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留了流螢這麼一個出身經歷都有污點的女人,汪孚林卻由此而生出了深深的緊迫感。
正因爲如此,他次日就向王錫爵轉達了張居正的意思,緊跟着就在傍晚散衙時去拜訪了吏部侍郎王篆,戲稱是特地來蹭飯的。
因爲昨日在張居正那兒碰上,對於王錫爵的那番話,卻是在王篆走之後和張居正說的,他知道王篆這種人與其說心細如髮,還不如說心思深重,稍有不慎,不但可能破壞兩人這將近一年來的親密關係,而且還容易產生更深的芥蒂。因此,此番登門,他在把酒言歡時的第一件事,便是對其挑明瞭昨日的事情,將對張居正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對王篆也說了一遍。果然,聽完小北的那段身世過後,王篆的眉頭就完全舒展了開來。
“從前那會兒只想着能藏多久藏多久,現在我卻發現,還不如大大方方亮開來,免得日後再這麼擔驚受怕。王荊山公那當然是不屑於因此事有所要挾,但若是碰到一個心思叵測的人又如何?所以,我昨天把心一橫就對元輔說了。結果可想而知,這種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元輔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倒是我白白下了那麼大決心。若非我痛罵了胡鬆奇幾句,元輔說不定還會給我那幾乎沒有印象的老岳父蔭封兩個兒子。早知如此,我還怕什麼?”
“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
王篆嘴裡這麼說,但神情卻頗爲闊朗:“不過你這次算是做對了,這種事與其藏着掖着,他日讓別人捅到元輔面前,還不如你自己說。至於王錫爵,他想要清高,想要名聲,隨他去。不過是一介迂腐之人罷了,無足輕重,他走了禮部還能騰出一個侍郎的位子。”
平心而論,王篆是自然是有理由嫉妒王錫爵的。他和王錫爵乃是同榜同年,但王錫爵是一甲榜眼,他卻是三甲排名靠後的同進士,王錫爵一出仕便是翰林院編修,在翰林院體系中順風順水,升得非常快;而他卻是靠着在外任上一步一個腳印,曲折而堅定地向上走。
若非去年在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他和汪孚林陰差陽錯相識,他被引入張府,一下子投了張居正的眼緣,仕途突然有了一個巨大飛躍,他怎麼可能與當年同榜一甲的這些同年們一爭短長?申時行、王錫爵、餘有丁,他那一屆一甲前三名的仕途簡直是太平順了!
所以,汪孚林能夠在對張居正說了王錫爵的事情,又坦白了妻子的身世後,繼而第二個來告訴他時,他自然覺得這個年輕的後生晚輩對自己着實信賴親近。而這種信賴和親近無疑是互相的,他因爲昨日之事纔剛剛生出的那麼一丁點猜疑,也全都爲之煙消雲散。於是,王篆順手又評點了一下翰林院的某些人事。他畢竟比汪孚林早及第十幾年,哪怕不如王錫爵久在京城,但心得卻也異常豐富。
汪孚林一邊聽一邊暗暗記在心裡。趁着王篆心情不錯,又是兩杯酒下肚時,他這才說出了今天自己來的第二件事。
“少宰在吏部,我從來都沒有求過什麼,此番卻想求你照顧一個人。少宰先別忙着拒絕或發火,且聽我慢慢說來。”
聽了前半截話,王篆不禁打算揶揄兩句,可卻聽到後半截,他到了嘴邊的話就暫且先吞了回去。
然而,雖說他很好奇汪孚林破天荒找自己走後門的人是誰,可當汪孚林說起從前杭州之行,說起在杭州北新關的那一場動亂,他卻不知不覺就變了臉色,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駭然。汪孚林現在纔多大?七年前又纔多大?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小秀才,竟然敢在那種亂民佔據北新關的時候,跟着時任杭州知府的凃淵去北新關安撫,這要不是汪孚林主動說,他還根本就不知情!
