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朱瞻基是個好同志

朱瞻基篇

【明宣宗朱瞻基】

朱瞻基是個好皇帝,不是小好,是大好。

他勤於政事,恢復生產(不要怪我說廢話,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關心民間疾苦,他經常去民間私訪,但絕對不是乾隆皇帝那種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訪,不講排場,不向地方攤派,不給地方增加負擔,每次只帶侍衛出行。

有一次,他去給父親上墳(遏陵),回來時路過昌平(今北京昌平區),看到農田裡有幾個老農在很辛勤地幹活,類似這種的勞動模範皇帝自然十分喜歡,他便叫身邊侍衛叫了一個農民過來問話,詢問爲何他們如此勤勞耕作,估計這位農民不知道他的身份,於是皇帝得到了一個自己絕對想不到的答案。

農民回答他:我們春天耕種,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個時候偷懶,這一年的生活就沒有着落。連田租也交不起,要養活老婆孩子,只能每天不停地幹活了。

朱瞻基嘆了口氣,他這才明白,這些人這麼拼命的幹,並不是爲了他的江山社稷,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回答也讓朱瞻基十分尷尬,他只好打圓場地說:“那你們冬天可以休息吧。”

這次輪到農民嘆氣了,他說:“冬天的時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來了,我們還得去出力氣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裡農民那總也直不起的腰,感觸良多,吩咐侍衛準備回宮。

這位農民想必並不知道問他話的這個人的身份,他也絕對想不到,他和這個人的這番對話將會在歷史上流傳下來。

朱瞻基回到了皇宮,連夜寫了一篇文章,把他的這次經歷描述了一番,發給各位大臣,他動情地說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謀生,我們怎能不愛惜民力啊。”

當然了,皇帝陛下的感嘆是否能夠對下面這些權謀老手有所觸動,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朱瞻基是個明白人,也是一個能夠體諒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實上,由於他的爺爺朱棣先生實在過於威猛,誰敢不服他就打誰,甚至有時候是沒事找事,主動去找別人麻煩,一來二去雖然確實很威風,但給百姓們也增加了很多的負擔,大軍出征要糧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錢。朱棣自己既不種地,也不賺錢,他會向下級官吏去要,官吏大人們自然也不會去種地,他們便會把所有的負擔加在老百姓身上。

所以到了永樂後期,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逃荒的現象,生產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壞,朱瞻基沒有他爺爺那麼偉大的志向,但他很明白,現在已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了。

所幸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像“三楊”這樣的助手,面對着民生凋敝的現狀,朱瞻基躍躍欲試,要大幹一場。

可是在大幹之前,他必須先料理一個人。

終於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終於忍無可忍了。

他感嘆自己找錯了工作,幹什麼不好,偏偏要去幹陰謀家,這一行雖然競爭不激烈,但對素質要求極高,雖然有姚廣孝這樣的成功人士作爲自己的光榮榜樣,但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個成功的壞人、陰謀家,關鍵在於提高自己的素質。

朱高煦的素質不行,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什麼結果也沒有,幾個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斷上下,現在連自己的晚輩朱瞻基也上臺了,作爲一位陰謀家,朱高煦的事業是失敗的,也實在混得太差。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這位先生想要造反,陰謀家這一職業,最大的特點就在於隱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這個行業的恥辱,也頗爲同行們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無成,造反造得人盡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麼!造反了!

朱高煦雖然激動,但並沒有喪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親信枚青,去京城找一個人,他相信,憑着多年的交情,這個人一定能夠站在他的這邊,只要能把這個人拉過來,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潛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張輔。

張輔熱情地接待了他,共敘友誼之後,問清了朱高煦的意圖和枚青的來意,要說這張輔爲人也實在沒話說,是個直爽人,他連睡覺的地方都沒來得及給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來,連夜送給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時務!

