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都察院中傳來了一片打招呼的聲音。
“汪掌道今天來得可真早啊。”說這話的人,不看不知道,是在都察院比汪孚林資歷更老兩年的監察御史。
“昨晚上亥時夜禁的時候看到汪爺您的直房還亮着燈,不是值夜的日子您又值夜了,要是總憲大人知道您又晚歸,肯定要埋怨您實在是太勤懇了。”這口口聲聲用您這個字,又暗暗點出陳炌信賴的,自然是隸屬於左都御史陳炌的吏員。
“掌道大人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眼睛看着有些浮腫。”這樣稱呼的,自然就是隸屬於廣東道的御史了。
當汪孚林從都察院門口走進去,一路上就遇到了各式各樣打招呼的人,而其中內容無一例外,都在關切地問他怎麼會熬夜,怎麼會眼睛浮腫。對於這樣的過分關心,汪孚林着實有些無可奈何,他總不能告訴別人,昨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個錦衣衛千戶的悶棍,隨即因爲要詢問各種問題,要收拾善後,耗費了不少時間,所以一直忙碌到下半夜才睡的,精神非常不好?
聽到劉百川竟然招供說劉守有和張鯨有關,他最初還以爲劉百川虛詞誆騙自己,差點就真的把這傢伙扔到什剎海去了!
他前世裡固然道聽途說過一種說法,道是劉守有這個張居正時期掌管錦衣衛的頭頭又勾結上了張鯨,所以在張家被清算後,還逍遙自在了好幾年,最後才因爲科道言官的反攻倒算,最終倒臺。可他,真心沒想到如今張鯨這麼早就被他收拾下去了,可竟然劉守有還是早早就和這個兇狠陰毒的太監勾結在了一塊。要不是他有點運氣,再加上此前倒張鯨的事件之中,一直都隱身幕後,豈不是早就被劉守有發現端倪,然後壞了事?
可劉百川終究不大清楚現在的劉守有背後究竟是誰,但汪孚林坐擁一張天子手諭,一張張居正手令,所以不但郭寶和陳樑徹底拋開了最後一點猶豫,連劉百川也在簽字畫押留下字據之後,被他收歸麾下。如此一來,他就真正對劉守有形成了合圍,查到誰和這位錦衣衛大頭子聯繫,只是時間問題。
既然折騰了大半宿,上午堅持着見了下頭的監察御史,然後佈置了一下工作之後,汪孚林就吩咐鄭有貴幫自己把門,他偷空打起了盹。好在如今他在都察院中早已是威名赫赫,一整個上午都沒人打擾,讓他清清靜靜補了個好覺。等用過午飯之後,他就被左都御史陳炌給叫了過去。出乎他意料的是,陳炌竟然不是交給他什麼難辦的任務,而是以他最近辛苦爲由,給他放了半天假,讓他回去好好休息!
上司既然這樣體貼,汪孚林還有什麼話說?他當然知道,之前陳炌在他天花亂墜的遊說之下,將信將疑承擔了一定風險,舉薦遼東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爲南贛汀韶巡撫,如今此事准奏,陳炌徹底相信他在張居正那邊確實真心吃得開,哪怕在遼東之事上,張居正之前的看法和汪孚林有那麼大的分歧,竟然最終也能聽汪孚林的勸,所以,慶幸自己沒看錯人,陳炌在這種小細節上投桃報李,那根本不算什麼。
汪孚林當然想趕緊道謝回家,半點沒有下午在都察院裝勤政的打算,但在臨走之前,他先對陳炌挑明瞭自己舉薦趙明賢爲四川道掌道御史的打算。
對於這種人人巴望的掌道御史大缺,陳炌素來捂得很緊,可趙明賢資歷很老,政績不錯,最重要的是在廣東道的時候就很知情識趣,半點沒有和汪孚林這個掌道御史爭權的意思,汪孚林又暗示人可以籠絡,他也就爽快答應了下來,隨即卻又問道:“趙明賢一走,你那裡得補人,這次是要新的還是老的,你儘管開口?”
