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赫圖阿拉陷入了戰時總動員,馬匹從馬廄中拉了出來,簡陋的兵器被磨得錚亮,人馬在禮敦的親自激勵下充滿了鬥志,準備先給疑似刺殺了塔克世的章甲城重重一擊的時候,赫圖阿拉城一處偏僻的土屋中,一個身影突然閃了進來,正是王思明。他機警地往四下裡看了一眼,而後衝着守門的大漢點了點頭,又瞅了一眼院子裡那幾個百無聊賴的女真人,這才鑽進門去。
屋子的角落中。就只見引發了撫順關內關外一場巨大風波的舒爾哈齊正盤腿坐在那裡,人比之前又消瘦了幾分,但精神卻還不錯。但最重要的是,屋子中央椅子上大馬金刀盤着辮子拄着刀的那個年輕人,不是沈有容還有誰?李二龍趙三麻子和沈大牛或坐或站,一見人進來都露出了警惕的表情,隨即才放鬆了下來。沈有容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麼樣?”
“看樣子不是今夜就是明天就要出兵,可不知道是去打哪兒。”
如果放在最初出撫順關時,別說舒爾哈齊已經不想回赫圖阿拉了,就算他想回,沈有容等人也不可能給他這個機會,可後來形勢的發展卻讓他們不得不冒險走了這條路。他們這±一行人本來是衝着遼東大軍攻破古勒寨後,那些流散各方的阿哈去的,但出關之後,沈有容也好,其他人也罷,這才發現計劃趕不上變化。儘管古勒寨還是一片廢墟,但那些人口早就被各方瓜分乾淨。
最最重要的是,王杲的兒子阿臺和阿海顯然並不甘心。正在拼命招兵買馬。也正因爲如此。到撫順馬市做生意交易馬匹糧食農具的女真人才會這麼多。面對這樣稍有不慎就會被人隨口吃掉的情況,沈有容當機立斷,在被一小隊女真人追殺了一路之後,他乾脆設伏反殺了對方,又從活口那裡問出,人是阿臺派出來的,要前往赫圖阿拉向寧古塔六貝勒討要兵馬襄助。於是,他乾脆提出了一個大膽的主意。他們冒充這一行人!
接下來的一路上,衆人玩命似的學建州女真方言,甚至又吃掉了一小隊窺伺他們馬匹的女真人,又招撫了一隊有心去投那位阿臺貝勒賺點戰功和金銀的人馬,這就使得他們這一行的人數擴充到了三十餘人!可成分就很複雜了,除了汪沈兩家的人之外,還有李曄以及趙德銘那些有遼東血統的女真佃戶,路上遇到的那些貨真價實女真人,但如此一來,他們的戰力也就相當可觀。
就是這樣瘋了似的舉動。卻因爲他們人人早就換了女真人在撫順馬市交易的馬,又埋藏起了本身的兵器。只用了兩次繳獲的那些,一個個又雄赳赳氣昂昂,再加上熟悉王杲的王思明,熟悉赫圖阿拉的舒爾哈齊,還有那隻壯大了一大圈的小虎崽子,竟然讓他們平安進了這座小小的土城!
當然,這其中最大的風險便是,舒爾哈齊反水告發,那樣的話一行人就全都死定了。李二龍爲了這個,幾乎死死緊盯着裝扮成阿哈的舒爾哈齊,總算結果卻是,舒爾哈齊彷彿是啞巴了似的一聲不吭。王思明從前是古勒寨的人,舒爾哈齊在赫圖阿拉生活的時間並不算最長,再化點妝裝作是沈有容的阿哈,沒什麼人注意他們這年紀的少年,精神都放在沈有容身上了。當然最大的緣由是塔克世一聽是阿臺來人就立刻稱病,連面都不露。
至於舒爾哈齊的叔父界堪的外甥恩琪,他之前說的那所謂舒爾哈齊的消息,本就是沈有容友情提供。曾經衝動冒失的沈公子這回很聰明地聲稱,人是半路上遇見的。只不過他們都沒想到,界堪和恩琪舅甥竟然會想到那樣一個惡毒的主意。此時此刻,他們當然猜不到赫圖阿拉要打仗的源頭,就是從他們那個消息而來。畢竟,他們是冒充阿臺的使者來借兵的,而且挑明瞭他們這一撥人專門是奔着赫圖阿拉來的。
“我們已經在這停留了三天,呆的時間越長,露餡的可能性就越大。”說話的是沈有容,毫無疑問,這是用女真語說的,爲的是提高衆人對這樣一門語言的熟悉程度。因爲連日以來只能說女真語,不能說漢語,每個人的會話水平都有質的提高。他見沒人對自己的說法有異議,包括舒爾哈齊也是如此,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如今人家要打仗,估計也不會希望城裡有我們這種外人,那麼趁着這機會,我們直接提出來,要五十個阿哈,然後回去!”
對於這樣一個提議,李二龍不由得一拍大腿道:“這正好啊,他們要是不願意,那就討價還價!”
沈大牛對自家公子的這主意自然不會反對,眼看其他人紛紛贊同,只有王思明和舒爾哈齊沒說話,他想到外間派了沈虎看着,他就沒好氣地隨手撿了塊小石子丟了過去,這才叫道:“喂,你們兩個都答句話,別當沒聽見!”
“啊!”王思明這才一下子反應了過來,掃了一眼舒爾哈齊,這才低聲說道,“我是覺得赫圖阿拉城突然備戰實在是蹊蹺。要知道,速兒哈赤逃跑的消息已經傳開,他瑪法都已經被扣在了撫順關,這時候他們用兵要打誰?”