朱瞻基知道了這個消息,卻並不想動手,他希望和平解決。

爲達到這個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東樂安找朱高煦,希望對方能夠懸崖勒馬。

可是下面發生的事情卻實在讓人大出所料。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他的是氣焰囂張的朱高煦,這位造反兄傲氣十足,竟然面對天子來使南面而坐,看那架勢大有我造反我怕誰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面所說的話就很明顯是他的心裡話了:

“靖難時候,沒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結果太宗(朱棣)聽信讒言,把我封到了這個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籠絡我,現在的皇帝又想用祖制來壓制我,我怎麼可能久居此地!”

接着,他又向侯泰主動出示了自己的兵馬軍器,明目張膽地說:

“這些就可以橫行天下了!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歸報爾主),把那些煽動他的奸臣們抓來送給我,再和他接着談(徐議我所欲)。”

看看這些用詞,所謂“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給三分顏色,卻想開染坊!無恥一詞當之無愧。

從古至今,像朱高煦這樣的無賴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明明自己搞陰謀,卻總喜歡誣賴別人,給他留面子,卻是給臉不要臉。

對付這種無賴,實在是不用講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其實你很脆弱】

到了這個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開軍事會議,商討如何平叛,當時大臣們都認爲應該派遣陽武侯薛祿帶兵平叛,而張輔更是十分積極,希望能帶兩萬兵馬去掃蕩他的老朋友。

但楊榮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爲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如果皇帝親征,必定能夠一舉擊敗朱高煦。

張輔不服氣,與楊榮爭論了起來,雙方爭執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卻不能保證勝利,自己親征雖有氣勢,但危險太大,無法保證安全。

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大臣夏原吉只用了一句話,便堅定了朱瞻基親征的信念:

“皇上忘記了李景隆的事嗎?”

李景隆?對,就是那個飯桶李景隆。

當年建文帝把兵權交給這個飯桶,結果一敗塗地,想到這個飯桶的結局,朱瞻基立刻下定決心,親征!

誰說李景隆是飯桶、廢物?從這件事情上看,飯桶廢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後人的作用,功德無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親征樂安,大軍行動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經到達樂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無賴,但無賴想要幹出點事情來,靠耍賴是不行的,還是需要點本事的。

他原先以爲是薛祿帶兵來平亂,並不放在眼裡,沒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親自前來,一下子慌了手腳,組織士兵們抵抗,卻少有聽命者。

這個時候,朱高煦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地脆弱。

朱瞻基實在不是等閒之輩,在征途之中,他曾經問手下的大臣們:

“你們認爲朱高煦會如何行動?”

有大臣回答:“樂安太小,他可能會進攻濟南,以抗拒大軍。”

也有大臣說:“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會帶兵南下。”

朱瞻基笑着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說得都不對,濟南雖然很近,卻不容易攻,而且大軍行軍迅速,他也來不及攻擊,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們的家屬都在樂安,怎麼可能願意往南邊走?”

“他會一直在樂安等着我的。”

事實確實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樂安,倒不是因爲他想決一死戰,而是他別無去處。

大軍到達之後,並未強攻,只是用火銃和弓箭射擊城上守軍,雖然沒有動真格的,氣勢卻十分嚇人,城中守軍本來就沒有什麼鬥志,這樣一來更是失魂落魄,紛紛逃亡。

朱瞻基充分了解了戰場局勢和士兵心理,派人將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說明首惡必辦,協從不問的原則,並給朱高煦很周到地標上了生擒和擊斃兩種價碼,城中的人頓時蠢蠢欲動,就連朱高煦身邊的侍衛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看着朱高煦時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個金燦燦的豬頭。

朱高煦狼狽不堪,只好派人出誠送信,表示願意出城投降,只是希望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告別親人,就前來自首。

朱高煦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第二天他準備打開城門,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將王斌拉住了他,對他說了一番義正嚴辭的話:

“寧可戰死,決不做俘虜!”(寧一戰死,毋爲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準備投降了,這個部下竟然還如此有骨氣。他頓時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與城池共存亡!

