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爲只是個好奇問米價的讀書公子,可轉瞬間人家卻一口氣把自己遠道運來的糧食全都吃下了,羅康只覺得一切都像是做夢。外間那打打殺殺的場面他已經完全顧不上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這些傢伙趕緊打完,然後自己好去碼頭那邊存糧的堆棧清點糧食,趕緊出手,也好付清楚這鋪子的租金,以及租用那堆棧的費用。於是,接下來汪孚林去門板那邊透過縫隙看外間的熱鬧去了,他卻把趙管事拉到了一邊。
“這可是四五百兩銀子,小官人就真的不用和家裡人商量商量?”
趙管事哪裡不知道人家爲什麼疑慮,就連他自己,若沒有程老爺吩咐,甚至還根據謝管事的吩咐,和謝管事挑的那幾個過來賣米的人一塊合作了一把,在杭州米價最高的時候做了一批上萬石的大生意,他也不會相信徽州那邊的傳聞。只不過,他可不想多嘴,只是笑了笑說:“你無需擔心,生意上的事,小官人說一是一,沒人掣肘。你只要動作快些,我這是運回徽州去的。”
徽州?
羅康是做老了南北糧食買賣的人,當然知道要收糧食,湖廣最適宜,因爲那邊農田多,其他產業少,農民一年到頭就是靠糧食來換錢,而在南邊,糧食最容易賣出高價的地方,主要是蘇州、杭州、松江、常州,這些土地最富饒的地方,如今稻田面積卻大量減少,更多的是種植棉田、桑田,靠絲織棉紡度日,人口衆多,所以糧食消費巨大。相形之下,徽州確實也是需要輸入糧食的大府,如今又眼看快到春耕,缺糧也是有可能的。
他這一想,便把對汪孚林身份的追究給暫時丟到了九霄雲外。而汪孚林則是繼續八卦地扒着門縫,觀看外頭那場全武行。這種械鬥他從前只在電視上看過,現如今距離這麼近看現場直播,就只見場面火爆,鮮血飛濺,那個白巾包頭的鐘南風赫然勇不可當,一把朴刀無往不利。一旁的霍正和楊韜都是真正經歷過戰陣的,少不得在旁邊解說。
“看着嚇人,但因爲下手都是劈砍爲主,傷筋動骨自然難免,但一般出不了人命。”
於文已經給完全嚇呆了,聽到霍正這樣的解說,他側過頭來結結巴巴地說:“官府就沒人管?”
這時候,只顧着高興的羅康已經回過神來,卻是哂然冷笑道:“官府?官府也治不了這些傢伙。蘇鬆常再加上杭州,沒有地的農人太多了,看看如今杭州內外有多少人?人一多,找生計自然就難,能夠有點手藝養活自己的也就算了,可更多的人根本就找不到活幹,而看到市鎮上這般富庶光景,誰不眼熱?一來二去,這麼一幫有力氣的傢伙自然就拉幫結派,我們這樣的行商則是軟柿子,少不得要被人拿捏。至於那些鉅商大賈,官面兜得轉,下頭也籠絡了一批這樣的人,這些打行也不敢輕易招惹。”
汪孚林發現外頭鍾南風帶領的人已經佔據了絕對上風,卻還很有風度地就此罷手,任由對手把傷員一個個全都帶走,繼而在大街上鬨笑喧鬧,慶祝勝利,他頓時滿腦門子黑線,只覺得自己看到了明朝版黑幫大亂鬥,可羅康的解釋,卻讓他須臾就明白了此事的根由。
一句話,其實就是農村人口過剩涌入城市,然後就業難惹的禍!沒想到現如今這隆慶年間,就已經出現這種後世都覺得困擾的難題了。
羣架打出了結果,大街上也收拾了一個乾淨,但只限於傷者,那些潑灑在地上的血跡,以及衣衫上被劈砍又或者撕扯下來的布條,當然不會有人這麼有空去特意清理。而作爲勝者的鐘南風在肆意慶祝過自己的勝利之後,便扯開嗓門叫道:“從今往後,這條街歸我鍾南風話事。就和這家對我那小兄弟有一飯之恩的店一樣,我的要求很簡單,讓他們吃飽,我就保着你們平安,其餘的不多拿你們一針一線!”
