既然不吭聲,碧竹瞅了她一眼後,也只能歉意地說道:“沈公子,對不住,這事我實在不知情。要不,你還是等公子回來之後,當面問他吧。”
沈有容登時更加耷拉了腦袋。足足一刻鐘,他方纔看到一行人追上了前方故意停下來等他們的汪孚林和羅世傑。汪孚林倒還好,就是笑眯眯的,而羅世傑那振奮和狂喜根本就掩飾不住,不說沈有容看着嘀咕,就連羅家的兩個健僕最初還有些擔心少爺被人挾持,這會兒被羅世傑招手叫過去言語了幾句之後,也全都憂色盡退,取而代之的是又驚又喜的表情。
帶着別人都知道我卻不知道的鬱悶,接下來疾馳趕路這一路上,沈有容悶聲不響落在最後,就連放慢馬速啃乾糧充飢的時候,他仍然一個人。直到發現身邊光線有些變化,側頭一瞧發現是汪孚林,他這纔不大高興地輕哼一聲,低着頭彷彿一門心思和手中那幹呼呼的餅作戰。就在這時候,他沒等到汪孚林開口說話,卻只聽有人嚷嚷道:“前方有兵馬,大概有七八十號人!”
此時此刻,別說汪孚林顧不上安撫彆扭的沈有容了,就連其他人發現那七八十號人正是衝着他們這一行人而來,也全都立時進入了戒備狀態。
當那挾着滾滾煙塵二來的一行人就在眼前十餘步遠處停下的時候,來過撫順關好幾次的羅世傑立時認出了那個領頭的人,正是整座撫順關城中的第二號人物,被上上下下尊稱副守備,實際上卻是官居把總,祖上到現在世襲千戶的李曄。
雖說和遼東總兵李成樑絲毫血緣關係也沒有,這位卻因爲出身鐵嶺李氏,始終以同姓同族自居,在撫順關屬於最會撈錢的一類人往總兵府送禮一向非常豪邁,頗得李成樑信賴。前任撫順關守備裴承祖去年死於王杲之手,撫順關的將領也死了不少。如今的守備趙德銘是臨時提拔派駐撫順關的,之前連把總都不是,據稱李曄這個一直在撫順關的把總纔是真正的實權人物。
此時此刻,這位李千戶排衆而出,勒馬停下後往衆人身上掃了一眼,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小北懷裡那隻小虎崽身上。緊跟着,他便笑容可掬地說道:“我正好帶着兒郎們看看附近屯田,剛剛幾撥人都是面熟的,各位卻面生得很,聽說是去歲三甲傳臚汪公子到撫順關城來,敢問汪公子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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