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決斷!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于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他接着說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號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于謙,而明代歷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後來的憲宗重臣商輅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派終於打動了朱祁鈺,並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由於于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鈺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給了于謙。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散朝後,于謙走出了大殿,看着烏雲密佈的天空,回想起這個並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但此時的于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爲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八月十九日。

于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爭,並最終在採石擊敗金完顏亮數十萬大軍的。

于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佈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

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當於謙真正瞭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乾淨了,京城裡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着。士兵數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倖逃回來的人爲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爲厲害。

城內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裡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麼也打不死。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於,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鈺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面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鈺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定軍心。

于謙在聽完屬下的彙報後,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佈防圖後,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自即日起,奉命徵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

1、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2、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3、運糧軍。包括江北所有運糧軍;

4、寧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鬥力較強)。

各軍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並按時趕到京城佈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以上部隊共計十餘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並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後勤部隊。

主力部隊去了哪裡?

全埋在土木堡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嚇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京城,只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衆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內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着很多的糧食,多到什麼程度呢?“倉米數百萬”。這麼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並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

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爲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並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爲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並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着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裡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爲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

可現在這個局勢,保衛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餘的人去護衛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于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並運送至京城。”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將由十餘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于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繫在一起解決,即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備,方爲國士。

【秋後算賬】

于謙下達了命令,自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內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標只有一個——儘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麼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只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於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並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而與此同時,一場政治風暴也即將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爲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爲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爲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於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致了土木堡的失敗,朝廷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麼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擋,之後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的手裡。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願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只有兩場),淘汰無數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烏紗和手中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御史也幹不了,只能派到下面幹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歷幾十年下來,最後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 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限制)、道德敗壞(貪污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號令天下!

死太監,你憑什麼!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的命令,看着他胡作非爲,也確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不但禍害朝政,現在還害得國將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但此時的于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爲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八月二十一日,于謙正式接替了鄺野的位置,成爲兵部尚書,正式執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于謙並沒有升官的喜悅,因爲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衆多問題,保衛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于謙實際上已經成爲了朝政的實際控制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于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曆史中最爲嚴重的一次朝堂鬥毆即將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朝廷最爲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鈺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溢。

陳溢,蘇州人,都察院右都御史,爲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剷除王振一黨。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面的朱祁鈺也被嚇了一跳。

可是陳溢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溢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爭相向朱祁鈺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鈺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只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嚇得不輕,下面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着話,旁邊還夾雜着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再說些什麼,可憐的朱祁鈺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囂平靜了下來,下面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爲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着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麼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鈺膽戰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做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後再議。”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諭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再議之後再議?

你糊弄誰呢?!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還會繼續操縱朝政,今天發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爲國爲己,只能拼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裡!

諭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只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着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嚇得臉都發白了,旁邊傳諭令的太監金英也不停的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鈺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裡,在土木堡之戰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傢伙出現了。

錦衣衛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幫着他幹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只是由於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

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着有皇帝的諭令,竟然喝斥羣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爲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溢點火,朱祁鈺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結一致,即將演出了明史中朝廷最爲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纔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那麼多的屈辱,那麼多的悲痛,毫無道理的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死被俘,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凌!

動手!

【毆鬥】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喝斥着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並沒有什麼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衝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髮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捱了好幾下。

終於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夥。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囂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麼都別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

他衝上前去,抓住馬順的頭髮,先用手中的朝笏劈頭蓋臉地向馬順打去,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到後來,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陣,拿出看家本領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雲流水,密不透風,拳頭暴雨般落在馬順的身上,邊打還邊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囂張!”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氣,情緒激動到極點,竟然幹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王竑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出氣,於是放棄了拳腳,抓住馬順,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臉上的一塊肉!

瘋了,徹底瘋了。

這裡我們從技術層面評點一下王竑的這一系列鬥毆動作,他上來後首先抓住馬順的頭髮,抓頭髮這招在打架中應該說是很常用的,用這一招開頭,說明他確實有一定打架經驗。

但考慮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時主要工作是上奏摺,所以暫不考慮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從他動嘴咬人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氣憤到了極點。因爲男性過程打架中,用這此招往往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不會使出來的。

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此時倒在地上的馬順是痛到了極點,也嚇倒了極點,他絕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面前動手,平時一呼百應,畢恭畢敬的大臣竟然變成了惡狼。

馬順已經十分痛苦了,但更讓他痛苦的還在後頭。

王竑的這一舉動也驚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們,但只在片刻之間,他們已經反應過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振那幫人竟然還敢欺凌自己,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該出手時就出手!

