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朱厚熜開始了全面反擊,明代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開序幕。
除了年紀太大的,官太高的,體質太差,一打就死的,當天在左順們鬧事的大臣全部被脫光了褲子,猛打了一頓屁股,此次打屁股可謂盛況空前,人數總計達到一百四十餘人,雖然事先已經經過甄別,但仍有十六個人被打成重傷,搶救無效一命嗚呼,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十二,怎一個慘字了得。
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十幾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幾位仁兄卻還要活受罪。比如楊慎先生,他作爲反面典型,和其他的六個帶頭者被打了一頓回籠棍。
棍子倒還在其次,問題在於行刑的時間,距離第一次打屁股僅僅十天之後,楊頭目等人就捱了第二頓,這種槓上開花的打法,想來着實讓人膽寒。
畢竟是年輕人,身體素質過硬,第二次廷杖後,楊慎竟然還是活了下來,不過由於他在這次行動中表現過於突出,給朱厚熜留下了過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還給他追加了一個補充待遇——流放。
楊慎的流放地是雲南永昌,這裡地廣人稀,還尚未開化,實在不是適合居住之地,給他安排這麼個地方,說明皇帝陛下對他是厭惡到了極點。
從高幹子弟到鬧事頭目、流放重犯,幾乎是一夜之間,楊慎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準備上路。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楊慎卻沒什麼福氣,兩次廷杖沒有打死他,皇帝沒有殺掉他,但天下實在不缺想殺他的人,在他遠行的路上,有一幫人早就設好了埋伏,準備讓他徹底解脫。
但這幫人並非皇帝的錦衣衛,也不是張璁的手下,實際上,他們和楊慎並不認識,也沒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設下圈套,只是爲了報復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楊慎他爹楊廷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當年他做過的一件事情,給自己的兒子惹來了殺身之禍。
楊廷和雖然有着種種缺點,卻仍是一個爲國操勞鞠躬盡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時候,有一天和戶部算帳,尚書告訴他今年虧了本(財政赤字),這樣下去會有大麻煩,當年也沒有什麼擴大內需,增加出口,但楊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個辦法。
增加賦稅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逼急了,無數個朱重八就會涌現出來,過一把造反的癮,這個玩笑是不能開的。
既然開源不行,就只能節流了,楊廷和動用了千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招數——裁員。
應該說,楊廷和先生精簡機構的工作做得相當不錯,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餘機構和多餘人員,並將這些人張榜公佈,以示公正,國家就此節省了大量資源,但這也爲他惹來了麻煩。
要知道,那年頭要想在朝廷裡面混個差事實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這一舉動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評語——終日想,想出一張殺人榜!
雖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畢竟他還是朝廷的首輔,很多人只敢私下罵罵,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但是現在機會來了。
由於楊廷和實在過於生猛,他退休之後人們也不敢找他麻煩,可楊慎不同,他剛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計也沒人管,政治影響也不大,此所謂不殺白不殺,殺了也白殺。
此時楊慎身負重傷,行動不利,連馬都不能騎,但朝廷官員不管這些,要他立刻上路,沒辦法,這位仁兄只能坐在馬車裡讓人拉着走。
看來楊先生是活到頭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權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幫亡命之徒正等着他,而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一路趴着(沒辦法)去迎接閻王爺的召喚。
但這次似乎連閻王爺都覺得自己廟小,容不下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終也沒敢收他,因爲楊先生實在是太聰明瞭。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車伕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因爲這位僱主實在太過奇怪,總是發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沒有章法,有時走得好好的卻非要停下休息,有時候卻快馬加鞭一刻不停。
直到順利到達了雲南,楊慎才向他們解開了這個謎團: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楊先生被打的是屁股,不是腦袋,他的意識還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煩,路上雖然一直趴着,腦子裡卻一刻也沒消停過,他派出自己的僕人探路,時刻通報消息,並憑藉着良好的算術功底,根據對方的位置、與自己的距離、以及對方的行進方向變化來計算(確實相當複雜)自己的行進速度和日程安排。