發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講後,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揮位置。

然後他換了一條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還發表了他的投降演講:

“我罪該萬死,全由皇上發落!”(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這場鬧劇就此收場。

朱高煦是個徹頭徹尾的丑角,陰謀家做不成,造反也失敗,不但沒素質還沒人品,一個月前還大言不慚“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一個月後,就成了“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不做好人,連壞人也做不成,這樣的一個活寶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這場滑稽戲裡,朱高煦扮演了丑角,但這齣戲卻也在無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來投降後,按照規矩,皇帝要派一個人數落他的罪行,通俗點說就是罵人,當然這個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來做的。

於是皇帝便指派了身邊的一個御史去完成這項罵人的工作,但皇帝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隨意指派的御史竟然罵出了名堂,罵出了精彩。

這位御史領命之後,踏步上前,面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王爺,無絲毫懼色,開始數落其罪狀,罵聲宏亮,條理清晰,並能配合嚴厲的表情,衆人爲之側目。(正詞嶄嶄,聲色震厲)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這位御史的凌厲攻勢下,他被罵得擡不起頭,趴在地上不停地發抖。(伏地戰慄)

這一情景給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認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後,他當即下令派這個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撫)

巡按外地正是御史的職責,也不算什麼高升,但皇帝的這一舉動明顯是想歷練此人,然後加以重用。

在歷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閃光表現得到皇帝的歡心和信任,從而爲禍國家的事情並不少見(比如和紳),但事實證明,這一次,朱瞻基並沒看錯,這位聲音洪亮的御史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後,他將挺身而出,奮力挽救國家的危亡,併成就偉大的事業,千古流芳。

這位御史的名字叫做于謙。

【鬧劇的終結】

雖然這次造反以一種極爲戲劇性的方式完結了,但搞笑並未就此結束,朱高煦先生將以他那滑稽的表演,爲我們上演“朱高煦造反”這部喜劇的續集。

朱瞻基確實是個厚道人,雖然很多人勸說他殺掉朱高煦,但他卻並沒有這樣做,只是將其關在了西安門的牢房裡,按說他對朱高煦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朱高煦偏偏就是個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兩人沒說幾句話,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腳,把朱瞻基鉤倒在地。

我每次看到這個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總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麼思考的,他的腦袋裝的是否都是漿糊。

既然腳能鉤到,說明兩人已經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點作用,這麼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鉤他一下,如同幾歲小孩的惡作劇,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鬧劇還沒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氣憤,老實人也發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銅缸把朱高煦蓋住,那意思就是不讓他再動了。可後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幹喜劇演員了,轉而練起了舉重,他力氣很大,居然把缸頂了起來,但由於頭被罩住看不清,只能東倒西歪的到處走。

呆着就呆着吧,你幹嘛非要動呢?

這一動,就把命動沒了。

朱瞻基從頭到尾見識了這場鬧劇,他再也無法忍耐了,於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後找來很多煤炭,壓在缸上,把煤點燃燒紅,處死了朱高煦。

這種死刑方法極其類似江南名菜叫花雞的做法,不過名字要改成“叫花豬(朱)”。

朱高煦先生就這樣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從陰謀家到喜劇演員,再到舉重運動員,無不是一步一個坑,極其失敗,但我們實在要感謝他,是他的搞笑舉動使得我們的歷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數次懷疑這段記載的真實性,因爲我實在很難理解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爲規律和原因,懷疑他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歷史之中,人的行爲確實是很難理解的。

不管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記載是否真實,朱瞻基終於擺脫了這最後一個累贅,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統治時間並不長,只有十年,加上他父親的統治時間,也只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親統治的這短短十一年,卻被後代史學家公認爲是堪與“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國歷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盛世何來?來自休養生息,清靜養民。

其實封建社會的老百姓們自我發展能力並不差,你就算不對他進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飯,要掙錢,要過好日子,只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賦,徵收徭役,給這些不堪重負的人們一點喘息之機,他們是會努力工作的。