於是,在王竑動手之後,大臣們立刻蜂擁而上,幾個跑得快的先趕了上去,對着馬順拳打腳踢,就是一頓暴打,很快馬順就被團團圍住,無數雙拳頭,無數只腳朝他身上招呼,轉瞬之間,他已經是遍體鱗傷。

跑得快的還能打上幾拳,跑得慢的就沒有福氣了,人羣圍了幾層,後來的大人們只能撩起官袍,擡起大腳朝着被衆人包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順猛踩。

於是,這些平日溫文爾雅、埋頭苦讀的書呆子們一改往日之文雅舉止,無論打過架與否,無論是翰林還是堂官,也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紛紛赤膊上陣。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並不是打架的專用服裝,爲顯示官員的地位,他們的外袍比較寬大,有時走起路來還要提起下襬,免得踩到摔跤。

而且這些大人們上朝還戴着烏紗帽,就這麼一副裝束,怎麼能打架?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大人們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丟掉帽子,捲起官服,紛紛上前痛毆馬順,還有個別人打得興起,甚至捲袖赤膊上陣。

往日不可一世的馬順此刻只剩下了求饒的份,但沒有人理會他,因爲所有的人都記得,這個人是王振的幫兇,他曾經逼死了劉球,逼死了很多被關入詔獄的大臣。

他罪有應得。

不一會,羣臣們停止了打鬥,因爲馬順已經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這樣完結,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把目光對準了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目瞪口呆。

他看着王竑衝了出來,看着王竑抓住了馬順的頭髮,看着王竑嘴咬馬順,然後他看見羣臣也衝了出來,一擁而上,把馬順團團圍住,拳打腳踢。

最後,他看見馬順被打死,就當着他的面。

所有的這些行爲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些文質彬彬的大臣們,一下子變成野獸,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諾諾,不發一言。這纔是想象中的朝堂。

可是現在,滿地都是被丟的官帽、官服、腰帶,一羣近乎瘋狂的人在進行毆鬥,太監們也早已躲到了一邊發抖,哀號聲、痛罵聲、還有拳頭落在人肉上發出的沉悶而可怕的聲音。

更讓他難以想象的是,不但那些年輕的官員們赤膊上陣,拳腳並用,連一些五六十歲的老臣也提着腰帶,顫顫悠悠地走過來對着馬順踩上一腳,中間還不乏一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

這是幻覺?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朝廷,是皇帝與大臣們議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國的中樞,但是現在,這裡變成了鬥毆場所,變成了擂臺,變成了地獄。

如果是噩夢,就快點醒吧!

可是事實提醒了他,這不是在做夢,因爲那些剛剛打死馬順的大臣們已經把目標鎖定了他,他們睜着發紅的眼,死死地盯着他,其中也包括那個嘴角還沾着人血的王竑。

下面的事情越發出乎朱祁鈺的預料,大臣們竟然忘記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着自己,要他把王振的餘黨交出來!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挾皇帝(代理)!

但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朱祁鈺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禮數的,他嚇得渾身發抖,面對羣臣的質詢,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旁邊的侍候太監金英眼看局勢危險,這樣下去,朱祁鈺本人都可能有危險,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貴和王長隨。

毛貴和王長隨是王振的同黨,金英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實在是不懷好意。

兩人被連拉帶拽地拖到金英面前時,還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金英也沒有和他們廢話,一腳把他們踢進大殿。

此時的大臣們還在威逼朱祁鈺,突然看見這兩個人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就如同三天沒吃飯的老虎見了肥羊,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毛貴和王長隨懵懵懂懂,屁股上捱了一腳,被踢進了朝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見到一羣衣冠不整,凶神惡煞的人朝自己衝了過來,然後就被雨點般的拳頭和踢腿淹沒。

很快,兩人也被打死。

此時大殿上三具屍體橫列,四處血跡斑斑,大臣們已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更多的人則是繼續朝朱祁鈺要人。

有些大臣們覺得還不解恨,便把三個人的屍體掛到東安門外示衆,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夠了王振的苦,紛紛上前痛毆屍體。

朝堂上更是熱鬧,既然朱祁鈺沒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黨,那就自己動手!

大臣們自發自覺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這位爲榮華富貴來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終於瞭解到了一個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榮華富貴,付出的卻是生命。

大臣們仍然處於混亂之中,打死了馬順、打死了毛貴、王長隨,下面該怎麼辦呢,難道要一個個把王振的同黨們打死嗎?

大臣們有的仍然怒髮衝冠,破口大罵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殺掉這三個人會不會遭到報復,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則是擁到朱祁鈺面前,向他要人,讓他下令。

大臣的行爲固然出氣,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爲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順的身份。

毛貴和王長隨不過是宦官而已,但馬順卻是錦衣衛指揮,我們說過,錦衣衛不但是特務機關,還擔任皇帝的警衛。

大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他們當着錦衣衛的面打死了他們的長官,爲什麼這些錦衣衛卻毫無行動呢?