就這樣,殺手們嚴防死守,東西南北繞了個遍,卻是望穿秋水君不來,讓楊慎溜了過去。
雖說如此,順利到達雲南的楊慎畢竟也還是犯人,接下來等待着他的將是孤獨與折磨。
但這位仁兄實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卻是如魚得水,楊先生一無權二無錢,剛去沒多久,就和當地官員建立了深厚友誼(難以理解),開始稱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還公然違反命令,允許他回四川老家探親。其搞關係的能力着實讓人歎爲觀止。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安下了家,開始吟詩作對,埋頭著書,閒來無事還經常出去旅遊,日子倒還過得不錯,但在他心中的那個疑團,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當年父親爲什麼要主動退讓,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當時的朝廷勢力,如果堅持鬥爭下去,絕不會輸得這麼快,這麼慘,作爲官場浮沉數十年,老謀深算的內閣首輔,他必定清楚這一點,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放棄。
楊慎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實在無法明瞭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後,他才最終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楊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這位歷經三朝的風雲人物終於得到了安息。
楊慎是幸運的,他及時得到了消息,並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父親的靈柩入土爲安,就此終結的那一時刻,楊慎終於理解了父親離去時那鎮定從容的笑容。
從年輕的編修官到老練的內閣首輔,從劉瑾、江彬再到張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鬥爭中度過的,數十年的你爭我奪,起起落落,這一切也該到頭了。
戰勝了無數的敵人,最終卻也逃不過被人擊敗的命運,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絕不會有永遠的勝利者,所有的榮華富貴,恩怨寵辱,最終不過化爲塵土,歸於笑柄而已。
想來你已經厭倦了吧!楊慎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仰望着天空,他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
留下一聲嘆息,楊慎飄然離去,解開了這個疑團,他已然了無牽掛。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後三十餘年,他遊歷於四川和雲南之間,專心著書,研習學問,寫就多本著作流傳後世。縱觀整個明代,以博學多才而論,有三人最強,而後世學者大都認爲,其中以楊慎學問最爲淵博,足以排名第一。
這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評價,因爲另外兩位仁兄的名聲比他要大得多,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與他同一時代,但剛出生不久。
已經去世的人就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永樂第一才子解縉,而尚未出場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們叫他徐文長。
能夠位居這兩位仁兄之上,可見楊慎之厲害。其實讀書讀到這個份上,楊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畢竟他呆的那個地方,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學習,天天向上,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幹。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優哉遊哉地過了幾十年,也算平安無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着他。
因爲在朝廷裡,還有一個人在惦記着他。
朱厚熜平定了風波,爲自己的父母爭得了名分,但這位聰明過頭的皇帝,似乎並不是一個懂得寬恕的人,他並不打算放過楊氏父子這對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終原諒了楊廷和,因爲一次談話。
數年之後,頻發天災,糧食欠收,他十分擔心,便問了內閣學士李時一個問題:
“以往的餘糧可以支撐下去嗎?”
李時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倉還有很多儲糧。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白,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李時。
李時不敢怠慢,立刻笑着回稟:
“陛下忘了,當年登基之時,您曾經下過詔書裁減機構,分流人員,這些糧食才能省下來救急啊!”
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這道詔書,但他更明白,當年擬定下達命令的人並不是他:
“你錯了,”朱厚熜十分肅穆地回答道,“這是楊先生的功勞,不是我的。”
可皇帝終究是不能認錯的,這是個面子問題,於是在他死後一年,楊廷和被正式恢復名譽,得到了應有的承認。
朱厚熜理解了楊廷和,卻始終沒有釋懷和他搗亂的楊慎,所以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裡,當他閒來無事的時候,經常會問大臣們一個問題:
“楊慎現在哪裡,在幹什麼,過得如何?”
