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君

朱祐樘篇

【明孝宗朱祐樘】

【寬恕】

朱祐樘終於登上了最高皇位,從險被墮胎的嬰孩,到安樂堂中的幼童、幾乎被廢的太子,還不到二十歲的朱祐樘已歷盡人生艱險,他不會忘記他含冤死去的母親、捨生取義的張敏、剛正不阿的懷恩,以及所有那些爲了讓他能夠活到現在付出沉重代價的人們。

他雖然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的母親永遠也看不到兒子的榮耀了,而那些爲自己犧牲的人也是無法回報的。

做一個好皇帝吧,就此開始,改正父親的所有錯誤,讓這個帝國在我手中再一次興盛起來!要讓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付出是有價值的。

朱祐樘準備動手了,對象就是五大門派,他早已判定,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個被解決的就是仙派掌門李孜省,這位仁兄還想裝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卻根本不同他廢話,繼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勞動改造,而對他手下那一大堆門徒,什麼法王、國師、禪師、真人,朱祐樘乾淨利落地用一個詞統統打發了——滾蛋。

仙派的弟子們全部失業回家種地了,掌門李仙人卻還撈到了一份工作——充軍,可是這位仁兄當年鬥爭手段過於狠毒,仇人滿天下,光榮參軍沒幾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終於飛昇圓滿了。

然後是春派掌門樑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給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這位太監最終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最爲緊張的人叫萬喜,作爲萬貴妃的弟弟、後派的繼任掌門,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絕對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況且萬貴妃殺死了他的母親,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頓飯認個錯可以解決的。他收拾好了東西,準備了後事,只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給他來一個痛快的,不要搞什麼凌遲之類的把戲,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發展似乎符合他的預料,不久之後,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關進了監獄,但那最後一刀就是遲遲不到,萬喜心裡沒底,可更讓他吃驚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竟然被釋放出獄了!

萬喜想破腦袋也搞不明白,莫非這位皇帝喜歡玩貓抓老鼠的遊戲?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誰殺死了自己母親,很多大臣也接連上書,要求對萬家滿門抄斬,報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退回了要求嚴懲的奏摺,用一句話給這件事下了定論:

“到此爲止吧。”

六歲的朱祐樘還沒有記清自己母親的容貌,就永遠地失去了她。

之後他一直孤單地生活着,還時不時被萬貴妃排擠陷害。對於他而言,萬貴妃這個名字就意味着仇恨。

可是當他大權在握之時,面對仇恨,他選擇了寬恕。

他寬恕了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並不是軟弱,而是因爲他懂得很多萬貴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爲懂得,所以慈悲。

之後,他召回了還在鳳陽喝風的懷恩,親自迎候他入宮恢復原職,懷恩不敢受此大禮,嚇得手搖腳顫,推辭再三,可是朱祐樘堅持這樣做。

因爲他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太監曾經冒着生命危險,無畏地保護了自己。這是他應得的榮耀。

還有那位曾經養育過他的前任吳皇后,這位心高氣傲的小姐只當了幾個月的皇后,就被冷落在深宮許多年,此時已經是年華逝去,人老珠黃。朱祐樘也把她請了出來,當作自己的母親來奉養。

被遺棄二十多年的吳廢后感動得老淚橫流,也許她當年的動機並不是那麼單純,但對於朱祐樘而言,養育之恩是必須報答的,其他的事情並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不復仇,只報恩。

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爲他不需要用暴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他比朱瞻基更爲明智,因爲他不但清楚種田老農的痛苦,也瞭解自己敵人的悲哀。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這仁兄還沒出場,先客串一下)更聰明,因爲他不需要權謀,只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將迎來一個輝煌繁華的盛世。

恩仇兩清了,但還有一派沒有解決,這就是混派,這一派十分特別,因爲萬安、劉吉等人雖然消極怠工,安插自己的親信,卻也沒幹過多少了不得的壞事,朱祐樘暫時沒有解決這一幫子廢物,因爲就算要讓他們下崗,也得找個充分的理由。

