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征途】
雖然時間晚了一點,可是寧王叛亂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宮裡,雖然此時王守仁已經跑到了吉安,準備反擊,京城裡的官員們卻並不知道這一點。
他們只知道寧王在過去的很多年裡,送了他們很多錢,這麼看來,他的這次反叛一定計劃嚴密,難以平定。於是乎京城中一片慌亂,收拾行李準備溜走的大有人在。
只有兩個人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態度,一個是自信,另一個是高興。
自信的是兵部尚書王瓊,他自拍着胸脯撫慰大家那脆弱的心靈:
“大家不要慌,我當年派王伯安(守仁字)鎮守贛南,就是爲了今天!有他在,數日之內,反賊必然被擒!”
說得輕巧,有這麼容易嗎?
至少在當時,王尚書的話是沒有幾個人信的。
高興的那個人是朱厚照,他高興壞了,高興得手舞足蹈。
朱宸濠,你居然敢造反,好,太好了,看我親自去收拾你!
對於永不安分的朱厚照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天賜良機,不用出關走那麼遠打蒙古人了,現成的就有一個,真是太方便了。
他很快下達了命令——親征!
大臣們可以忽視王瓊的話,卻不能不管這位大爺,於是之前的那一幕又出現了,無數大臣拼命上書,還推出了楊廷和,希望這位楊師傅帶頭說話,阻止朱厚照的冒險行動。
可是這一次,朱厚照沒有退讓。
他已經忍受得太久了,這幫老頭子已管了他十幾年,看這樣子是想要管到他進棺材才肯罷休。
還有這個“楊師傅”,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又不是你兒子,憑什麼多管閒事?!
面對着朱厚照那堅定的目光和決然的口吻,楊廷和明白,這次他們是阻止不了這位大爺了。
由他去吧!
楊廷和無可奈何地擔任了留守的工作,看着朱厚照收拾行裝,穿戴盔甲,準備光榮出征。
當時朝中的官員們對朱厚照的親征幾乎都持反對意見,只有一個人除外,這個人就是朱厚照的第一寵臣江彬。
他極力地鼓勵朱厚照親自出戰,並積極做好各種籌備工作,這種賣力的表現也贏得了朱厚照的讚賞。
然而朱厚照並不知道,這個看似聽話的奴才,在他唯唯諾諾贊成出征的背後,卻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陰謀。
在江彬的幫助下,朱厚照很快召集了所有京軍的精銳,定於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正式出征。
然而就在一切俱備,只等開路的時候,幾匹快馬奔入京城,帶來了一封加急奏報。
奏報是王守仁發來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告訴大家,不用急了,也不用調兵,我王守仁已經解決了問題,諸位在家歇着吧。
這是一封捷報,按照常理,應該立刻交給皇帝陛下,然後普天同慶,天下太平。
然而江彬卻一反常態,將這封捷報藏了起來。
這是一個十分怪異的舉動,他這樣做,絕不僅僅是爲了滿足朱厚照南下游玩的興趣,真正的原因是,只有把這位皇帝陛下請出京城,他纔有可能實現自己的計劃。
身着閃亮鎧甲,風光無限的朱厚照終於如期踏出了正陽門,自由的感覺又一次充斥於他的全身,秀麗的江南正在召喚着他,對身後這座宏大的都城,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對他而言,離開這裡就意味着一種解脫。
然而朱厚照絕不會想到,這是他的最後一次遠征,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冒險,在這次旅途中,他將遇到一個真正致命的死亡陷阱,並被死神的陰影所籠罩,留下一個千古之謎。
當然,這也將是他傳奇一生的終點,不久之後,他就將得到真正、徹底的解脫。
遠征隊出發了,在這支隊伍中,除了興高采烈的朱厚照外,還有着兩個另有打算的人,一個是心懷叵測的江彬,另一個是心緒不寧的錢寧。
江彬正在盤算着他的事情,就先不說了,錢寧兄之所以心慌意亂,原因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他是朱宸濠的人,是安插在皇帝身邊的內奸。
他已然得知,朱宸濠戰敗了,行賄的人已經落入法網,他這個受賄的該怎麼辦呢?指望朱宸濠講義氣,不把他供出來,那是不大現實的。這哥們犯的可是死罪啊!