朱厚熜問這個問題,自然不是要改善楊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楊先生的生活狀態,只怕早就跳起來派人去斬草除根了。
幸好楊慎的人緣相當不錯,沒當皇帝問起,大臣們都會擺出一副苦瓜臉,傾訴楊慎的悲慘遭遇,說他十分後悔,每日以淚洗面。
聽到這裡,皇帝陛下才會高興地點點頭,滿意而去,但過段時間他就會重新發問,屢試不爽,真可謂恨比海深。
但楊慎終究還是得到了善終,他活了七十二歲,比他爹還多活了一歲,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身,名揚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爲出名的,還是他那首讓人耳熟能詳的詞牌,這纔是他一生感悟與智慧之所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歷古千年,是非榮辱,你爭我奪,不過如此!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楊慎先生已經大徹大悟了,但嘉靖先生還遠遠沒有到達這個層次,很明顯,他的思想尚不夠先進。
他曾經很天真地認爲,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情,就如同一頭雄獅,只要大吼一聲,所有動物都將對它俯首帖耳。但當他的指令被駁回,他的命令無人聽從,他的制度無人執行時,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夠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於是,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勝利者嘉靖得到了唯一的啓示:只有權謀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邊的人,但又不能讓任何人獨攬大權,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這就是他的智慧哲學。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書,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縱的木偶。
在驅逐了楊廷和之後,他已經找到了第一個合適的木偶——張璁。
張璁大概不能算是個壞人,當然了,也不是好人,實際上,他只是一個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歷經坎坷,學習成績差,也不會拍上司馬屁,好不容易藉着“議禮”紅了一把,還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黴到了家。
經過艱苦奮鬥,九死一生,他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楊廷和走了,楊慎也走了,本以爲可以就此揚眉吐氣的張璁卻驚奇地發現,自己雖然是勝利者,卻不是獲益者。
考慮到張璁同志的重大貢獻,他本來應該進入內閣,實現多年前的夢想,可此時張先生才發現,他這條鹹魚雖然翻了身,卻很難跳進龍門。
這裡介紹一下,要想進入內閣,一般有三個條件,首先這人應該進過翰林院,當過庶吉士,這是基本條件,相當於學歷資本。其次,必須由朝中大臣會推,也就是所謂的民主推薦,當然了,自己推薦自己是不行的。最後,內閣列出名單,由皇帝拍板同意,這就算入閣了。
我們把張璁同志的簡歷對比一下以上條件,就會發現他實在是不夠格。
學歷就不用說了,他連翰林院的門衛都沒幹過,而要想讓大臣們會推他,那就是癡人說夢,光是罵他的奏摺就能把他活埋,對於這位仁兄,真可謂是全朝共討之,羣臣共誅之。
於是張璁先生只剩下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闆同意是不夠的,羣衆基礎太差,沒人推舉,你總不好意思毛遂自薦吧。
事情到這裡就算僵住了,但其實張璁先生還是有指望的,因爲皇帝陛下的手中還有一項特殊的權力,可以讓他順利入閣,這就是中旨。
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不經過內閣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佈法令,可謂是一條捷徑。但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皇帝願意給,大臣不願要。
明代的官員確實有幾把硬骨頭,對於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員,他們是極其鄙視的,只有紮根於人民羣衆,有着廣泛支持率的同志,纔會得到他們的擁護,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們的統一評價是——不要臉。
考慮到面子問題,很多人寧可不升官,也不願意走中旨這條路。
但你要以爲張璁先生是礙於面子,纔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錯了。張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來強烈要求進步,有沒有臉都難說,至於要不要臉,那實在是一個很次要的問題。
之所以不用中旨,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怪只能怪張璁先生的名聲太差了,皇帝還沒有任命,內閣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經放出話來,只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駁權,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這樣,就沒什麼意思了,會推不可能,中旨沒指望,無奈之下,張璁開動腦筋,刻苦鑽研,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雖說在朝中已經是人見人厭,處於徹底的狗不理狀態,但張璁相信,他總能找到一個支持自己的人,經過逐個排查,他最終證實了這一判斷的正確性。
那個可以幫助他入閣的人就是楊一清。
楊一清可以算是張璁的忠實擁護者,當初他聽說張璁議禮的時候,正躺在牀上睡午覺,也沒太在意這事兒,只是讓人把張璁的奏章讀給他聽,結果聽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擻地跳下了牀,說出了一句可怕的斷言:
“即使聖人再生,也駁不倒張璁了!”
雖然這話有點誇張,但事實證明楊一清是對的,之後他成爲了張璁的忠實支持者,爲議禮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到了入閣的關鍵時刻,張璁又一次想起了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楊一清答應了,對於這位久經考驗的官場老手來說,重新入閣玩玩政治倒也不失爲退休前的一件樂事。
懷着這種意願,楊一清進入了內閣,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渦。事情果然如張璁等人預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彈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朝中罵聲一片。
但羣衆再激動,也抵不上領導的一句話,在楊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順利得到了執行,張璁終於實現了當年蕭半仙的預言,順利入閣成爲了大學士。
張璁終於心滿意足了,他對楊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楊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張永幫了他,並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二十年後,他給了張璁同樣的待遇,使這個小人物達成了最終的夢想。
但是楊一清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並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卻使他的半生榮譽功名毀於一旦。
【張璁的詭計】
公正地講,在議禮紛爭的那些日子裡,張璁還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爲孤立無助的少年天子說話,對抗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應該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爲,雖說他是出於投機的目的,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讓人認自己的父母,有錯嗎?