明宣宗就是這樣的一個不擾民的皇帝,他沒有祖父那樣的雄才大略,但他很清楚,老百姓也是普通人,也要過日子,應該給他們生存下去的空間。

在他執政的十年裡,每天勤勤懇懇,工作加班,聽取大臣們的意見,處理各種朝政,能夠妥善處理和蒙古的衝突問題,能不動兵儘量不動,所以在他的統治時期,一直沒有出什麼大事。

這對於像我這樣敘述故事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於當年的百姓們而言,卻是功德無量。

好的皇帝就如同現代足球場上的好裁判,四處都有他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奔跑,卻從不輕易打斷比賽的節奏,即使出現違規行爲,也能夠及時制止,並及時退出,不使自己成爲場上的主角。

這樣的裁判纔是好裁判。

不干擾百姓們的生活,增加他們的負擔,爲其當爲之事,治民若水,因勢利導,纔是皇帝治國的最高境界。

這樣的皇帝纔是好皇帝。

朱瞻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皇帝,而且從治國安民的角度來看,他比他的祖父要強得多。

【朱瞻基的痛苦】

朱瞻基是明君,是好皇帝,但他也有着自己的痛苦。

世界上還有人能讓皇帝痛苦?

是的,確實存在這樣的人。他們就是那些平日跪拜在大殿上,看似畢恭畢敬的大臣們。

這些大臣們絕非看上去那麼聽話,在他們謙恭的姿態後面,是一個擁有可怕力量的龐然大物。

自唐朝以來科舉造就了很多文官,並確定了文官制度。歷經幾百年,這一制度終於在明朝開花結果,培養出了一個副產品。那些憑藉着科舉考試躍上龍門的精英們通過同鄉、同門、同事的關係結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實力集團——文官集團。

明仁宗朱高熾是一個公認的老實人,好皇帝,但就是這位好皇帝,卻被一個叫李時勉的大臣狠狠地罵了一頓,朱高熾品行很好,怎麼會罵他,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原來朱高熾先生做了這樣幾件事,他登基之後,要換侍女,新君登基,這個要求似乎也不過分,此外他還整修了宮殿(規模並不大),最後由於身體不適,他曾有幾天沒有上朝見羣臣。

這些事情似乎並不是什麼大事,可是李時勉卻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數落了皇帝一通,全文邏輯性極強,罵人不吐髒字,水平很高,摘抄如下:

所謂整修宮殿——“所謂節民力者此也”;

所謂選侍女——“所謂謹嗜慾者此也”(這句比較狠);

所謂有幾天不上朝——“所謂勤政事者此也”(你李時勉就沒有休息過?);

還沒有完,最狠的話後面,總結髮言——“所謂務正學者此也”。

以上,翻譯成通俗語言可以理解爲窮奢極欲,好色之徒,消極怠工,不務正業。

大胖子朱高熾雖然脾氣好,但還是忍不住,把李時勉打了一頓,他的憤怒也是有道理的,勤勤懇懇幹工作,雖然有這些小問題,卻被戴上了這麼大的帽子,實在讓人難堪,畢竟當年還是封建社會,可這位李時勉卻着實有點現代民主意識,把皇帝不當幹部,就這麼開口訓斥,也怪不得朱胖子生氣。

朱胖子氣得生了病,可這位李時勉雖然捱了頓打,但還是活了下來,到了朱瞻基繼位,竟然又把這位罵過自己父親的人放了出來,還表揚了他。

坦言之,李時勉所說的這些東西確實是需要改正的,但作爲一個封建社會的皇帝,這些行爲實在不足以被扣上這麼大的帽子。事實上,在這些所謂的直言進諫的背後,有着複雜的歷史政治背景。

李時勉的行爲並不是孤立的,他代表着一羣人,這羣人就是文官集團。

文官集團特點如下:

飽讀詩書,特別是理學,整日研習所謂聖賢之道。

堅持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原則,以聖人的標準來要求別人。( 一部分)

擅長罵人,掐架,幫派鬥爭。

座右銘:打死不要緊,青史留名在。

要說明的是,這不過是文官集團的一般特徵,也不是否定文官集團的積極意義,實際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優秀文官是嚴於律己的。