這是因爲還有一個人在場——朱祁鈺。

朱祁鈺是當前的攝政,如果沒有他的命令,錦衣衛是絕對不敢亂來的,但如果他不說句話就此退朝的話,大臣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因爲局勢混亂,而錦衣衛中有很多王振的同黨(王山就是錦衣衛同知),大臣們打死馬順是自發行爲,那麼難保沒有幾個像王竑一樣的錦衣衛站出來,在王振同黨的指揮下,打死幾個大臣,這似乎也可以理解爲自發行爲。

此時朱祁鈺正打算做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看着這些幾近瘋狂的大臣和血肉橫飛的場面,他害怕了。

朱祁鈺選擇了逃走,他要逃到宮裡去。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朱祁鈺真地走了,那麼錦衣衛和王振的同黨很可能會動手,馬順雖然功夫不怎麼樣,但他手下的錦衣衛要收拾這些文官還是很輕鬆的。

但此時羣臣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不斷的哭、罵,要朱祁鈺給王振定罪。

只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個人正是于謙。

于謙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他並沒有參加鬥毆,雖然他也很恨馬順等人,但他不會採取這樣的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他只是旁觀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經打死了,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要朱祁鈺下令,但這位攝政已經被嚇得腦袋不清醒了,現在竟然準備逃走,如果讓王振餘黨抓住機會,給參與打人的大臣定下一個殺人之罪(馬順確實無罪),問題就麻煩了。

眼看朱祁鈺準備開溜,于謙十分着急,這實在是千鈞一髮之刻,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也不清醒,四處吵吵嚷嚷。

顧不得那麼多了!

于謙立刻向朱祁鈺跑去,他要攔住這個人。

可是前面的羣臣已經排得密密麻麻,于謙無奈,只好用力把人羣分開,往前擠(排衆直前)。

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在擁擠之中,于謙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終究還是趕在朱祁鈺逃走之前攔住了他。

于謙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殿下(當時還不是皇帝),馬順是王振的餘黨,其罪該死(順等罪當死),請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動過手)

無罪!”

這響亮的聲音終於驚醒了朱祁鈺,他明白,如果現在不給這些人一個說法,局勢將無法穩定,於是他依照于謙的話下達了命令。

大臣們也清醒過來,既然馬順等人已經定罪,那也就沒什麼事了。

穩定情緒的朱祁鈺終於恢復了正常,他接着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綁至刑場,凌遲處死!

羣臣拍手稱快,八月二十三日的這場風波就此平息。

三個人在朝廷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們一下子從書呆子變成了鬥毆能手,老少齊上陣,充分地發泄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場,鬧得雞犬不寧,鮮血四濺,代行皇帝職權的朱祁鈺也被結結實實地威脅了一把,弄得狼狽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還是發生在朝廷議事之時,這樣的亂像在明朝歷史上可謂是絕無僅有。

所以,當羣臣們恢復正常,整理自己的着裝,檢查自己的傷勢(大部分是誤傷),並走出大殿時,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是徹底瘋狂了一把。

但有一點大臣們是很清楚地,打死馬順之後,錦衣衛已經磨刀霍霍,如果不是于謙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鈺,爲他們正名的話,能不能活着走出大殿來還是一個未知之數。

多虧了于謙啊。

當於謙走出左掖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說在五天前他們對這個怒吼的人還有什麼疑慮的話,現在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共識:

這個人一定能夠獨撐危局,力挽狂瀾。

吏部尚書王直也感觸萬分,他十分激動地握住于謙的手,對他說道:“國家全靠你了,今天這種情況,就是有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啊!”(國家正賴公矣,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爲)

王振的罪行徹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產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殺得一乾二淨,其中還是王山先生最慘,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這是因爲大臣們提議,雖然王振已經死了,但還需要找個人來替代他受刑,方可有個交待(夠狠)。

於是,從千里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親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貴換了個凌遲,真是虧本買賣。

說實話,從法理學的角度上來講,王山、馬順等人並沒有明顯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沒有理由,如果從程序上來說,大臣們的行爲應該屬於故意傷害致死,絕對算不上是正當防衛。

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正是因爲他們,朝綱纔會如此不振,國家纔會如此混亂,數十萬士兵纔會送命,所以在我看來,當他們出於義憤,打死這些王振同黨的時候,他們已經實現了正義。

因爲真正的正義,就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最後一個麻煩】

軍隊開到了,糧食充足了,王振的餘黨也徹底清除了,在於謙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他還有最後一個麻煩,這也是最大的一個麻煩:

