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秋楓特地跑來送信,說是老爹老孃演了一齣戲把婚事給敲定了下來,汪孚林哪怕哭笑不得,可也省事了。他沒理會程乃軒的打趣,接下來幾天,他輪流去拜訪了一下汪家那幾房當家人。因爲當初扳倒汪道旻是靠的他從中牽線搭橋,而且程老爺這條線也是靠他,故而從謝老安人到汪道縵,再到其餘幾位,人人都對他客氣熱絡。得知他不日就要回徽州完婚,以多年未曾回鄉的謝老安人爲首,除卻汪道旻之外的其他四房都有意派人回鄉拜賀,順帶祭祖。
這其中,態度變化最鮮明的,便是汪道縵那位曾經極度瞧不起丈夫的妻子。想當初這位當家太太還把汪孚林當成打秋風的,可這次汪孚林再登門的時候,她忙前忙後親自張羅,臉上始終堆着殷勤的笑容,唯恐有一絲一毫的怠慢。臨到汪孚林告辭離去時,她還一個勁地說,汪道縵因爲剛剛接手汪道旻手上那一攤子事離不開,但她一定會跟着謝老安人等人回松明山一趟。
這種前倨後恭的待遇,汪孚林見識得多了,根本沒放在心上,汪道縵卻臉上漲得通紅。等到他把汪孚林送到門口,儘管難以啓齒,但他還是訥訥說道:“她就是這脾氣,喜怒全都放在臉上,不善於待人接物……”
“九叔,你之前說過,嬸子之前嫌棄你,甚至都不肯生兒育女,你那時候說要是實在沒辦法,便乾脆和離算了,現在你搖身一變,境遇大改,真的要和她和離嗎?”
汪孚林突然詞鋒一轉問這話,汪道縵頓時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他纔有些艱難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之前那也不能怪她。她嘴裡那麼說,可家裡最艱難的時候。一切還是靠她,我岳父也接濟不少……”
“這不就對了?”不等汪道縵說完。汪孚林就笑道,“你這和她一塊過日子的人都不計較,我和嬸子總共這才見了第二次,第一次她不知道我是誰這纔給冷臉,我要是就此耿耿於懷,豈不是太沒器量了?希望你們今後和和美美,有個一兒半女之後,嬸子說話行事應該就不至於像從前那樣了。”
汪道縵長長舒了一口氣。等到送了汪孚林上馬,他這纔回轉身進門,卻在大門口發現了意料之外的身影。見妻子呆呆站在那兒,顯然剛剛的話都聽見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走上前去,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繼而低聲說道:“走吧,回屋裡去。”
僅僅是這樣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他就看到平日裡常常尖酸刻薄的妻子一下子眼圈紅了。下一刻。他只聽到耳畔傳來了她那微不可聞的聲音。
“九郎……從前都是我說話做事太過分……”
汪孚林雖說決不能和呂光午那樣的人比聽力目力,可練武以來,漸漸也是耳聰目明。所以汪道縵親自送他時,門內有人偷聽,他早就發現了。這會兒他暗想那邊興許正發生負荊請罪,夫妻諒解的一幕,不知不覺有些哂然。
貧賤夫妻百事哀,汪道縵這話一丁點都沒錯,也許其妻確實庸俗勢利,可既然未出嫁之前是在孃家沒吃過苦頭的,又多半是隻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過來。那麼成婚之後爲柴米油鹽醬醋茶操心,這日子怎麼能和諧?男人要想別聽這些嘮叨。自己腰桿就先得硬!
秋楓到的次日,程老爺就再次見了汪孚林。對於票號之事給出了答覆。他將於此次回鄉之後,和汪孚林一塊去見斗山街許老太爺,一同就開設票號的地點及銀本進行商議。而在此次離開揚州前夕,他特意把汪孚林和程乃軒都帶在身邊,去鹽運司也好,去巡鹽御史所在的察院也好,去鳳陽巡撫駐紮的巡撫都察院也好,全都讓他們跟着,自然也不無拿着汪孚林背後的汪道昆,加重一下自己說話分量的小算計。汪孚林心知肚明,也不拆穿,純當增加人脈。
至於在鹽運司見到那位顧大人的時候,汪孚林知道那是葉家的親戚,順帶提了一嘴自己的婚約。於是,這邊剛一告辭,蘇氏就命人把他單獨提溜了過去,相見之後恨不得從他的祖宗八代開始問起,臨到最後,他本以爲這一關總算是過了,誰知道蘇氏卻突然說道:“老爺身爲朝廷命官,自然離不開,但我和堂妹卻已經多年不見,既然松明山汪氏在揚州那些族人有那麼多要趕回去參加婚禮,我的外甥女兒出嫁,我也自然要去一趟。”
出了鹽運司,算算此次要跟着自己回去的人,汪孚林忍不住有些頭疼。要知道他此次被邵芳挾持了出來,連真孃的婚事都錯過了。汪道昆嫁嫡親女兒,也沒見這麼興師動衆,現如今揚州這邊一窩蜂回去那麼多人,面子固然給他不小,可排場聲勢是不是太大了?
