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酉時過後到這家客棧,一直足足等到子時過後,陳老爺心裡自然是一團邪火亂冒。
之前那個小廝只報信說汪孚林在西泠橋畔那家小破館子,卻把同行者是浙江巡撫鄔璉這個大消息給漏過去,害得他捅出了這麼一個大紕漏,那些秀才們在狼狽回到畫舫上之後,全都翻臉不認人了,畢竟事關功名問題,他從前就算給過這些傢伙再多好處也不頂事。氣急敗壞的他領着人回到家裡,就把那小廝痛打了一頓板子,自己則是動用全副關係到察院疏通關係。可一切都是徒勞,整飭士風的消息須臾就在傍晚從提學大宗師那傳了出來。
於是,他只能強忍火氣來見汪孚林,可汪孚林竟然不在!和他同行到杭州來的親朋雖多,可他想求見一下葉家的兩位千金一位公子,人家卻婉言謝絕,說是太晚了不便見客。至於汪孚林的兩個妹妹以及養子和陪讀,他哪能和這些乳臭未乾之輩去談正事?於是,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甚至連晚飯都只是隨便扒拉了兩口。那份憋屈隨着時間的推移,已經到了頂點。
當臨時賃下的客房大門被人推開,緊跟着掌櫃進來的人赫然是汪孚林,一貫爲人強勢的他雖說很想發火,卻還不得不站起身來,擠出一絲笑容道:“汪公子倒是好興致,竟然在外遊玩到這麼晚纔回來。”
“正好我回來的時候,大家都不在客棧,閒着也是閒着,我就出去轉轉,哪裡想到陳老爺會在這時候過來。”汪孚林笑了笑,繼而輕描淡寫地說,“結果倒是巧得很,竟然在壽安夜市遇到了徽州府城斗山街的許老太爺祖孫,這才知道許二老爺已經不在杭州了。因爲許老太爺盛情相邀,所以我不免多留了一會,倒是讓陳老爺久等了。”
這番話裡,前半截顯然帶着嘲諷之意,可後半截透露的訊息那就不一樣了。陳老爺只知道許二老爺躲得沒了蹤影,沒想到人根本已經跑了,而許二老爺那位傳奇的父親,在兩淮鹽業呼風喚雨的許老太爺已經到了,聽起來甚至和汪孚林關係匪淺,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儘管可以拿強龍不壓地頭蛇來安慰自己,可他更知道鹽商在各地的強大影響力。於是乎,他不得不竭力調整了一下表情和心情,這才裝作對這消息絲毫不關注似的。
“汪公子,我也不拐彎抹角,我這次來,是爲了今天那幾位冒犯虎威的相公們來當個中人。
他們自知輕狂無禮,得罪了你,所以……”
“陳老爺這話就說錯了。”此時此刻,帶人進來的掌櫃早溜了,汪孚林一口打斷了陳老爺的話,似笑非笑地說道,“要說得罪,頂多就是那個周義清,可他也算在我這受到教訓了,我當然不會得理不饒人,硬是讓他把地上那條魚吃進去,有道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要賠禮,他們應該去找撫院鄔爺,須知他們在店裡一再無理取鬧,甚至對鄔爺口出狂言,鄔爺看不下去卻也是常理。”
開什麼玩笑,若是能見到浙江巡撫鄔璉,我還來找你幹什麼?
陳老爺又氣又恨,一想到那羣白眼狼甚至還威脅,把他從前的某些違法行徑給張揚出去,他對這幫讀書人的觀感已經壞到了極點。這會兒他竭盡全力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來,只能冷着臉問道:“那汪公子你到底想怎樣!”
“今天的那些相公們,要說無理取鬧惹是生非的,也就是其中那個周義清,其他人頂多就是個勸解不力的小過失而已。提學大宗師要整飭學風,據我想來,殺一儆百估計就夠了。”汪孚林見陳老爺先是錯愕,隨即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顯然這個結果能夠接受,他這才收起了臉上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淡淡地問道,“但是,先有柳如鈺到這客棧前鬧了一場請罪的猴子戲,後有一堆秀才去樓外樓挑釁,陳老爺你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交待?”
“你……”
陳老爺一口氣還沒透完就被反將了一軍,頓時沒被噎死。他眯起眼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硬梆梆地說:“之前北新關那位朱主事開了五百兩的價碼,你這次想要多少,直接說吧!”
“朱主事是不想留下訛人的印象,兼且對張公公有個交代,這才隨口開了個五百兩。若非我那時候正好身體不適不能見人,我是一分錢都不要,乾乾脆脆衙門討個公道,怎麼,陳老爺認爲我很缺錢嗎?”汪孚林見陳老爺的臉色更黑了,這才話鋒一轉道,“其實,陳老爺也算是杭州城有頭有臉的名人了,西泠橋那塊地對你來說可有可無,有了也就是錦上添花,還沒到丟了就要死要活的地步,卻非要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緊逼,這是何苦?”
“所以,我的要求很簡單,陳老爺你選一個杭州最好的酒樓,擺上一桌酒,請了許老太爺當中人,之前的事情可以一筆勾銷!”