日子如果就這麼過下去,估計萬安等人就算不能光榮退休,至少也能體面地拿一份養老金辭職,可混派的諸位兄弟們實在不爭氣,雖然他們夾緊尾巴做人,卻還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終一網打盡,一起完蛋。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遺物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個精緻的小抽屜,裡面放着一本包裝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隱秘,朱祐樘還以爲是啥重要指示,鄭重其事地準備御覽一下,可這一看差點沒把他氣得跳起來。

據記載,此書圖文並茂,語言生動,且有很強的實用性。當然了,唯一的缺點在於這是一本講述生理衛生知識的限制級圖書。

朱祐樘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這類玩意兒,這種書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遺物,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開始追查此書的來源。

偏巧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調,做了壞事也要留名,在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進。

這就沒錯了,朱祐樘立刻召懷恩晉見,把這本黃書和一大堆彈劾萬安的文書交給了他,只表達了一個意思:讓他快滾!

懷恩找到了萬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給了他,並轉達了朱祐樘的書評:“這是一個大臣應該做的事情嗎!?”

萬安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不斷地說:“臣有罪!臣悔過!”然後施展出了看家絕技磕頭功,聲音又脆又響,響徹天籟。

懷恩原本估計這麼一來,萬掌門就會羞愧難當,自己提出辭職,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兩句“臣有罪,臣悔過”外,萬兄壓根兒就沒有提過這事。

沒辦法了,只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們罵萬安的奏摺,當着他的面一封封讀給他聽,這麼一來,就算臉皮厚過城牆拐彎的人也頂不住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萬掌門的臉皮是橡皮製成,具有防彈功能,讓他實打實地領略了無恥的最高境界,萬掌門一邊聽着這些奏摺,一邊磕頭,天籟之音傳遍內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懷恩氣得七竅冒煙,他看着地上的這個活寶,終於忍無可忍,上前一把扯掉了萬安的牙牌(進宮通行證),給了他最後的忠告:快滾。

這位混派領軍人物終於混不下去了,他這才收拾行李,離職滾蛋了。他這一走,混派的弟子們如尹直等人也紛紛開路,混派大勢已去。

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劉吉,這位劉棉花實在名不虛傳,他眼看情況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換了一副面孔,主動批評起朝政來,甚至對朱祐樘也是直言進諫,朱祐樘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當官,他故意找茬兒,說應該先封太后的親戚,不能偏私,頗有點正直爲公的風範。

劉吉自以爲這樣就可以接着混下去,可他實在是小看了朱祐樘,這位皇帝自小在鬥爭中長大,什麼沒見過,他早就打探過劉吉的言行,知道這位棉花兄的本性,只是不愛搭理他,可他現在竟然主動出來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氣了。

他派了個太監到劉吉的家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最好還是早點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劉棉花再也不裝了,他跑得比萬掌門還要快,立刻捲起鋪蓋回了老家。

五大派終於全軍覆沒,趕走了這些垃圾,朱祐樘終於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兩個關鍵人物進京,準備開創屬於自己的盛世。

這兩個人一個叫王恕,另一個叫馬文升。

先說這位王恕兄,在當時他可是像雷鋒一樣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間,混派官員們天天坐機關喝茶聊天,只有這位仁兄我行我素,認真幹活,俗語說: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可見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還有一個特長——敢罵人。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達官顯貴,只要幹了壞事,被他盯上了一準兒跑不掉,一天連上幾封奏摺,罵到改正錯誤爲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會提出很多意見,別人根本插不上話,到後來大家養成了習慣,上朝都不說話,先看着他,等他老人家說完了再開口。有幾天不知道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講話了,結果出現奇蹟,整個朝堂鴉雀無聲,大家都盯着王恕,提出了一個共同的疑問:

“王大人,你咋還不說話呢?”

