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知道邱四海頭上蒙着黑布,看不見自己,但小北用拿人沉大海這種話威脅的時候,心裡還是不像汪孚林這麼自然,少不得往旁邊狠狠瞪了一眼。要不是汪孚林聲稱邱四海聽過他的聲音,無論怎樣僞裝變聲,都有一定可能被認出來,又不願意讓身邊其他人出馬,生怕被人記住聲音,又怎會輪到她出馬?此時此刻,她有些耐心不足地等着對方的迴音,本以爲最終也許還是要動刑,卻不想邱四海突然出了聲。
“要是我真的說出來,鳳爺那就再也回不去了,你真能保我一個前程?”
“你眼下還有別的選擇嗎?要是不信我,那就死;信我,也許還有一條活路。既然你都已經當了海盜那麼多年,賭一賭這種事,你應該很熟練纔對!”
邱四海登時僵住了。他平生賭過很多次,但如同眼下這樣險惡的場景,卻還是第一次。畢竟,不論是海上碰到同夥黑吃黑,又或者是遭遇大風大浪,那都還有一線生機,不像是現在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在權衡了又權衡之後,他便字斟句酌地說道:“我這次出來,只是給鳳爺探個路,打點上下的東西並不多,總共也就是價值一萬餘兩銀子的香料和寶石,還有五百兩金子。東西確實沒有藏在身上,而是埋在廣州城中一處宅院。”
“只有你知道?所以領路的只能是你?”
“是。”邱四海非常謹慎地吐出這麼一個字,緊跟着便開口說道,“尊駕拿走這筆錢之後,是真的打算獻給官府?不知道你搭上了哪位大人的線?”
“呵,你還懷疑我?我盯着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到南海縣衙送錢混了個廚子的身份,而後在之前鄉試期間進了貢院,又藉着會兩手醫術,算計了海道副使周觀察,想要藉機和他拉近關係。辦成招撫這件事。你以爲我不知道?”
最最隱秘的行蹤以及目的居然被對方直接一言道破,邱四海終於意識到,自己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本錢。在久久的沉默之後,他終於不得不認輸。卻還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好,我願意把這些珍奇和黃金全都獻給尊駕,只希望尊駕能夠收留我和這幾個兄弟。尊駕既然有意招撫,不做出一點事情來,這些官員就算收了錢。也未必肯辦事。我能夠幫你收攏鳳爺的勢力,到時候你若成了粵閩海盜之王,實力強了,官府招撫的時候,給官職給田地也大方!”
這麼快就賣頂頭上司?
汪孚林見小北轉頭看向自己,赫然瞪大了眼睛,他笑着聳聳肩一攤手,隨即衝着她點了點頭,暗示她可以答應。
雖說汪孚林都這麼表示了,但小北知道。答應得太爽快容易惹人懷疑。因此,她又故意裝作不信任邱四海的樣子,來來回回和人磨了好一會兒,最終才似乎有些保留地答應了下來。當然,這只是一個口頭協議,沒有任何約束力,可對於邱四海來說,對方似乎心動這一點,就是他最好的保障。是隻貪圖一萬多兩銀子的財物就殺他滅口,還是留着他。然後收攏林阿鳳手中那十來條船上近千人馬,獲得和朝廷談判時更大的籌碼要緊?