“而那時候主管北新關的戶部分司主事朱擢,便是和稅關太監張寧一起,是我們從北新關救出來的人之一,他在關鍵時刻保全了文檔,卻也頗有功勞。但後來分別多年,也沒怎麼聯繫,我還是之前在廣東時,聽那時候已經是廣東按察使的凃大人說起,他因爲惡了上司,所以一度被左遷同知。我只想說,如若他官聲政績尚可,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當然,因爲我如今都不知道他在哪爲官,如若他真的一蹶不振,那麼少宰就當我這話沒說過吧。”
見王篆顯然是因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而錯愕,汪孚林就呵呵笑道:“其實我也不是那樣好記性的人,但昨日實在是巧合,竟然在出了元輔家中後不久,就迎面碰上了當年那位張寧張公公,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回家後,我就不免想到了當年的朱主事。”
“原來如此。”
王篆原本還有些奇怪,汪孚林如若真的想要照顧舊識,那麼早就該提起了,爲何拖到現在才突然想起來,但若是因爲昨日的偶遇,那麼就可以解釋了,這純粹是因爲一時起意,沒有什麼事先的計劃和目的。想到文選司郎中就要換人了,但前後兩個都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吏部尚書王國光的面子尚且不好使,他如果想要辦成此事,就不妨趁着兩人交接之間,由員外郎入手。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沉聲問道:“你打算給人謀個什麼位子?”
“能是京官最好,不行的話外任卻也無妨。”汪孚林壓根沒提出什麼具體要求,甚至還非常體諒地說道,“如若文選司那邊不肯通融,少宰也不用一直惦記着。畢竟,我不想讓朱主事知道是我幫的忙。”
不讓人知道是誰幫忙怎麼行?交情歸交情,恩情歸恩情!
王篆在心裡給汪孚林的想法打了個大大的叉,但與此同時,卻越發覺得汪孚林在與人相爭時固然極其富有戰鬥力,但在籠絡人心方面卻不過爾爾。
據說就是都察院廣東道的那幾個監察御史,汪孚林也都是不遠不近,唯一一個近點兒的,還是王繼光那麼個曾經抄襲過汪孚林奏本的!
這小子懂不懂什麼叫廣結羽翼啊!
既然解開了昨日剛剛生出的少許芥蒂,王篆不知不覺多留了汪孚林一會兒,多番提點。言談之中,汪孚林彷彿無意中又提到了當年凃淵的下屬,杭州府推官黃龍,感慨黃龍後來一度走了官運,被提拔進了都察院,授了監察御史,甚至巡按甘肅,但卻因爲在甘肅任上得罪的人太多,等他回到都察院任掌道御史之後,方纔打聽到,人已經出爲山東按察僉事,卻是沒有緣分做同僚了。
一直到月上樹梢時分,汪孚林方纔從王家出來。知道從未對王篆開過口,這次必定會有所收穫,已經是犯夜常客的他熟門熟路回到家裡,倒頭就睡,等到天亮之後方纔去都察院。
不過數日,王錫爵果然就上書請求探親假回家探父,准奏後就立時收拾東西啓程。而既然已經對張居正稟明,汪孚林就讓小北去送了送。果不其然,因爲王錫爵在士林當中名聲相當不錯,專程去送朱夫人的小北自然而然就引來了不少關注的目光。
“聽說來送的是大名鼎鼎汪孚林的妻子,若非我是坐馬車,那一道道疑惑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鑽兩個洞出來。”
小北送人回來時,是這麼對汪孚林說的。正如她半真半假抱怨的那樣,之前只關注汪孚林的那些人,因爲小北最初在徽州老家待產,等汪孚林坐穩了掌道御史的位子方纔到了京城,他們都沒怎麼注意到他家中這位妻子,現如今卻是不免開始深挖。這一挖,人們就發現了一個簡直難以置信的問題。
汪孚林娶的竟然是葉家的庶女?