朱見深算被煩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着這位王大人在下面滔滔不絕,唾沫橫飛,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讓王恕退休,可這位仁兄十分敬業,從成化初年(1465)一直說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 朱見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發到雲南出差,後來又派到南京當兵部尚書,可就是這樣,他也沒消停過。

王大人時刻不忘國事,雖然離得遠了點,也堅持每天寫奏摺,有時一天幾封,只要看到這些奏摺,那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子的身影就會立刻浮現在朱見深的眼前。

就這樣,王大人堅持寫作,一直寫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七十大壽過了,可習慣一點沒改,朱見深總是能夠及時收到他的問候。

當年又沒有強制退休制度,忍無可忍之下,朱見深竟然使出了陰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馬顯上書要求退休,朱見深照例批准,卻在上面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王恕也老了,就讓他退休吧。”

聽到這句話,大家都目瞪口呆,馬顯退休,關王恕什麼事?可朱見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

“我是個不願意幹活的懶人,可也實在經不起嘮叨,不得以出此下策,這都是被王老頭逼的啊!”

王恕啥也沒說,乾淨利落收拾東西回了家,這一年他七十一歲。

朱見深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只有兩個字——麻煩。王恕這種人自然不對他的胃口,可是朱祐樘與他的父親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價值。

於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歲高齡的王恕被重新任命爲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書。這位老兄估計經常參加體育鍛煉,雖然年紀大了,卻幹勁十足,上班沒幾天就開始考覈幹部,搞得朝廷內外人心惶惶。可這還沒完,不久之後,他向皇帝開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時間過短,很多事情說不完(符合他的特點),爲了能夠暢所欲言,建議皇帝陛下犧牲中午的休息時間,搞一個午朝。

這事要擱到朱見深身上,那簡直就算晴天霹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樘同意了。

這就是明君的氣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書,開始折騰那些偷懶的官員,與此同時,另一個實權部門兵部也迎來了他們的新上司——馬文升。

說來滑稽,這位馬文升大概還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資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當上了兵部侍郎,此後一直在遼東守邊界,當時汪直的手下在遼東經常惹事生非,挑起國際爭端,可每次鬧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幫他收拾殘局的就是這位馬文升,到頭來領功的還是汪直。

時間一長,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軍功(挑釁鬧事)分給他一部分,馬文升卻笑着搖搖頭,只是拉着汪直的手,深情地說道:“廠公,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聲,我好早做準備。”

汪直十分難堪,懷恨在心,就找了個機會整了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後,馬文升纔回到遼東,依舊守他的邊界。

朱祐樘是個明白人,他了解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擔任兵部尚書,這位新任的國防部長只比人事部長王恕小十歲,也是個老頭子。

可他的手段比王恕還厲害,一上任就開除了三十多個貪污的軍官,一時之間兵部哭天搶地,風雨飄搖。

這下馬文升算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兵部的這幫丘八們可都是粗人,人家不來虛的,有的下崗當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門口,準備等他晚上回家時射他一箭。

馬文升也是個機靈人,從他的耳目那裡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躲了過去,可這幫人還不甘休,竟然寫了詆譭他的匿名信用箭射進了長安門,這下子連朱祐樘也發火了,他立刻下令錦衣衛限期破案,還給馬文升派了保鏢,事情纔算了結。

這兩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雖然頭髮都白了,卻精神頭十足,他們官齡也長,想當年他們中進士的時候,有些官員還在穿開襠褲呢,論資排輩,見面都要恭恭敬敬叫他們一聲前輩,而且這兩人經歷大風大浪,精於權謀,當年汪直都沒能奈何他們,何況這些後生小輩的小把戲?