可是當他終於出人頭地,成爲朝中大官的時候,事情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變化的起因來源於張璁本人,這位老兄自打飛黃騰達之後,就患上了一種疾病。
更麻煩的是,他得的不是簡單的發燒感冒,而是一種治不好的絕症。事實上,這種病到今天都沒法醫,它的名字叫心理變態。
而在張璁先生身上,具體臨牀表現爲偏執、自私、多疑、看誰都不順眼、見誰踩誰等等。
說來不幸,張先生之所以染上這個毛病,都是被人罵出來的。
自從他出道以來,就不斷地被人罵,先被禮部的人欺負,連工作都不給安排,議禮之後他得到的罵聲更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沒有罵過他的人可謂是稀有動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張先生青年時代本來就有心理陰影,中年時又被無數人亂腳踩踏,在極度的壓力和恐懼之下,他的心理終於被徹底扭曲。
一個也不放過,一個也不饒恕。這就是張璁的座右銘。
於是張先生就此開始了他的鬥爭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聽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統統給予了相同的待遇——惡整。不是讓你穿小鞋,就是找機會罷你的官,不把你搞得半死不活絕不罷休。
今天鬥,明天鬥,終於鬥成了萬人仇,無數官員表面上啥也不說,背後提到張璁這個名字,卻無不咬牙切齒,捶胸頓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畫像掛在家裡,回家就對着畫罵一頓,且每日必罵,風雨無阻。
可笑的是,張學士一點也沒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還經常主動熱情地和同事們打招呼,自我感覺實在是相當地好。
張璁先生的奮鬥史爲我們生動地詮釋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人是怎麼傻起來的。
欺負下級也就罷了,隨着病情的惡化,他又瞄準了一個更爲強大的目標——楊一清。
楊一清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平時也不怎麼和張璁計較,但張璁是個說他胖就開始喘的人,越來越覺得楊一清礙事(楊一清是首輔),爲了能夠爲所欲爲,他決定鋌而走險,彈劾自己的領導。
於是在嘉靖八年(1529),張璁突然發動了進攻,張先生果然不同凡響,一出手就是大陣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彈劾楊一清。
而在奏章裡,張璁還額外送給楊一清一個十分響亮的外號——奸人。
張璁之所以敢這麼幹,是經過周密計算的,皇帝和自己關係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幫死黨,楊一清雖是老幹部,初來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應該不成問題。
這個打算本來應該是沒錯的,如無意外,皇帝一定會偏向他的忠實支持者張璁先生,但人生似乎總是充滿了驚喜。
很快,楊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卻毫不吃驚,這套把戲他見得多了,閉着眼睛也知道是誰幹的,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大舉反擊,只是上了封奏摺爲自己辯護,順便罵了幾句張璁,然後鄭重提出辭職。
張璁很意外,在他看來,楊一清的這一舉動無異於自掘墳墓。這是因爲楊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薦,才得以順利入閣的,而且據他所知,此人與嘉靖皇帝的關係一般,遠遠不如自己,提出主動辭職也威脅不了任何人。
莫非楊一清已經看破紅塵,大徹大悟?事情就這麼完了?
存在着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說明張璁同志還沒有開竅,要知道,楊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進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爲止已經幹了57年,他的工齡和張璁的年齡差不多。如果翻開楊先生那份厚重的檔案,數一數他曾經幹掉過的敵人名單(如劉瑾、楊廷和等),然後再掂下自己的斤兩,相信張璁會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斷。
不久之後,結果出來了,皇帝陛下非但沒有同意楊一清的辭呈,反而嚴厲斥責了張璁等人,要他們搞好自我批評。
這下子張璁納悶了,楊一清和嘉靖確實沒有什麼淵源,爲何會如此維護他呢?
這實在不能怪張璁,因爲他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太多。
十多年前,當朱厚熜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湖北安陸當土財主的時候,他的父親興獻王曾反覆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若朝中有三個人在,必定國家興旺、萬民無憂!”