“新人老人都無所謂,好相處就行。”
汪孚林彷彿真的不在意一般答了一句,等告辭出來之後,他見都吏胡全一溜煙跑上來請安,就低聲與其言語了幾句。
胡全心領神會,隔了一會兒,進去伺候陳炌時,陳炌提了一句廣東道即將出缺一名監察御史,不知道挑誰是好,他清楚陳炌並不是要自己幫着出主意,卻還是立時笑道:“總憲大人,記得上次汪掌道保過山東道監察御史趙鵬程?如果不是汪掌道,山東道的曹掌道說不定就要給人記上一筆了。”
“對啊,還有這事情。”陳炌頓時哈哈大笑,“聽說趙鵬程事後還在都察院大門口堵着汪世卿要道謝,卻被人三言兩語打發了,想來也希望能夠換個環境。就這樣吧,回頭把趙明賢和趙鵬程的事情定下來……嘖,此趙去後是彼趙,對廣東道上下來說,稱呼起來就方便多了。”
汪孚林深知交託給胡全的事一定會辦妥當,當下定定心心地離開都察院回家。然而,他前腳剛剛踏進家門,打着呵欠往院子裡沒走兩步,就聽到外間傳來了有人和門房交談的聲音。依稀發現有些耳熟,他就乾脆轉身走了回去,等看到人時,他與對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最終就哈哈大笑道:“朱大哥,這還真是久違了!”
七年過去,昔日年近三十,俊朗青年的朱擢,在歷經官路蹉跎之後,整個人顯得清癯消瘦,卻已經人近中年。從前不蓄鬍須的他除了和汪孚林一樣,留了一抹小鬍子,下頜也留了一點長鬚,竟是又平添了幾分威嚴。
聽到汪孚林一聲朱大哥,這些年始終不順的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北新關中,得到解救之後,和張寧互揪領子對罵死太監和臭窮酸的年代。儘管他那會兒恨張寧恨得要死,可後來相處多了,卻覺得死太監人實在,至少比他後來碰到的很多上司同僚下屬還實在!
他那時候還念念不忘要向布政使按察使那幾個僞君子報一箭之仇,結果,到他被調走前也沒能成功,反而還是死太監成功熬到讓那幾個傢伙吃了大虧。
“汪賢弟……”朱擢看到汪孚林大步迎上前來,把臂爲禮,他心中百感交集,直到進門之後這才嘆道,“這麼多年了,你竟還記得我。”
“朱大哥委屈了這麼多年,其實我兩年多前在廣東見到凃臬臺的時候就得知了,只是一直都沒能幫上什麼忙,實在是慚愧。”
二十四歲中進士,而後從觀政到主事,朱擢算是非常順的,可再後來這七年就簡直是噩夢,甚至一度淪落到府同知這樣的佐貳官,若不是他無顏面對家鄉父老,簡直就想忿然辭官回老家去!如今分明是汪孚林託人把他從泥潭中撈出來,卻還表示拖了兩年才幫上忙,他那僅剩的一點的彆扭也都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自慚形穢。
“你如果說這話,那我就無地自容了。汪賢弟,若不是今天抵達,我去吏部辦事的時候見到王少宰,他特意提到說你爲我說話,我都不知道你出了這樣的大力!唉,你真是,如此援手,卻也不對我說一聲。禮部儀制司員外郎,這可是六部最金貴的三大司之一,也不知道多少人爭鬥成了烏眼雞似的,卻輕輕巧巧落在了我這個本來仕途沒指望的人手上,你讓我說什麼好?”
“朱大哥,是朋友就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汪孚林笑着把朱擢直接請進了外書房,這才誠懇地說道,“想當初北新關大變,張寧張公公被劫持,你爲了保全那些文檔躲了起來,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出來就險些和張寧打了一架。可最終發現是被人算計,你卻丟開往日和張寧的恩怨,一致對外,要不是和太監有來往的名聲,你也不至於仕途蹉跎,我說得對嗎?我當年初出茅廬還不覺得,可自己踏上仕途之後,我才發現,你這樣的人有多難得。”
“你盡給我戴高帽子,本來都是應當做的事,談什麼難得?”