就這樣,二位老前輩上臺之後一陣猛搞,沒過多久就把成化年間的垃圾廢物一掃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舉而定。

當老幹部大展神威的時候,新的力量也在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學士丘浚接受了一個特別的任務——編寫《憲宗實錄》,這也是老習慣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兒子就必須整理其父執政時期的史官記載,製作成實錄,這些實錄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實性強,史料價值極高,我們今天看到的明實錄就是這麼來的,但由於這部史書長達上千萬字,且極其枯燥,所以流傳不廣。

這是一項十分重要但卻十分繁瑣的工作,恰好擔任副總裁官的邱浚有個不太好的習慣——懶散。他比較自負,不想幹查詢資料這類基礎工作,就以老前輩的身份把這份工作交給編寫組裡一個剛進翰林院不久的新人來幹。這位新人倒也老實,十分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可過了一段時間,邱浚心裡一琢磨,感覺不對勁了:這要幹不好,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

他連忙跑去找人,一問才知道這位新科翰林絲毫不敢馬虎,竟然已經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着寫好的草稿準備修改。

可是他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因爲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動一個字!

一向自負的邱浚對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驚奇地問道:

“這是你自己寫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仔細地看了看這位新人,嘆了口氣,拍着他的肩膀說道:

“小子好好幹吧,將來你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位翰林不安地點了點頭,此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事實證明,邱浚雖然是個懶人,眼光卻相當獨到,這位寫草稿的青年就是後來歷經三朝不倒、權傾天下、敢拿劉瑾開涮、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裡的楊廷和。

【輝煌盛世】

父親統治下的那些驚心動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軟弱的父親,也不會容許那些暗無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現,爲了建立屬於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這位仁兄自從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沒有休息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勞碌命,爲了實現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批閱奏章,還要不停地開會,早上天剛亮就起牀開晨會(早朝),中午吃飯時間開午會(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聽大臣的各種講座(日講),隔段時間還召集一堆人舉行大型論壇(經筵)。

他的這份工作實在沒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還時不時被言官們罵上幾句,也沒有人保障他的勞動權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幹誰幹?

朱祐樘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確實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這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大明帝國在歷史的軌道上不斷散發着奪目的光彩,國力強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馬文升的支持下,有三個人相繼進入內閣,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劉健、李東陽、謝遷。

這是三個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們支撐着大明的政局,最終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這三個人堪稱治世之能臣,他們具有非凡的能力,並靠着這種能力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建立了自己的功勳,有趣的是,他們三個人的能力並不相同,而這種能力上的差異也最終決定了他們迥異的結局。

劉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閣,資格最老,脾氣最暴,這人是個急性子,十分容易着急上火,但他卻有着一項獨特的能力——斷。這位內閣第一號人物有着極強的判斷能力,能夠預知事情的走向,並提前做出應對。正是這種能力幫助他成爲弘治年間的第一重臣。

李東陽,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閣,他是弘治三閣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也是最厲害的一個。

他的性格和劉健剛好相反,是個慢性子,平日總是不慌不忙,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他也有着自己獨有的能力——謀,此人十分善於謀略,凡事總要考慮再三之後才做出決斷,思慮十分嚴密,內閣的大多數決策都出自於他的策劃。

謝遷,浙江餘姚人,弘治八年入閣,三閣臣中排行最後。這位仁兄雖然資歷最低,學歷卻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狀元,這人不但書讀得多,還能言善辯,這也使他具有了一種和內閣中另外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稱侃大山,又名忽悠,謝遷先生兼任內閣新聞發言人,他飽讀詩書,口才也好,拉東扯西,經常把人搞得暈頭轉向,只要他一開口,連靠說話罵人混飯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動退避三舍。

當時朝廷內外對這個獨特的三人團有一個十分貼切的評語: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發揮各自所長,他們組成的內閣極有效率,辦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歷史上僅次於“三楊”內閣,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這三位能臣,按照朱見深那個搞法,大明王朝的歷史估計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當然了,李東陽、劉健、謝遷之所以能靠着謀、斷、侃大展拳腳,安撫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因爲朱老闆的好領導。而十多年後,朱老闆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彙報工作情況了,在這之後不久,他們三個人將面臨一次生死攸關的抉擇,而這次抉擇的結果最終給他們的能力下達了一張成績單: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斷)是不夠的,謀略纔是真正的王道。