沒準在牢裡供詞都寫了幾萬字了,連哪年哪月哪日,送的什麼送了多少,左手還是右手接的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一路走一路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明知前途險惡,卻還要被迫走下去,這實在是一種煎熬。
幸運的是,他的這種煎熬很快就要結束了,因爲江彬決定要他的命,幫他徹底解除痛苦。
大隊走了不遠,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指令,讓他回京幫忙料理生意(朱厚照先生也做點買賣),他頓感不妙,皇帝都走了,還有什麼生意需要料理呢?
但他也沒辦法,只好乖乖打道回府。
這是江彬的調虎離山計,畢竟大家都是熟人,當面不好下手,他一邊建議朱厚照安排錢寧回京,同時派人快馬加鞭趕到江西,尋找錢寧勾結藩王的證據。
錢寧兄收錢收得手軟,這證據自然是一找一籮筐,使者回來報告江彬,江彬報告朱厚照,朱厚照發言:
“狗奴才,我早就懷疑他了!”
和殺劉瑾時那句話差不多,既然早就懷疑,早幹嘛去了。
樹倒猢猻散,牆倒衆人推,很快,錢寧人被抓了,家也被抄了,事情幹得相當利落,這個自劉瑾時代之後的第二大權奸就此垮臺(第一名是江彬同志),被關進了監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階下囚竟然比關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還要長,也真算是老天閉眼。
【陰影的威脅】
料理了錢寧,朱厚照繼續前進,他的行程是這樣的,由京城出發,途經保定進入山東,過濟寧抵達揚州,然後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達江西。
可以看出,這是一條凝結朱厚照先生智慧結晶的出行路線,既有人文景觀(揚州產美女),又有自然風光,他雖已經得知朱宸濠兵敗的消息,卻並未打消出遊的樂趣,正相反,他準備藉此機會好好地玩一玩,放鬆放鬆。
按說皇帝出遊,到下面調研視察,地方官員應該高興纔對,可這條旅遊路線一傳開,沿途的官員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因爲他們有着一個普遍的共識:皇帝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呆在京城裡,哪裡都不要去了,你幹嘛要四處鬧騰呢?又管吃又管住,大家沒工夫伺候你,就別惹麻煩了。
這麼看來,明代的官員們實在是覺悟不高,要知道,兩百多年後的盛世下江南,各地官員都是巴不得皇帝陛下光臨寒地,不但可以藉機攤派搞點油水,如果伺候得好,還能給皇帝留下點深刻印象,升官發財,不亦樂乎?
可是想讓皇帝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你得付錢,這也是著名的貪污犯和紳先生的一條重要的生財之道,誰給的錢多,他就安排皇帝去哪玩。這要是在正德年間,估計他會虧本的。
就這樣,官員們拿着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去孝敬皇帝,得到皇帝陛下的幾句嘉獎,然後乾淨利落地跪在地上,熟練地磕幾個頭,發出響亮有節奏的聲音,流幾滴眼淚,口中同時大呼固定臺詞:“折殺奴才!”
我對明代的文官們感覺一般,這幫人總是喜歡嘰嘰喳喳,拉幫結派,有時候還胡亂告狀,排除異己。但他們仍然是值得讚賞的,畢竟敢於堅持原則、敢冒砍頭打屁股的風險,敢罵皇帝、敢罵權奸宦官、敢於抗命,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
在我看來,父母生養多年,似乎不是爲了讓自家孩子天天自稱“奴才我”,四處給人磕頭下跪的。在人的身上,多少還應該有一樣東西——骨氣。
當時的地方官們似乎還是有點骨氣的,他們無一例外地對這位出行的皇帝表達了不同意見,朱厚照才走到通州,保定府的御史奏摺就來了,大意是路上危險,一路不便,您還是回去吧。
朱厚照不理。
過了保定,還沒進山東,山東御史的奏摺也來了,還是勸他回去。
朱厚照回去了。
但他老人家願意回去,決不是從諫如流,而是因爲他丟了一樣東西。
然後他脫離大隊,一路狂奔幾百裡,帶着幾個隨從,一口氣從山東邊境跑回了京城,只爲了對一個女人說一句話:
“我來接你了。”
這個女人姓劉,史書上稱“劉姬”,是朱厚照十分喜愛的一個女人,出發之前,他本來打算帶着劉姬一起走,但考慮到戰場十分危險,朱厚照憐香惜玉,決定把她安置在京城近郊,看情況再說。
臨走之前,劉姬給了朱厚照一根玉簪,約定如無意外,以此爲信物相見。
可是意外偏偏發生了,過盧溝橋(偏偏就在這地方)的時候,他一時激動,衝得太快,把玉簪給弄丟了。
雖然那年頭沒有環衛工人天天打掃,但畢竟後面跟着十萬大軍,幾十萬雙腳下去,別說玉簪,玉棒槌也踩沒了。
當時朱厚照也沒在意,到了山東,聽說朱宸濠已經完蛋,他便派人去接劉姬。
可這位劉姬雖然是個弱女子,卻是個認死理的傢伙,她見來人沒有信物,打死也不肯走。
使者回去報告了朱厚照,說這事情很難辦,她不肯來。
確實難辦,又不能因此就班師回朝,爲了這個女人,皇帝陛下親自跑一趟?