這其中,首先發現其中存在問題的,卻是張泰徵。他之前因爲父親張四維的處境,一時情急料錯了局勢,走錯了路,因此遭到御史彈劾,甚至累及父親,可以說這一跟頭摔得幾乎很難站起來。好在張四維雖說怒其不爭,卻還是憐他一再受挫,沒有再趕他回蒲州老家,而是把他留在身邊幫辦文書之類的事情,卻再也不提科舉二字了。對此,張泰徵表面上變得沉默寡言,心中的恨意卻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深。
因此,在聽家中下人說了小北去送王錫爵一家子的事,而後又查出小北乃是葉家庶女,這一日晚間張四維從內閣回來,張泰徵好容易熬到父親一頓晚飯吃完,便急不可待地跟到書房說出了這件事。
見張四維聞言默然無語,他忍不住提高了幾分聲音道:“父親,我從前在杭州時就曾經遇到過汪孚林帶着葉家千金出遊,兩位史家表妹還曾經和她們相交,但如果我那時候沒有記錯……汪孚林現在的妻室那時候並非葉家千金,而只是葉家長女,如今的許家大少奶奶身邊的丫頭!”
見張四維果然面色微微一變,眼神也變得銳利了起來,張泰徵只覺得心頭有些振奮,立時接着說道:“父親若是不信,史家姊妹那兒總能夠套出話來佐證我這番說辭。就算沒有這一點,嫡庶有別,葉家哪怕看上了許學士在朝中蒸蒸日上的前景,可葉大人據說相當賞識汪孚林,在歙縣令任上更是處處倚重,若要籠絡汪孚林,又怎麼會把庶女許過去?這不是結親,而是結仇吧?要我說,必定是汪孚林和他現在的妻子早就有私情,所以私下苟且……”
“大郎,你在汪孚林手上一再受挫,難道你這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見張泰徵被打斷之後面色發白,張四維就嘆了一口氣道:“一次又一次栽了跟斗,你除卻銜恨在心之外,也知道去查人家的跟腳,可是,你怎麼不想一想。如果身份對等,婚前有了苟且,那才叫私相授受。如果只是汪孚林喜歡葉家小姐身邊的一個丫頭,那麼直接開口索要,又或者在迎娶葉家嫡長女的時候讓人陪嫁過來,葉家難不成還會拒絕?而且,把丫頭變成庶女,然後再娶進門,汪孚林他又不是無父無母,沒有親長,汪道昆會答應?他父母會答應?”
不等張泰徵開口說什麼,張四維便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以妾爲妻便是莫大的罪名,更何況以婢爲妻?但你更要知道,以妾爲妻都是元配死後做的手腳,比如先頭那位魏國公,可有誰會蠢到以婢爲妻?你應該想得到,汪孚林的那個妻子必定是身世另有文章,方纔會之前一直當成婢女養在葉家,而後汪孚林與其生出情愫,又知道對方的身世,便索性求了葉家二老把人當成庶女認在名下,這纔會有了這段婚姻。可即便如此,還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父親說的,汪家爲何從上至下對此事全都默許,甚至說是贊成?”
張泰徵終於醒悟了過來,見張四維似笑非笑點了點頭,他一面後悔之前被仇恨矇蔽了眼睛,一面仔仔細細沉吟了起來。然而,思來想去他卻依舊不得要領,最終只能頹然喪氣地問道:“是我之前想岔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不如,宣揚此事,讓別人替我們去查?”
“不用了。”張四維直接給張泰徵澆了一盆涼水,“如今張太嶽和馮保全都死死盯着我,至於你,因爲之前的差錯,你還想出去當靶子?既然有人注意到汪孚林的妻子,自然有人會去盤根究底。你只需靜觀其變,而不是煽風點火,明白嗎?”
把垂頭喪氣的張泰徵屏退之後,張四維卻暫時無心看案頭那幾封私信。對於汪孚林的內宅事,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更加警醒的是,王錫爵分明是和張居正道不同不相爲謀,藉着回鄉探親跑路了,汪孚林怎麼又敢於派妻子去送王錫爵,絲毫不在意此舉落在張居正眼中?如果汪孚林真的不在意有人就此說閒話,那麼,那得是在張居正面前擁有多深的信賴,這才能夠如此肆無忌憚?
相比小小一個葉氏,這纔是更值得深究的問題。他一直以來悉心栽培的這個長子,終究是格局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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