這也是一個文才輩出的時代,傳承上千年的中華文化在這裡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奪目的光芒。

之所以說李東陽要勝過劉健和謝遷,不僅僅是因爲他的謀略過人,李先生不但是政壇的領袖,也是文壇的魁首,他的書法和詩集都十分有名,據說他還活着的時候,親筆簽名字畫就可以掛在文物店裡賣,價錢也不低。

由於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門後面總是跟着一大羣粉絲和崇拜者,搞得他經常要奪路而逃,這些追隨者還仿照他的詩文風格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流派,這就是文學史上名聲顯赫的茶陵派(李東陽是茶陵人)。

而與此同時,一個姓名與李東陽極爲類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廣爲流傳,並出現了很多擁護者,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夢陽。

應該說明,這位李夢陽並不是類似金庸新、古龍新那樣的垃圾人物,事實上,要論對後世文壇的影響和名氣,李東陽還得叫他一聲前輩。

李夢陽,甘肅人,時任戶部郎中,用現在的話說,這人應該算是個文壇憤青。他鄉試考了陝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卻極爲厭惡明代的文風。他認爲當時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廢物。

他的這種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你算老幾?有幾把刷子,敢說別人不行!

李夢陽此時卻表現出了極爲反常的謙虛,他表示:諸位說得不錯,其實我也不行,你們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幾個厲害的人,這幾個人你們不服都不行。

然後他列出了這幾個人的名字,還別說,真是不服都不行。

誰呢?

秦朝的李斯,漢朝的司馬相如、賈誼,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這幾個人你們敢叫板嗎?

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李夢陽終於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學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現在的文體不滿,但也承認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反對,但這些猛人是有資格的,大家一起向他們學習就是了。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復古運動,經歷了唐詩的揮灑、宋詞的豪邁、元曲的清新後,明代詩文又一次回到了起點。

他的主張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個人名氣極大,後人便將他們與李夢陽合稱七才子,史稱“前七子”。

當李東陽、李夢陽在文壇各領風騷的時候,江蘇吳縣的一個年輕人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上京趕考,博取功名,雖然他並沒有成功,但他的名聲卻勝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終成爲了大明王朝的驕傲,並傳揚千古,流芳百世。

這個人叫唐寅,字伯虎。

這個世界上存在着一種奇特的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懸樑刺股、鑿壁借光就能學富五車、縱橫古今,唐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唐寅是一個天才,從小時候起,周圍的人就這樣形容他,他確實很聰明,讀書悟性很高,似乎做什麼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衆人的誇耀使得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以爲真,便不再上學,整日飲酒作樂,連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裡。

在這位天才即將被荒廢的關鍵時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來拜訪他,承認了他的天分,卻也告訴他,若無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題名。

祝枝山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雖然他自己淡泊功名,卻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夠幹出一番事業。

唐伯虎聽從了他的勸告,謝絕了來客,閉門苦讀,終悟學業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應天府舉行鄉試,十八歲的唐伯虎準備參加這次考試,考試前,他聚集了平生關係最好的三個朋友一起吃飯,在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個朋友卻沒有絲毫異議,因爲他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參加唐寅酒宴的這三位朋友分別是祝枝山、文徵明、徐禎卿,他們四人被合稱爲“吳中四才子”,也有人稱他們爲江南四大才子。

事實證明,唐寅沒有吹牛,在這次的鄉試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爲應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寫得實在太好,當時的主考官樑儲還特意把卷子留下,給了另一個人看。但他不會想到,自己的這一舉動將給後來發生的事情佈下重重疑團。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樣,小時候也是個神童,後來做了李賢的女婿,平步青雲,他看過卷子後也十分欣賞,並在心中牢牢地記下了唐寅這個名字。

不久之後,他們將在京城相聚,因爲第二年,唐寅即將面對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準備進京趕考,當時的他已經名動天下,所有的人都認爲,在前方等待着這個年輕人的將是無比壯麗的錦繡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他的目標已不再是考中一個小小的進士,他將挑戰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連中三元!