有了這樣的口頭協議,汪孚林派人取出邱四海埋藏的那筆財物時,當然沒費太大的勁。最終成果是。兩匣沒怎麼雕琢過的紅藍寶石原石,兩匣南海珍珠,玳瑁瑪瑙若干,總之都是達官顯貴喜歡的金珠寶貝,另外非常難得的則是幾塊重量可觀的龍涎香了,再加上五百兩黃金。邱四海估價一萬兩,着實有些低估了這些東西的價值,如果送到萬里之外的京師,兩萬兩出手這批貨都大有可能。
如果汪孚林是愛財之人,這時候只要順手宰掉邱四海等見不得光的海盜,這些東西就全都能笑納懷中,可他如今早已不是當年身背鉅債,功名還岌岌可危的小秀才了,別說光是米業行會已經推進到蕪湖,掌握了蕪湖在長江口的大批堆棧,就說聯合徽商兩大豪門許家和程家,在東南系統鋪開的銀莊和票號,就是一樁日進斗金的產業。所以,這筆意外之財壓根不值得動心,他現在要煩惱的,反而是怎麼去和兩廣總督凌雲翼說。
尤其是還有這麼一批財物的情況下,他怎麼能夠保證凌雲翼的操守,保證這位總督一定不會私吞?怎麼能夠保證凌雲翼不會認爲他是吞下了大頭,獻上了小頭?退一萬步說,就算凌雲翼也是和他一樣不愛財的性子,且致力於官場登頂,那麼對方看到這麼些東西,會不會念頭一轉獻給朝廷,然後再反手重重打擊海盜,完全不管他的建言?從朝廷從前的那些舉措來看,那是很有可能的,出爾反爾這四個字,本來就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不止是海盜的專利。
再三思量之後,汪孚林便最終決定,這種大事他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去找人商量。畢竟,他禮聘幕僚,不是光爲了幹活,也是爲了在具體方針上能夠有人可以合計。因此,囑咐小北繼續幫自己扮演好牢頭的角色,他就匆匆回到了察院。
他不在這幾日,杜茂德在草擬建言鄉試派京官疏之後,還根據他的授意,草擬了參劾好幾位廣東官員的奏疏,卻不侷限於廣州,而是分散在十府之地,小至區區縣學教諭,大到分守道,從貪腐到不稱職,囊括了方方面面。
光靠汪孚林自己,當然就是再長兩條腿也不可能走遍這些地方,可架不住有去年今年連續來過廣東兩次,深入民間的呂光午在,再加上小北又去濂溪書院見過還在此講學的王畿,從這位龍溪先生所到見聞與之印證,再加上徐秀才和杜茂德這兩個地道本地人一同佐證,自然能夠保證參劾大名單的精確性。如此一來,就達成了作爲御史的最大職責之一——噴人——畢竟巡按御史也是御史隊伍的一員。如此一來,他哪怕在察院中閉門不出,別人也找不了茬。
陳炳昌則一直在幫着杜茂德一同整理歐洲列國志,雖說仍然是極其簡單的版本,但汪孚林相信,比起朝中修史的史官那些瞭解。這已經算是非常深入了。而正當汪孚林把邱四海所言這筆錢財帶回察院的時候,徐秀才卻是正好從濠鏡風塵僕僕趕回來,帶回了賈耐勞對交流生的積極迴應,當然。同時還有對官府收回濠鏡租賃權的抗議。
這下子,秀才智囊團算是到齊了,汪孚林就索性把人全都召集到了後院自己起居的堂屋,直接把幾匣子珠光寶氣的寶石瑪瑙珍珠等等放在了大案上。
儘管徐秀才也是曾經在濠鏡見到過不少好東西的人,此刻仍舊不免呆了一呆:“汪爺。這是……”
汪孚林看了一眼杜茂德,見這位耍得一手好鐵尺的秀才面色如常,他就沒有解釋前因後果,而是言簡意賅地說道:“是幾個海盜潛入廣州,試圖疏通官府,謀求招撫的一筆橫財。”
這算是解釋了東西的來源,但對於閱歷豐富命運多舛的徐秀才來說,那猜測就多了去了。他顧不得剛剛還在爲汪孚林聽自己的舉薦招攬了杜茂德而高興,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決定士爲知己者死。好好勸諫一下汪孚林萬不能因財壞事,誰知道話頭竟然被杜茂德給搶過去了。
“徐兄,陳小弟,事已至此,汪爺雖替我隱瞞,我卻不能就當成事不關己。”
杜茂德稍稍停頓了一下,便將包括自己當年那番被迫當海盜的經歷,以及被邱四海認出找上門來要挾等等和盤托出,見徐秀才嘴巴乾脆就合不上了,陳炳昌也是目瞪口呆。他在心裡暗自嘆了一口氣,隨即就看着汪孚林問道:“汪爺的這批財物,是來自邱四海?”
見汪孚林點了點頭,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彷彿下定決心似的說:“若汪爺打算效仿昔日胡梅林公拿下雙峰船主汪直的舊例,學生願意效勞。”
當年那件事太有名了,別說徐秀才這一大把年紀的,就連陳炳昌也聽說過,後者一下子跳了起來:“杜前輩,這太危險了!你好容易逃出來。再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嗎?”
“對對對!”徐秀才來不及細想爲什麼自己向汪孚林推薦的人,現在卻反而是汪孚林比自己還了解杜茂德的這段過去,他如今深知人多有不得已,因此壓根沒有用大義責怪杜茂德的意思,而是附和陳炳昌道,“他們既然自己已經有招撫之意,還送來了這一注大財,顯然不用這麼冒險的。”
“如果汪爺也如此想,理應不會讓我等看到這些東西,學生說的可是?”