明宣宗辛辛苦苦幹活,也不好色,沒有什麼其他娛樂,按說不應該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可善於研究問題的文官們還是找到了漏洞。

這位明宣宗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活動,卻有一個小愛好——閒暇之餘鬥蛐蛐。雖然這不算是健康的文體活動,倒也不是什麼不良嗜好。

皇帝也有自己消閒方式,你總不能讓他每天做一套廣播體操當娛樂吧。

但就連這點小小的愛好,也被文官們批判了很多次,後來不知是誰缺德,竟然給這位爲工作和江山累得半死不活的好皇帝取了個外號“蛐蛐皇帝”。

確實過分了。

這些人的行爲可以用矯枉過正來形容,無論誰當皇帝,恐怕都受不了,你想打他,那還是成全了他,當年因正義直言被打,可是一件光榮的事。

如那位李時勉就是一個例子,被打之後不但毫無悔意,還洋洋自得,深以被打爲榮。

而在明宣宗時代,文官集團的勢力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內閣權力也越來越大,出現了所謂“票擬”。

票擬,也稱條旨,指的是大臣草擬對各種奏章的處理意見,並將這些意見附於奏章之上,送給皇帝御覽。

票擬的出現是必然的,朱瞻基明顯沒有他的祖先那樣的工作精力,整日勞頓還是忙不過來,很多奏章不可能一一親自看過處理,於是他便安排內閣人員代爲瀏覽奏章,並提出處理意見,這樣他也會輕鬆得多。

可能有人會問,這樣的話,皇帝還有什麼權力呢,他不就被架空了嗎?

這個請大家放心,古往今來的皇帝除了極個別之外,都不是白癡,給內閣票擬權只是爲了要他們幹活的,皇帝還留有一手後着,專門用來壓制內閣的權力。

這一後着就是同意的權力。

不要忘記,大臣只是給皇帝打工的,一項政令是否可以實施,大臣只能提出意見,然後寫上請領導審批的字樣,送給皇帝大人審閱,如果皇帝大人不同意,你就是下筆千文,上萬言書,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的。

朱瞻基良好地把握了這一點,他有效地發動大臣們的積極性,讓他們努力幹活,卻又卡住了他們僕大欺主,翻身做人的可能性。所有經過票擬的奏章只有經過皇帝的批示,纔可以實施。

由於皇帝用於批示的是紅筆,所以皇帝的這一權力被稱爲“批紅”。

至此,到明宣宗時,皇帝的權力被正式分爲了“票擬”和“批紅”兩大部分,朱元璋做夢也不會想到,僅僅過了不到三十年,他苦心經營的政治體系就被輕易地擊破並改動。

此後明代二百多年的歷史中,“票擬”的權力一直爲內閣大學士所佔有,而“批紅”的權力卻並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在不久之後,這一權力將被另一羣登上政治舞臺的人所佔據。

這些人就是太監。

明宣宗這一輩子沒幹過什麼壞事,也不好酒色,除了喜歡鬥蛐蛐被人說過幾句外,沒有什麼劣跡,但有一件事情例外。

有些後世的人甚至認爲,明宣宗做的這件錯事給大明王朝的滅亡埋下了伏筆。

他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事呢?

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麼,他只不過搞了點教育事業——教太監讀書。

宣德元年(1426),明宣宗突然下令,設置“內書堂”,教導宦官們讀書,大家應該知道,在傳宗接代觀念極其嚴重的中國,去坐太監的都是不得已而爲止,混口飯吃而已,這些人自然沒有什麼文化,而朱瞻基開設學堂的目的,正是爲了給這些太監們掃盲。

可他不會想到,這次文化啓蒙運動不但掃掉了太監們的文盲,也掃掉了阻擋他們進入政壇的最後一道障礙。

要知道,當一個壞人並不難,但要做一個壞到極點的極品壞人是很難的。沒有文化的壞人乾點小偷小摸,攔路搶劫之類的勾當,最多隻能騷擾騷擾自己家的鄰居老百姓,而讀過書的壞人卻可以禍國殃民,危害四方。

從事情的後續發展來看,朱瞻基的這一舉措確實也培養了不少極品壞人。

很多人認爲,朱瞻基的這一措施確實是錯誤的,但其本意不過是要這些太監們學點文化,並沒有什麼其他的企圖。

真的是這樣嗎?