此話一出,別說沈有容悚然動容,其他人也全都倒吸一口涼氣。趙三麻子更是咂吧着嘴,有些不敢置信地說:“他們要打撫順關?不是瘋了吧?”
“也許不是撫順關,是鴉鶻關?”這次開口的卻是舒爾哈齊。見大部分人不以爲然,只有沈有容在那思量着,他又不說話了。他這次答應了汪孚林的要求出來,是答應了從女真腹地帶一批有遼東血統的阿哈回去,這樣也許能讓遼東巡撫張學顏和總兵李成樑給自己一個官職,他希望的是證明自己。異日風風光光回來。於無形之間在瑪法和阿瑪那張老臉上狠狠打上一巴掌。正當他低頭不語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沈虎那粗豪的聲音。
“寧古塔貝勒派人來了!”
一聽到有人來見自己,屋子裡原本毫無上下之分隨便亂坐的衆人立刻動作了起來,首先王思明和舒爾哈齊就被李二龍和趙三麻子用寬闊的脊背給遮掩得嚴嚴實實——這要是換成初來乍到的時候,舒爾哈齊的嘴裡必定會被塞上一團破布!須臾,一個滿臉皮笑肉不笑的年輕人就進了屋子,正是界堪的外甥恩琪,對界堪來說比兒子更親的晚輩。因爲之前就是他帶衆人進城的,此刻說話也就直接了很多。
“赫圖阿拉要打仗了。只怕各位的任務沒有辦法再達成。有人趁着貝勒在撫順關,竟是悍然行刺了貝勒的第四個兒子,也就是我要稱呼一聲四舅舅的塔克世,這場仗不能不打。還請各位回去告訴阿臺貝勒,如果我們打贏了,他要的人馬,我大舅舅一定會親自給他送過去!”
王思明動作非常快,幾乎就在恩琪說出塔克世遇刺的一瞬間,猛地伸手死死捂住了舒爾哈齊的嘴,將其那一聲驚呼給死死攔在喉嚨口。饒是如此。其他衆人卻都禁不住發出低低的驚呼。沈有容更是立刻問道:“怎麼會遇刺的?這可是赫圖阿拉,是因爲查出是誰了。所以纔要打仗?”
恩琪把滿屋子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當下便乾咳一聲道:“是有人看到四舅舅的兒子,那個從撫順關跑出來的小子在城外出沒,誰都知道,貝勒就是因爲這件事被暫扣在撫順關的,四舅舅當然想要去把人找回來,結果卻被人伏殺。幹這件事的,除了那羣痛恨貝勒的傢伙,再沒有別人。所以此時大舅舅已經親自帶兵出發了。各位這時候再留在赫圖阿拉實在不合適,還請聽我一句勸,先回去怎麼樣?”
面對這樣的勸說,沈有容在心裡迅速合計了一下,隨即開口說道:“好,我們離開赫圖阿拉,但我這樣空手回去,阿臺貝勒一定會覺得受到了羞辱,我也一定會遭到處罰。兩家本來就是姻親,現在赫圖阿拉既然正面臨戰事,何妨也表示一下自己的誠意?我不要那些訓練有素的戰士,赫圖阿拉可以挑選一批阿哈給我,我帶回去送給阿臺貝勒,以表示各位面臨戰事卻依舊不忘對他的心意,你看這樣如何?”
來的時候,恩琪就做好了準備,軟的不行來硬的,橫豎對方只不過帶了這麼多人,要驅趕出去總不難。所以,發現沈有容這麼好說話,他不由得愣了一愣,可轉念一想,這是兩邊都留面子的事,不是不好商量。他迅速合計了一下,最終以要去和禮敦幾兄弟商量爲由,匆匆告辭離開。他這一走,李二龍頓時罵道:“狗屁,還說什麼禮敦已經帶兵出發了,出發了他還去找人商量什麼?”
下一刻,李二龍才發現沒人搭理自己,每一個人全都在看舒爾哈齊,就只見王思明已經放開了手,可舒爾哈齊卻沒有出聲,而是幾乎快把嘴脣咬出了血。突然,他仰面一倒,直接就昏厥了過去。見此情景,李二龍看了一眼其他人,非常認命地上去掐人中,直到那小傢伙甦醒了過來,他纔沒好氣地說道:“還沒想通?不就是有人借你的名義引誘你阿瑪出城,然後設伏殺了他,就這麼簡單。”
“我要去看看他。”
聽到這個毅然決然的聲音,李二龍眉頭大皺,想到了汪孚林對自己的吩咐。那是死命令,他沒有準備違抗,此時此刻殺機一動,想着這小破孩子要是還繼續這麼犟,他只能不客氣了。可這時候,偏偏只聽到沈有容沉聲說道:“回頭我提一提,他們應該會答應。臨走的時候,大家一塊去祭拜一下,好歹他也娶了阿臺貝勒的妹妹,兩家算是姻親,得有個表示。小齊,給我記住,沒有下次了!王思明,再給他化點妝,一定不能讓任何人認得出來!”
舒爾哈齊沒想到沈有容竟然能夠答應自己,一愣之下,他便一骨碌爬起來磕了個頭,隨即便跪坐在那裡再也不吭聲了。
薄情的父親死了,祖父被扣在撫順關,兄長應該還在瀋陽……他現如今明明身在家園卻沒有半點家的溫暖,反而覺得在這樣一羣漢人中間更安全,是他變了,還是周圍的人原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