一百個皇帝中間會有一百個都說不,朱厚照是第一百零一個。
爲了自己喜歡的女人跑一趟,他認爲很值得。
於是,在極度的驚喜之後,劉姬坐上了朱厚照的船,一同向山東進發。
這件事情再次考驗了文官們的忍耐極限,你玩也就玩了,現在還擅自脫離羣衆一個人獨自行動,太過分了!
沒等到京城的言官們動手,山東的一位熊御史就近上了一封奏摺。
看得出來這位御史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的奏摺可謂奇文,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帶着幾個隨從,穿着便衣,露宿野外,這太不對了!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國家怎麼辦?你媽怎麼辦(如太后何)?”
朱厚照涵養很好,沒有收拾他,這是不太容易的。
人接到了,繼續往前走,進了山東,過了德州,過了濟寧,向揚州前進。
在山東境內可謂麻煩不斷,史書中記載的惡行一大堆,什麼耀武揚威,欺負地方官,蒐羅財物之類,朱厚照也因此背上了一個很不好的名聲。
但如果細看就會發現,大部分惡行的前面都有一個主語——彬。
彬責之、彬索之、彬矯旨(假傳旨意),之類種種,不勝枚舉。
江彬仗着朱厚照對他的信任,任意胡爲,朱厚照坐擁天下,啥也不缺,出來惡作劇的主要目的是爲了玩。
江彬不同,他本來只是個小武官,啥也沒有,不借此機會撈一把,更待何時?
他幹得相當過分,到了一個地方,立馬就向地方要錢,如果不給他就任意安插一個罪名,甚至把繩索直接套到地方官的脖子上,不把人當人。還派出士兵,四處蒐羅百姓財物,敢抵抗的就拳腳相向,搞得地方雞犬不寧。他的架子也越來越大,狐假虎威,竟然連成國公朱輔見到他都要下跪!
朱輔就是追隨朱棣作戰的靖難功臣朱能的後代,當年真定之戰,朱能敢帶幾十人追幾萬敵軍,老人家在天有靈,看見自己的後代如此窩囊,沒準能氣得活過來。
雖然朱厚照自己也幹過一些類似不太地道的事情,但總的來說,他本人做事還是比較有分寸的,連指着鼻子罵他的言官都能容得下,還容不下老百姓嗎?
但他對發生的這一切是要負責任的,江彬是一條惡狗,他卻是惡狗的主人。
可是朱厚照沒有意識到,由於他無盡的放縱,這條惡狗已經變成了惡狼,即將調轉他鋒利的牙齒,對準他的主人。
江彬是一個武將,他以打仗起家,作戰很是勇猛,據說有一次在戰場上,他的臉半邊臉被冷箭射穿,這位粗人二話不說,立馬就拔了出來,臉上鮮血直冒也不管,繼續作戰,嚇得敵人魂不附體。此情此景,足可比擬當年的夏侯敦同志。
但除了好勇鬥狠之外,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貪污受賄、敲詐勒索無所不爲,對於這些事情,朱厚照知道,卻不願意多管,在他看來,這個人不過是想撈點錢,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可惜他錯了。
江彬的胃口很大,不但打算要他的錢,還想要他的命,他的江山。
爲此,他設定了圈套,準備藉此出征的機會除掉朱厚照。而對於這一切,朱厚照還矇在鼓裡,在他的眼裡,江彬是一個十分可靠聽話的人,說到底,他還只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缺乏社會經驗的年輕人。
朱厚照這輩子也算是多姿多彩,短短的十幾年,他就遇上了三次謀反,劉瑾(存在爭議)、朱寘鐇、還有最近的朱宸濠。
或許是上天保佑吧,這三次謀反竟連他的一根汗毛都沒有傷到,但這一次不同,致命的威脅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陰謀的黑手正慢慢地伸向毫無察覺的朱厚照,很快,它將扼住皇帝陛下的喉嚨,置之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