我認爲不是,在我看來,朱瞻基是故意的,從法律上來解釋,就是明知其行爲會導致太監參權的結果,卻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

這位皇帝厚道,卻不蠢,他的這一舉措帶有政治目的。

而要揭示他這一行爲背後的秘密,就必須引出我們下面的一個話題:

太監是怎樣煉成的。

【太監是怎樣煉成的】

先要說明,這個話題與生理方面無關,也不探究那要人命的一刀,只談談這個特殊的羣體,及其參與政治的真正原因。

太監這個名詞大家都十分熟悉,而且大多數人還會在這個稱呼前面加個死字,罵起人來十分提神,且通俗易懂。

實際上在明代,要想混到太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謂太監是宦官的首領,不是誰都有資格被稱爲太監的。

別說太監,就是想當普通宦官也很不容易,在明朝,宦官可是個搶手的工作。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混碗飯吃是不容易的,就算你有勇氣挨那一刀,還要有運氣進宮才行,不要以爲當宦官那麼簡單,也是要經過挑選面試的。官方的閹割場所只閹割那些已經經過挑選的人。說句寒摻話,要是人家看不上,你連被閹的資格都沒有。

在明代經常有人在未經官方允許的情況下自行閹割,然後跑到北京去當太監。他們中間有很多人沒有被挑中,回家了此一生,當然,也有成功者(如鼎鼎大名的魏忠賢)。

到了明朝中期,由於想當宦官的人太多,很多有志於投身宦官事業的人沒有被官方處理的機會,便以大無畏的勇氣自行了斷子孫根,可到後來又沒能進宮。他們不能成家立業,只能到處遊蕩,這些人自然成爲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爲了應對這一情況,後期的明朝政府曾經頒佈了一條十分特別的法令:

嚴禁自行閹割!

對此我只能說,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明代宦官有很多級別,剛進宮時只能當典簿、長隨、奉御,如果表現良好,就能被升遷爲監丞,監丞再往上升是少監,少監的頂頭上司就是聞名遐邇的太監。

可見,要想幹到太監實在不容易啊。

宦官有專門的機構,共二十四個衙門,分別有十二監、四局、八司,其最高統領宦官才能被稱作太監,這二十四個衙門各有分工,不但處理宮中事務,還要處理部分政務。

事實上,在這些宦官衙門中,也有冷熱輕重之分,重者權傾天下,輕者輕如鴻毛。一個剛入宮的宦官要想出頭,先要看他被分在哪個部門。

如果你被分在了司禮監或是御馬監,那就先恭喜了,你的太監前途將一片光明,繼續努力下去,光宗耀祖或是遺臭萬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爲這兩個監局是權力最大的太監機構,司禮監就是專門掌管內外章奏的,相當於皇帝的私人秘書,我們前面說過,皇帝把票擬的權力給了內閣,自己保留了批紅權。

而到了明宣宗時候,由於文件太多,朱瞻基自己也沒有時間看完,便會讓司禮監的人按照票擬的內容抄下來,代理自己行使批紅的權力。

這個爲皇帝代筆的人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司禮監秉筆太監。

於是,天下唯一可以壓制內閣票擬權的批紅權就落在了秉筆太監的手中。

到了明朝後期,皇帝不管朝政,某些太監便會自作主張,亂髮旨意,下面的官想告狀也告不了。因爲你告狀的奏章最多隻能告到皇帝那裡,可代皇帝批閱奏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要告的人,那你這狀能告下來嗎?