他倒不是怕自己這成婚辦成賓客盈門的大事有什麼不妥,而是純粹怕麻煩。見證過程乃軒成婚那次被折騰得整個人都虛脫了,他自然很不希望被人當成傀儡一樣折騰那麼多天,奈何木已成舟,這種事完全不是他說了算。
在得到了上頭並不會窮究所謂高拱餘黨的承諾之後,兩淮巡鹽御史用比平日高出數倍的效率,快速通過了官府掣驗鹽貨的環節,讓囤積了鹽貨的鹽商們能夠儘快把鹽貨運到各種行銷地區去變賣,而程老爺這種相當於後世綱商總商的豪商反倒閒了下來。而在汪孚林要回鄉完婚的消息散佈開來之後,竟然還有更多的徽商表示出了前去參加的深厚興趣,最後回程的隊伍竟包下了整整兩條大船。正賓就有三四十,加上隨員總共百多人。
而程琥帶着牛四帶着幾個身強力壯的機工隨行押運銀兩,跑了一趟武進給沈應奎送錢,正好在這時及時趕了回來,也帶來了那邊的消息。沈應奎要爲邵芳服三月緦麻,再加上還不知道汪孚林回鄉成婚之事,自然趕不過來。但卻讓程琥和牛四捎帶了一封信,表示日後汪孚林若有事差遣,一定義不容辭。汪孚林之前那趟奔波本來就是看在沈應奎的份上。此刻唏噓過後,順帶也就邀請了牛四回鄉喝喜酒。這下子,牛四頓時喜出望外,滿口答應了下來。
船到蕪湖停靠,然後僱車馬改陸路的時候,蕪湖的幾家車馬行中,最好的車被搜刮一空,一時在蕪湖留下了揚州豪商甲天下的傳說,這就是後話了。
當這浩浩蕩蕩一行人出現在歙縣小北門外。登時迎來了好一陣騷動。可一認出騎在馬上汪孚林,城門守卒立刻一窩蜂全都圍了上來,其中除卻問好的,更多的人都在那笑說汪家和葉家剛剛定下的那門婚事。儘管汪孚林素來是臉皮極厚的人,他也禁不住這樣一大堆人齊齊八卦,到最後好容易突圍而出進城的時候,他簡直被逼出了一身汗。
由於此次跟他回來的賓客實在太多,其中一小部分是在府城或是縣城之中有老宅的,早兩天就命人快馬加鞭回來略作整理,但也有如同帶着長子長媳的蘇氏這般。完完全全是來做客的。可汪孚林自家老宅到現在還借給了戚良等戚家軍老卒,縣后街那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宅子裡,他還鬧不清楚葉家人是否還借住着。故而他本想包下如馬家客棧這樣交通便利的旅舍給客人暫住,卻沒想程老爺直截了當替他解決了難題。
“我家中人口少房子多,早已吩咐下去,騰出了幾個空院子,另外,我在府城縣城裡還有兩座空置的小宅子,加在一起就足夠了。”
汪孚林沒有和程老爺客氣,事實上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當即爽快接受了下來。向汪家那幾房長輩告了聲罪之後。他便帶着秋楓匆匆縱馬趕往縣后街上的家。臨到門口下馬時,他忍不住斜睨了一眼對面那熟悉的小門。心中忍不住有些悵惘。葉大炮如今雖說還在徽州,可衙門卻換成了府城中的按察分司。這座縣衙知縣官廨已經讓給別人了,以後他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出入如入自家。
“哥,早就聽到你的馬蹄聲了,在家門口發什麼呆啊!”
乍然聽到這一聲嬌斥,汪孚林回頭一看,卻看到是汪二孃正叉腰站在門口,他不禁笑了,他縱身一躍下地,又伸手把剛剛坐在前頭的秋楓扶了下來,隨即才迎上前去。見汪二孃臉上雖故意露出氣鼓鼓的模樣,可眼神中卻流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忍不住大笑着抱起她轉了一個圈,等放下之後,他就看到汪小妹滿臉興奮地衝了過來,少不得依樣畫葫蘆也抱起她打了個旋兒。
等到最終把人放下了地,他見金寶已經過來磕頭,他一把將小傢伙拉了起來,隨即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大聲說道:“我回來了!”
兩個女兒閒不住,自從得到程家人捎信之後,就開始掰着手指頭算日子,一大早開始就在前院門口等,汪道蘊和吳氏自然不會那麼沉不住氣。可此時此刻,聽到兒子那大聲一叫,他們同樣心裡激動。儘管一開頭人人都瞞着他們,可紙包不住火,他們很快就知道兒子是被邵芳劫持走的,若非後來好消息傳來得及時,夫妻兩個早就撐不住了。也正因爲如此,吳氏思前想後,覺得兒子實在是心思太野,決定趕緊給他成了親,免得他還是這樣做事衝動。
夫妻相攜上前,汪道蘊便搶在妻子前頭喝道:“臭小子,一出去就不知道回來,也不知道拉下多少功課!要不是看在你這回來要成親的份上,我就罰你……罰你給你娘抄上一百遍佛經!”
“胡說!”吳氏護子之心立刻高漲,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這才用有些心虛的眼神看着汪孚林,“雙木,我和你爹把你的婚期定下來了,你……沒意見吧?”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用某種微妙的目光看了這夫妻倆好一會兒,直到他們臉上全都是不自然,他方纔嘆了口氣說:“這次從揚州跟我過來,聲稱要喝喜酒的賓客足有三四十,爹孃如果要準備席面,記得多擺幾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