“你真肯這樣就一筆勾銷?”陳老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擺酒賠罪,聽上去折面子,可要說真正的付出卻反而是最輕微的。就算他要面子愛衝動,可之前確實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輕了人,現在發覺人家夠分量和自己掰手腕,他當然要正視一下這個論年紀都快能當自己孫子的小秀才。見汪孚林淡然若定地點了點頭,他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謹慎地問道,“還請汪公子把話說清楚,除了這一條,可還有其他條件?”
“當然有事需要陳老爺你這個地頭蛇一塊參詳。”汪孚林不等陳老爺答應或拒絕,笑眯眯地說,“這是撫院鄔爺的意思,不過要等許老太爺回頭一塊談。”
陳老爺聽到汪孚林直接掣出了鄔璉的旗號,本待冷嘲熱諷,可汪孚林末了說還要等許老太爺在場的時候一塊揭秘,他不禁將信將疑了起來。然而,眼下已經半夜三更,不是深究的時候,他想了想就點點頭道:“既如此,我明日中午在杭州城中煙雨樓設宴,許老太爺那邊,我會親自送帖子去
。告辭了!”
老子眼下就立刻去水門街的許家別院,倒要打聽打聽那位傳奇的老爺子是否真的來了,別上了你小子虛張聲勢的當!
陳老爺這一走,汪孚林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暗想自己真是勞碌命。出了屋子回到自己這一行人租住的小院,他纔剛一到門口,一個人影突然無聲無息閃了出來,嚇了一跳的他險些把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等認出是葉家的一個僕婦,他這才長舒一口氣:“夜半三更,嚴媽媽你也太嚇人了。”
“兩位小姐一直都在等着小官人。”嚴媽媽卻也不廢話,直接笑眯眯解釋了一句。
這都子夜過後了,葉明月和小北什麼事等他到現在還不睡?
汪孚林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知道葉家這些僕婦全都是嘴緊的人,乾脆跟着她往另一邊院子裡走。一進堂屋,他就看到小北正坐在左手邊的椅子上頭一點一點打瞌睡,聽到動靜一下子跳了起來,一看是他,立刻一溜煙衝到了裡屋。不消一會兒,葉明月就出來了,而那劉媽媽已經悄無聲息退了出去,腳步和貓兒似的。
“娘那邊有信送來。”因爲實在太晚,葉明月的臉上有些睏倦,停頓了一下方纔繼續說道,“怪不得之前祖母派了人來接我們,原來,娘這次回去之後不久,我祖母就主持了分家,現如今我爹和我三位伯父算是正式分家了,祖母跟着我大伯父過。葉家雖說家業不少,可不是田地就是鋪子,現錢不多,要不是娘把你那幾個鏢師拉過去鎮場子,差點那時候三位伯父就要吵得打破頭。”
汪孚林在腦子裡設想了一下,就知道葉家那分家場面一定相當之火爆。可想想上次葉家那票人跑來接人卻鬧出了那麼一個笑話,還有個毛遂自薦要去給葉大炮當師爺的,他想也知道葉家是個什麼光景。可想想單單這些,應該還不至於讓葉明月和小北夤夜等着自己回來,因此他立刻問道:“怎麼,是分家結果不好?還是有什麼別的變故?”
“有什麼變故?爹在家裡是最小的兒子,這次分到手的家產卻最少,大家卻都不信,懷疑是祖母私底下把東西給娘了,再加上娘這次回去帶了那些鏢師,他們更是懷疑娘帶着他們回來,是打算把金銀細軟給偷偷夾帶在身上,帶回歙縣去給爹,於是全都不肯放她走,天天鬧騰個沒完!”小北說到這裡,已經是氣得臉都青了,“汪孚林,你幫個忙,再借幾個人給我和姐姐,我們回去狠狠整治那些傢伙一頓!”
汪孚林知道小北也就是嘴上說說,眼睛卻在看葉明月什麼反應,頓時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葉明月。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葉明月在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最終有些遲疑地說道:“娘上次從寧波府到歙縣來,就說過家裡鬧騰不休,都想分家,這次有意帶人回去,就是想順着祖母的意思,把家好好分了,省得日後一大堆麻煩。今天傍晚送消息回來的人說,娘吩咐我們稍安勿躁
。可她就算再能耐,畢竟弟弟還不到一歲,很容易被人絆住。孚林,小北說的也是我的意思,你挑幾個人借給我們,我們悄悄回寧波府去,看看能不能幫她一把。”
聽到葉明月也想回去,汪孚林不禁摩挲着下巴。足足好一會兒,他纔開口說道:“光是你們回去,你確定真的能有用?你有謀,小北有勇,看上去正好彼此互補,但你們終究是晚輩,葉家卻又是寧波大戶,大戶人家規矩多,至於那些往日對你客客氣氣的親朋好友立場,恐怕也難說得很,再說,你們這一走,讓小胖子怎麼想?這樣吧,明天中午有趙老爺的賠罪宴,我爭取把鄔部院拜託我的事推出去,接下來我陪你們一塊回寧波一趟。”
見小北目瞪口呆,葉明月顯然也有些意外,汪孚林便笑着說道:“金寶他們幫忙林老爹的事,明天差不多也該忙完了。既然出都出來了,我就索性帶着二孃小妹,金寶和秋楓走得更遠些,順帶去寧波玩玩。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們,今天還遇到了許老太爺和九小姐,說不準她明天就會過來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