他已經成爲了解元,以他的才學,會元和狀元絕不是遙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順利,他將成爲繼商輅之後的又一個傳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將在那裡獲取屬於自己的榮譽。

可是唐寅兄,命運有時候是十分殘酷的。

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唐寅遇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徐經。

徐經,江陰人,是唐寅的同科舉人,他在趕考途中與唐寅偶遇,此時的唐寅已經是偶像級的人物,徐經對他十分崇拜,當即表示願意報銷唐寅的所有路上費用,只求能夠與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誰不幹?唐寅答應了。

徐經這個人並不出名,他雖不是才子,卻是財子,家裡有的是錢。

才財不分家,這兩個人就這麼一路逍遙快活到了京城。

進京之後,兩人開始了各自的忙碌,從他們進京到開考之間的這段時間,是一個空白,而事情正是從這裡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唐寅註定到哪裡都是明星人物,他在萬衆矚目之下進了考場,然後帶着輕鬆的微笑離開。和他同樣信心十足離開考場的,還有徐經。

從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開始爲最後的殿試做準備,因爲考卷中的一道題目讓他相信,自己考上進士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不過是名次前後不同罷了。

可不久之後,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唐寅落榜了!

還沒等唐寅從驚詫中反應過來,手持鐐銬的差役就來到了他的面前,把他當作犯人關進了大獄。

金榜題名的夢還沒有做醒,卻突然被一悶棍打醒成了階下囚,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這次倒黴的並不只他一個人,他的同期獄友還有徐經和程敏政。他們的入獄罪名是合謀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而罪魁禍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題目。

在這一年的考試中,考官出了一道讓人十分費解的題目,據說當年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沒能找到題目的出處,還有人只好交了白卷,只有兩份卷子寫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當即表示,他將在這兩個考生中選出今科的會元。

這兩份卷子的作者一個是唐伯虎,另一個就是徐經。

其實事情到了這裡,似乎並沒有什麼問題,答出來了說明你有本事,誰也說不了什麼,可事情壞就壞在唐伯虎的那張嘴上。

這位仁兄考完之後參加宴會,估計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兩句,愛發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當時大家正在猜誰能夠奪得會元,唐伯虎意氣風發之下說出了一句話:

“諸位不要爭了,我必是今科會元!”

唐寅兄,你的好運到此爲止了。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很多人沒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卻把它記在了心裡。

這是一句讓唐寅追悔終身的話,因爲它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首先這裡不是吳縣,說話對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徵明,而是他的對手和敵人。

更爲重要的是,當唐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此次考試的成績單還沒發下來(發榜)。

這裡有必要說明一下,當年的考生們對考試名次是十分關注的,由於進士錄取率太低,即使是才華橫溢,名滿天下,也萬萬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考上,更何況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雖有才學,也自信得過了頭吧!

所以當酒宴上的唐寅還在眉飛色舞的時候,無數沉默的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這個人的自信裡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狀從來都是讀書人的專長,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這一情況,主考官們不敢怠慢,立刻彙報了李東陽。李東陽到底經驗豐富,當時就已估計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馬上報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樘當即下令覈查試卷,事實果然如傳言那樣,唐寅確實是今科會元的不二人選。而選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態嚴重了,成績單還沒有發佈,你唐寅怎麼就能提前預知呢?