見杜茂德看着自己如是說,而另兩位這才思路慢半拍地看向自己,汪孚林暗歎自己挑的兩個是術業有專攻的幕僚,還有一個只能算是實習生,自然不能和已故那位岳父胡宗憲當年濟濟一堂的名士幕僚陣容比,當然,胡宗憲當年雖說也是從巡按御史開始,但後來幕僚雲集,卻是主政一方的事了,他現在還只是個巡按而已。他簡短地說了說自己的顧慮,以及自己之前和呂光午以及鄭明先提到的,招撫海盜的新思路新設想,隨即又提到了凌雲翼對招撫海盜的曖昧態度,以及朝廷一直以來的強硬傾向。
直到最後,他方纔說道:“所以,此次找你們三人商量,看似是爲了這筆不義之財,實則是爲了一件事,如何徹底說服凌制臺,乃至於說動朝中內閣輔大人。即便不成,也要使經略南洋諸國這件事得到關注,哪怕是少數人的關注!”
經略南洋諸國!
面對這樣分量沉甸甸的六個字,在場的三個秀才全都齊刷刷沉默了。陳炳昌到底年輕資淺,還只是在心裡不停地感慨到底是汪大哥,有魄力。徐秀才則因爲和佛郎機人打多了交道,深知這六個字後會掀起的狂風巨浪。至於三人之中眼光最深遠,思慮最周密的杜茂德,想到的卻是,當年永樂皇帝派鄭和等人先後下西洋上東洋,真正目的並不是爲了什麼經略,傳說中是爲了尋找建文帝,而且遍灑金帛,耗費錢糧無數,真要說成果,大概就是建立起大明作爲宗主國的強大地位,以至於日後朝貢不絕而已。
但自從永樂之後,鄭和寶船就此荒廢,朝廷禁海令的口子越縮越緊,就連隆慶開海,也不過掛羊頭賣狗肉,爲的是更好的海禁。
所以,汪孚林如今這番設想,朝中的阻力會有多大?拉攏支持者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見三人都在攢眉沉思,汪孚林便又丟出了另外一個重磅消息:“此外,徐生之前和我去過新安城外那個濱海漁村。我除了在那裡反擒了拿人錢財,意圖取我性命的刺客之外,還設伏拿住了一夥這村子中走出去的海盜。爲了招撫林道乾林阿鳳在內的大批海盜,新昌呂公子,崑山鄭先生兩人坐了那條白艚船深入敵營,至今應該已經快出一個月了。只不過,至今尚未有消息傳回來。”
杜茂德之前雖聽汪孚林提過,自己被逼無奈投身海盜的過去就是從呂光午處聽來,可直到得知這件事,他才真正確定,汪孚林和呂光午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深入敵營這種事,如果不是極其親近密切的關係,又豈會輕易答應,輕易去做?就是自己,若不是身上污點太重,很可能累及家人,又爲了報知遇之恩,怎可能自告奮勇冒奇險重回虎口?
最終,還是杜茂德先壓下了對呂光午此行的擔憂,開口問道:“聽說,汪爺之前在貢院之中救過海道副使周觀察?之前又去探望過他?”
汪孚林當然知道杜茂德要問什麼,遂點點頭道:“一番推心置腹,周觀察如今可算作是盟友。”
“那就最好不過了!汪爺可將邱四海和這些珍奇財物的事,以及招撫海盜之事先與周觀察細說,爭取周觀察的支持,謀劃妥當之後,再見凌制臺。如今凌制臺平定羅旁山瑤民之亂在即,一兩萬的財物看似不多,但無論用在打仗,還是用在事後安撫,全都是用在刀刃上,絕不會嫌多。至於如何將這些東西變成現錢,只憑汪爺和徐兄之前對廣府潘家家主之爭的恩情,潘大老爺是絕對不會拒絕的。至於這筆錢的定性,不妨就直接說是盜中得來,充作軍費。”
徐秀才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但後半截好辦,甚至不用汪孚林,他出面就不會有問題,畢竟只是讓潘家吃下這些貨,又不是白送錢。但即便汪孚林說周叢文算是盟友,就真的能夠說動其一同建言凌雲翼?凌雲翼真的會同意?拿海盜經略南洋這種話,能糊弄得住凌雲翼嗎?
他拼命開動腦筋,思量自己之前在濠鏡和葡萄牙人打交道時的一些心得,突然冒出了一句話:“要說招撫海盜經略南洋,能不能這麼說,就說我國招募義士,幫滿剌加復國?”
聞聽此言,汪孚林頓時撫掌大笑道:“好一個徐生,真是所見略同,我正是如此想的!”
ps:昨晚實在是趕不出來,有點難寫,唉,今天也只能單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