皇帝還在人家手裡呢。

很明顯,也先把朱祁鎮當成了一張信用卡,把大明帝國當成了提款機,只要人還在他手裡,他就會不斷地刷這張無限額的金卡,直到把銀行刷倒閉爲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一個解決的方法。

于謙清楚地認識到,朱祁鎮之所以會成爲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爲他是朱祁鎮,而是因爲他是皇帝。

朱祁鎮就是論斤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但皇帝的這個名分卻重如泰山。

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再立一個皇帝。

因爲皇帝不是你朱祁鎮的,而是大明帝國的,這個名分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

換句話說,朱祁鎮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鎮說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我說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貨,也是個過期產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權威認證機構在我這裡,想定期領工資?也先,你就別做夢了!

方針已定,那麼立誰呢?

最先被考慮的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不過這位仁兄當時只有三歲,別說處理朝政,話都說不好,字也認不全,立他當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選只有朱祁鈺。

於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朱祁鈺爲皇帝。

皇太后倒是沒有什麼意見,畢竟朱祁鈺也算是他的兒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鈺推辭了,他說自己不想幹這份工作。

這套把戲我們也見得多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肯定,朱祁鈺先生確實不是虛情假意,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太危險了。

當皇帝要率隊出征,路途辛苦,運氣不好還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虜,幾年回不了家。

這些且不說,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有餘悸,自己手下的這幫人根本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對鬥毆很有興趣。要是哪天重新來這麼一次,沒準捱打的就是自己了。

況且目前敵軍隨時可能攻過來,京城萬一不保,這個皇帝也幹不了多久,滅國的責任卻要擔在自己頭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不做不行!

于謙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必須立一個皇帝,你朱祁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必須要做!

而於謙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誠憂國家,非爲私計。”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於是,在於謙和其他大臣們的堅持下,朱祁鈺終於“自願”了。

第12章 純屬偶然第18章 掃除一切腐敗者第18章 二次攤牌第6章 天子守國門!第3章 天下的對弈第31章 殉國、疑團、殘暴、軟弱第12章 鄱陽湖!決死戰!第15章 道統第25章 等待中的朱棣第21章 曙光第16章 平壤,血戰第11章 朱高熾的勇氣和疑團第4章 不倫之戀第12章 純屬偶然第19章 冤案第7章 不起眼的敵人第3章 天下的對弈第29章 朱棣的對手第2章 大臣很強悍第2章 災難第21章 囚徒朱祁鎮第17章 奇蹟第19章 決心第11章 必殺劉瑾第5章 最終的亂戰第17章 胡惟庸案件第7章 逆命者必剪除之!第5章 武林大會第14章 明朝的憤怒第14章 土木堡第12章 東南的奇才第16章 楊漣第27章 不得不反了!第9章 東林黨的實力第26章 準備行動第10章 機會終於到來第4章 鄭和之後,再無鄭和第10章 鬥爭技術第7章 可怕的對手第1章 致命的正義第13章 一個監獄看守第15章 天才的謀略第16章 楊漣第12章 謎團第2章 和稀泥的藝術第9章 張居正的缺陷第1章 絕頂的官僚第10章 敵人第2章 帝王的榮耀第17章 奇蹟第5章 鋒芒第8章 可怕的陳友諒第14章 土木堡第14章 復仇第7章 不起眼的敵人第9章 生死相搏第5章 最終的亂戰第11章 強大,無比強大第11章 勇氣第3章 帝王的抉擇第3章 疑惑第22章 奪門第12章 鄱陽湖!決死戰!第9章 張居正的缺陷第2章 隱藏的敵人第20章 英雄的結局第18章 袁崇煥第10章 機會終於到來第25章 等待中的朱棣第28章 你死我活的戰爭第15章 遠征沙漠第13章 無人知曉的勝利第14章 土木堡第18章 制勝之道第16章 平壤,血戰第8章 薩爾滸第10章 最後的秘密第20章 爲了忘卻的紀念第18章 二次攤牌第7章 殺人第1章 絕頂的官僚第2章 帝王的榮耀第20章 沒有選擇第14章 明朝的憤怒第13章 天下第一幕僚第12章 東南的奇才第8章 天下,三人而已第5章 最終的亂戰第10章 鬥爭技術第22章 制度後的秘密第22章 勝利第12章 鄱陽湖!決死戰!第23章 終點,起點第21章 囚徒朱祁鎮第12章 皇帝的幸福生活第10章 鬥爭技術第16章 楊漣第13章 下一個目標,張士誠!第20章 新的開始第9章 張居正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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