朱厚熜牢牢地記住了父親的話,也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李東陽、劉大夏、楊一清。
在朱厚熜看來,楊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張璁不過是個跟班,跟班想跟偶像鬥,只能說是不自量力。
於是在朱厚熜的反覆懇求下,楊老幹部勉爲其難地收回了辭職信,表示打死不退休,願意繼續爲國家發光發熱。
張璁徹底沒轍了,但他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官員已經忍很久了,他們大都吃過張璁的虧,要不是因爲此人正當紅,估計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現在復仇的機會總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頓亂拳相交,口水橫飛,張璁頂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讓他繼續頂了,便作出了一個讓張璁傷心欲絕的決定——辭退。
而張璁也着實讓皇帝大吃了一驚,他聽到消息後沒有死磨硬泡,也沒痛哭流涕,卻採取了一個意外的舉動——拔腿就跑。
張璁先生似乎失禮了,無論如何,也不用跑得這麼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給打死了!
事實上,張璁兄對自己的處境是有着清醒認識的,雖說那幫人現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踏上一腳,再吐上口唾沫。
於是他和桂萼連行李都沒怎麼收拾,就連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着實讓人瞠目結舌。
當張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幾乎已經完全絕望,經歷瞭如此多的風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這個狼狽的深夜,他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點吧!
可能上天也是這樣認爲的,所以他並未拋棄張璁,這一次他不過是和張先生開了個小玩笑,不久之後張璁將拿回屬於他的一切。他的輝煌仍將繼續下去,直到他遇見那個宿命中真正的敵人。
事實證明,張璁是一個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還不到一個月,他就跑了回來。當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來的。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竟然只是因爲張璁的一個同黨上書罵了楊一清。其實罵就罵了,沒什麼大不了,在那年頭,上到皇帝,下到縣官,沒捱過罵的人扳着指頭也能數出來,官員們的抗擊打能力普遍很強,所以楊一清也並不在乎。
但問題在於,皇帝在乎。
他趕走張璁其實只是一時氣憤,對於這位爲自己立下汗馬功勞的仁兄,他還是很有感情的,並不想趕盡殺絕。冷靜下來後,他決定收回自己的決定,讓張璁繼續去當他的內閣大臣。
張璁就此官復原職,而與此同時,楊一清卻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請。
鬥了幾十年,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就此結束吧。
但這只是楊一清的個人願望,與張璁無關。經歷了這次打擊,他的心理疾病已經發展到了極爲嚴重的程度,對於楊一清,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其實皇帝不想讓他的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辭呈,但這一次,張璁卻用一種極爲巧妙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趕走了楊一清。
當許多言官順風倒攻擊楊一清,要求把他削職爲民的時候,張璁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爲楊一清求情。
張先生求情的經典語句如下:
“陛下請看在楊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對他寬大處理吧!”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楊一清被張璁理所當然地定了罪,而和削職爲民比起來,光榮退休實在是天恩浩蕩,坦白從寬了。
於是楊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準備安度晚年。
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在老家,楊一清先生還沒來得及學會養鳥打太極,就得到了一道殘酷的命令——削去官職,收回賞賜,等待處理。
楊先生的罪名是貪污受賄,具體說來是收了不該收的錢,一個死人的錢——張永。
據說在張永死後,楊一清收了張永家二百兩黃金——不是白收的,無功不受祿,他給張永寫了一首墓誌銘。
楊一清和張永是老朋友了,按說收點錢也算不了啥,但在張璁看來,這是一種變相行賄(反貪意識很強),就糾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狀。
楊一清確實收了二百兩,但不是黃金,而是白銀,以他的身份和書法,這個數目並不過分,但在政治鬥爭中,方式手段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楊一清終於崩潰了,經歷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卻得到了這樣一個下場。他發出了最後的哀嘆,就此撒手而去:
“拼搏一生,卻爲小人所害!”
其實這樣的感嘆並沒有什麼意義,每一個參加這場殘酷遊戲的人,最終都將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算是一種解脫。
張璁高興了,他竟然鬥倒了楊一清!勝利來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沒有人敢觸碰他的權威!
張璁得意地大笑着,在他看來,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好運已經走到了終點,一個敵人已出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