汪孚林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暗想這鐘南風還真是一個讓人難以預料的傢伙。只不過,他當然不會打算在這個時候出去和人套交情,接下來一直等到這幫打行的傢伙散去,他方纔讓人協助羅康放下門板。此時此刻,外頭的空氣中還瀰漫着一股血腥氣,放眼看去,拆門板打算重新做生意的鋪子很不少,有人唉聲嘆氣,也有人習以爲常,而不多時,本來空空蕩蕩的路上,又有了行人和車馬,彷彿絲毫不在意地踐踏在還沒有乾透的那些血跡上。
談成一筆小生意的汪孚林接下來沒有再逛的興致,老馬識途的趙管事少不得前頭帶路,把衆人引到了一處歇家。雖然同是旅舍,但這裡還兼做牙行掮客的生意,若不是趙管事人面精熟,汪孚林一踏入其中就險些被兜攬生意的夥計給團團圍住。這一夜,吃了夜宵又洗漱過後,儘管四周圍自始至終就沒斷過喧譁,但一路辛勞再加上這一晚上所見所聞,他還是一沾枕頭就睡。
只是迷迷糊糊之間,他卻只覺得腦海中有個什麼念頭,但此刻實在太累,卻也來不及細想了。
另一邊,晚飯時有眼不識泰山吃了癟的鐘南風,此時此刻帶着手下一羣弟兄們,興高采烈回到了靠近北新關運河邊上的一處舊宅子之後,卻是大呼小叫,好不快活。從武林門到北新關這一整個區域,方圓二十餘里的湖州市範圍之內,有字號的打行少說也有十幾家,他們雖說並不是人最多的,卻絕對是最團結的,也是名聲相當響亮的,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鍾南風當年曾經打過倭寇,人都是從城外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所以,打跑了另一撥人,給之前損失慘重的那家店討回了被搶走的東西,而後又撂下佔地盤的狠話,趕明兒蹭吃的商鋪又能多上十幾二十間,每一個人都沉浸在高興和喜悅之中。他們大多是在鄉間沒了土地耕種,而在城裡也找不到活幹的人,有人也曾經在碼頭上給人當過苦力,打過零工,但因爲整個杭州的人口太多,碼頭上的活大家搶着幹,打零工又是有一頓沒一頓太難維持,這才入了打行,跟着鍾南風這位把頭混飯吃。
至少在這一行,他們能夠吃飽肚子,不至於餓死!
“鐘頭,您就是厲害,厲老大平時那麼狠的人,在您手底下卻還是落荒而逃!”
“就是,這湖州市這麼多打行,可再要找第二個當初還敢拿刀打倭寇的,卻是絕對找不出來了!”
“乾脆咱們一鼓作氣,把這湖州市統統吃下來,以後就再也不愁吃不愁穿,大家還都能找到一個好媳婦!”
這最後一句天真的話,當然出自一個年方十八的毛頭小子之口。其他人頓時鬨笑了起來,卻誰都沒有往心裡去。別看鍾南風和不少打行的老大都有點交情,但除卻厲老大這種不得人心的,真要是自家有那樣的擴張野心,那肯定會被其他各家聯合起來打壓下去。然而,縱使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的人,心裡卻也都知道,這般混日子還行,可要說正兒八經找個媳婦,卻是要看運氣。那可不是湖州市倚門賣笑的粉頭,正經人家誰敢跟他們這種人?
鍾南風自己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卻不是因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胡說八道,而是因爲晚上那場經歷。他提起酒罐,痛喝了一氣摻了無數水的劣酒,心裡卻在猜測着那個有戚家軍老卒保護的年輕公子是什麼身份。可想想人家只不過是出來逛的,和自己又沒什麼交集,最後還大大方方請自己吃了頓好的,他也就漸漸拋開了這樁不太痛快的回憶。然而,就當他灌了個半醉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嚷嚷,緊跟着,一個在門外放風的少年就衝了進來。
“鐘頭,不好了!”
下意識地一把抄起擱在條凳旁邊的朴刀,鍾南風霍然起身,惱火地問道:“怎麼,是有人找上門來?”
“是官軍,鐘頭,是官軍把咱們這兒圍住了!”那少年悽惶的聲音裡頭,竟是帶出了幾分哭腔!
剎那間,四周圍原本還義憤填膺的人們全都一下子給嚇住了。他們號稱不怕官也不怕管,但那只是嘴上說說,真的被官軍堵門,這種壓迫感畢竟還是有的。鍾南風下意識地晃了晃腦袋,隨即厲聲喝道:“涼水!”
等到有手腳麻利的人捧着一瓢涼水過來,鍾南風也顧不得入夜時分天氣寒冷,直接用手舀水往臉上一潑,頓時腦袋清醒了很多。
“來了多少人?領頭的說什麼?只是單單圍住這裡?”
那半大少年畢竟太小,結結巴巴好一陣子,卻只說清楚外頭的人全都舉着火炬,鍾南風聽着不耐煩,乾脆就硬梆梆地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弟兄們,一塊出去看看。記住,聽我的號令行事!”
當鍾南風帶人出了堂屋,外頭大門已經被人一腳踹開,一大羣官軍一擁而入。爲首的上下打量了這幫窮漢一眼,當下便用極其不耐煩的口氣說道:“本司錦衣衛杭州分司百戶駱邴原,稅關張公公那兒鬧了竊賊,本司不得不嚴查北新關附近閒雜人等。你們領頭的是誰?站出來!”
面對這等居高臨下的口氣,鍾南風冷着臉往前跨出去一步,還不等他回答什麼,那個說話的駱百戶竟是大手一揮,不由分說地讓人上來,一左一右緊緊挾持住了他。此時此刻,他終於忍不住怒火,大聲問道:“憑什麼抓我?”
“憑什麼抓你?”駱邴原冷笑一聲,陰着臉說道,“不止是你,這湖州市好些打行的把頭,全都要回去問話。老實一些,回頭自然會放了你們,否則有的是你們的苦頭吃,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