當年那個時候,特異功能似乎還不能成爲這一問題的答案。

此時這件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整日探頭探腦的言官們也不失時機跳了出來,政治嗅覺敏銳的給事中華眿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認爲他事先出賣了考題,因此唐伯虎和徐經兩人才能答出考題高中。

華眿這一狀告得實在太狠,本來李東陽還想拉兄弟一把,讓徐經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後再考,把這件事壓下去,可是這樣一來,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陰謀、考場黑幕,只好公事公辦,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兒抓了進來。

經過審理,案件內部判決如下:

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謀作弊查無實據,但其僕人確係出賣考題給徐經,失察行爲成立。結論:勒令退休。

江陰舉人徐經:購買考題查實,作弊行爲成立。結論:貶爲小吏,不得爲官。

吳縣舉人唐寅:……。結論:貶爲小吏,不得爲官。

當然了,這些都是內部結論,除處罰結果外,具體情況並未向社會公開。

對了,還漏了一個:

給事中華眿:胡亂告狀,所言不實。結論:貶官。

【事實的真相】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的僕人賣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而本着黑鍋人人有份的原則,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一起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複雜,各種史料都有記載,衆說紛紜,難分真僞,但只要我們以客觀的態度仔細分析案件細節,抽絲剝繭逐步深入,就會發現這起案件實際上——比想象中更爲複雜!

事實上,這起所謂的科場舞弊案歷經幾百年,不但沒弄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成了不折不扣的懸案。

此案到底複雜在哪裡,我來演示一下:目前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共有三個:一、徐經是否買了考題作弊;二、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三、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回到案件的起點,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我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不過這並不重要,像我這樣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才,即使事先知道題目估計也要交白卷。

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關鍵的一點:這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那麼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只要考量一下這二位仁兄的實力,就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不可能做出來的。

唐寅是全國知名的才子,學習成績優秀,是公認的優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的高中生,要進北大清華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徐經雖然是個土財主,也考中了舉人,在全國範圍內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指望他的腦筋開竅,智商突然爆發,那是不現實的。

所以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徐經很有可能確實買了考題。

第二個問題,相信很多人都認爲不是個問題,以唐寅的實力,還需要作弊嗎?

其實我也這樣認爲,但分析後就會發現,具體情況並非那麼簡單。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樑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專門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爲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極有可能蘊含着一種特殊的含義——潛規則。

而這種潛規則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約定門生。

在明代,如果要評選最令人羨慕的官職,答案並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們主要工作不過是在教室裡來回巡視監考,然後拿點監考費走人,可在當時,這實在是個搶破頭的位置。

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將成爲他的門生。

明代的官場網絡大致由兩種關係組成,一種是同學(同年),另一種是師生(門生),官場風雲變幻莫測,新陳代謝速度很快,今天還是正部級,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閻王那兒報到了。要想長盛不衰,就得搞好關係。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緊,只要混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了,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麼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態度:今後就由老夫罩着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贏。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着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係網,抓幾個新人,將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場裡,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只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制,而這一體制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爲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爲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繫,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爲師生,這樣無論將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確定的關係。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只有當真正衆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纔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係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跡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裡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面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更爲關鍵的一點在於,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只能指向兩個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題,並且認爲別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二、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面,並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標準答案。

不管有多複雜,這件案子總歸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黴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黴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着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爲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同志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裡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嘆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簣,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只喜歡旅遊,別號徐霞客。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裡,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眿,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爲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於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閒事,編劇爲了調侃他,便以他爲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裡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黴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纔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着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樘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纔活下來,立爲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爲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禿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吃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兒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拼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爲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樘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只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並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於疏於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樘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劉大夏想了一下,回覆了朱祐樘: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內,必可見功。”

“誰?”

“楊一清。”

朱祐樘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爲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苟言笑,整日板着嚴肅的面孔,而且相貌出衆——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於是幹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陝西(養馬之地),他將在這裡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鍊,等待着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內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於到達了頂點。但朱祐樘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面對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於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閣臣們迴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着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樘笑着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麼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樘,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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