朱擢早已不是當年年少得志便輕狂的性子了,正要繼續謙遜,他卻只見汪孚林收起笑容,滿臉正色看着他。
“朱大哥,你從任上接了吏部公文上京赴任,你的上司同僚下屬應該會有各式各樣的議論吧?就是你自己,到吏部關領上任之後,知道是我在吏部王少宰面前舉薦了你,想來也應該有些數目。畢竟,我這兩年也算是腳踢八方拳打四海,闖出了幾分胡鬧的名聲。你如果介意,那麼日後咱們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儘管放心,我不會用舊日情分請你幫忙做什麼。如果你不介意,那麼就和我聯手做一點事情。”
面對這樣開門見山的坦陳相告,朱擢沉默了片刻,腦海中想起自己正被知府冷嘲熱諷時,驟然接到吏部任命的情景。彼時那位從前素來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知府一下子變臉,先是忙不迭賠禮,試探他在京城的關係,然後是噓寒問暖,百般關懷,臨走時還給他送了厚厚一份程儀,至於那些往日當他是空氣的通判和推官,以及屬縣的主司們,那就一個個更加殷勤了。他曾經被人暗地裡譏嘲過是閹黨,歷經如此宦海沉浮,哪還計較那些虛名之類的身外物?
“汪賢弟,咱們當年只是因緣巧合結下的一點緣分,你不但記得我,還把我從泥潭當中撈出來,若不嫌棄我微薄之力,那麼就收下我這個不成器之輩。”
見朱擢竟是起身深深一揖,汪孚林連忙將他雙手攙扶了起來,心下一塊大石頭落地。他雖說對小北誇了海口,說是朱擢和黃龍應該都是可信之人,可以共事,但畢竟一別那麼多年,要說絕對有把握,那也談不上。對於朱擢這樣的人,他不用擔心對方是此刻假意允諾,回頭卻暗渡陳倉——首先,朱擢的人品心性他頗爲了解,其次,如若朝中有權貴照拂,朱擢怎麼會一度淪落到府同知這樣的地步?
“朱大哥你言重了,只是彼此共事,哪裡能說是什麼收下?你現在可是從五品的員外郎,我卻只不過正七品的監察御史而已。”
“誰不知道科道之權,遠勝六部?”朱擢重新坐下,這一次說話的語氣就輕鬆多了,“再說,便是一個小圈子,那也是召集的人爲首,如此才更有力。我知道,你算是首輔大人門下,想來如今就算自立門戶,也不會和首輔大人劃清界限。既然做了,還忌諱當這個攬總嗎?”
“那我就當仁不讓了。”汪孚林呵呵一笑,沒有繼續推辭。畢竟,之前李堯卿上京進了吏部文選司之後,同樣是官職高過於他,但同樣也是以他爲主。接下來閒話幾句,他就笑呵呵地說道,“不知道王少宰和朱大哥提過沒有,從前的杭州府黃推官,這次也升調進京,出任戶部廣東司郎中。”
朱擢當年資歷官職全都還在黃龍之上,然而如今卻被對方一舉超過,他除卻唏噓,倒沒有多少嫉妒。畢竟,黃龍沒有過多牽涉進當年北新關那場變故,於是影響不大,凃淵則是有同年援手,相形之下,只有他走了一大段彎路。可想想自己如今還不到四十,他不禁又生出了幾分豪情。
“黃龍賢弟若是到了京城,那可就真的是直搗黃龍了!屆時我們可好好聚一聚!”
“那是自然。”汪孚林說到這裡,突然微微一笑,“不過,如今這京城裡,可還有一位朱大哥的老相識。張寧張公公一回京城就榮升了司禮監隨堂,之前還和我一起出過一趟公差,他也很‘想’你。畢竟,當初西湖上我在浮香舫落水那一次,可是你們兩個派的船撈我。”
“那個死太監!”
朱擢被汪孚林一個“想”字給嘲諷得牙癢癢的,忍不住就把舊日稱呼給掣了出來。緊跟着,他才自失地搖搖頭道:“見他就算了,給他添麻煩不說,給你也添麻煩,好歹曾經同舟共濟一場,回頭給他捎個口信就是。”
“你不用擔心這個。”汪孚林自信地挑了挑眉,隨即意味深長地說,“回頭咱們這些杭州的老相識相聚,他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