由此可見,秉筆太監實在位高權重。

但是這位秉筆太監卻還不是權力最大的太監,在他的上頭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

這很好理解,在印章文化十分發達的中國,你寫再多,我不給你蓋章你也沒辦法。

而一旦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了東廠太監(如馮保和魏忠賢),那就真是權傾四海,威震天下。事實上,幾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監都出自司禮監,如果當年有名監展覽館,司禮監必然是所掛畫像最多的地方。

司禮監出監才啊。

而作爲一個有志氣的青年宦官,你應該以這些人爲偶像,努力奮鬥,爭取名留青史!(當然一般來說都是惡名)

如果你有幸能幹到司禮監掌印太監,那說明你的太監生涯已經達到了光輝的頂點,你已成爲了太監中的佼佼者,是太監中的成功人士。

如果你還湊巧幹了些壞事,那麼你的名聲一定不限於當代,而會世代流傳下來,供衆人茶餘飯後談論和唾罵。

如果你沒有能夠進入司禮監,而是進入了御馬監,那我同樣要恭喜你,這也是個好地方,雖然這裡出的名人沒有司禮監多,但也不少,比如著名的汪直、谷大用等,都是你的好榜樣。

必須說明的是,這個所謂御馬監不是管馬的,而是管理御用兵符。

說到這裡大家也應該知道爲什麼御馬監是個有前途的部門了。

司禮監和御馬監一文一武,成爲最爲顯赫的太監部門,宮中宦官無不盡心竭力,想進入這兩個部門。

有好必有壞,萬一你不幸被分到了直殿監和都知監,那你就慘了。

因爲這兩個監名字雖然氣派,卻只管理一件事——清潔衛生。

這兩個監不但條件艱苦,沒有人瞧得起,連辦公場所都沒有(似乎也不需要),而且秋掃落葉冬掃雪,工作十分之苦。

這樣的部門自然是無法吸引衆多青年宦官的。

介紹完太監的奮鬥史,下面就要談太監參與政治的問題了。

在我們很多人的心目中,太監政治大概是這樣的一幕場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一所陰森的房子裡,幾個面目猙獰的太監在十分微弱的燭光下進行着密謀。

一個太監奸笑(標準表情)着對旁邊的人說道:“尚書王某某阻礙我們的奪權計劃,要把他幹掉!”

這時另一個太監也奸笑(保持形象)着說:“我看還是先把侍郎張某某幹掉。”

最後太監頭子(一般就是最壞的那個)發話:“照計劃行事,把那些忠臣們都清除掉,然後再把皇帝換掉,我們來坐江山!”

以往人們心中的太監形象就是如此,只要一提到太監,就會和壞蛋聯繫起來,然後就是朝廷中的忠臣們爲了正義和理想與壞蛋們進行了不懈的鬥爭,成功了就是正義終於戰勝邪惡,失敗了就是人間悲劇。

真的是這樣嗎?

我認爲不是,人們往往過於關注那些所謂忠臣們的行爲,卻很少發現這些大臣們的可怕之處。

之前在我們的丞相怎樣煉成的專題中,曾經對明朝的相權君權分立做了分析,並用了一個拔河的比喻,皇帝和大臣各站在繩子的兩邊,不斷的拔河,朱元璋是優秀運動員,體力好,他活着的時候,沒有人能拔得過他。

他的兒子朱棣也是運動健將,雖然設立了內閣,但還是能夠掌握主動權。

到了朱瞻基,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文官集團十分之強大,連皇帝也奈何他們不得。

在我們很多人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沒有人能夠管得了。可是實際上,明朝的皇帝是不容易當的,那些大臣們就像一羣蒼蠅,不但要向你提意見,甚至有時候還會挖苦你,諷刺你,你還不好把他怎麼樣。

明仁宗心地善良,卻因爲小事被罵得氣急敗壞,他的兒子朱瞻基行爲端正,只喜歡鬥蛐蛐,也被那些人當成罪狀來批判,老百姓有自己的愛好,皇帝居然不能有。

繩子那一頭是一股極其龐大的力量,那些在我們看來無比正直的大臣們有着充分的力量控制朝政,他們有學識,有謀略,有辦事能力,有很多的同門、同事。

而繩子的這一頭,只有皇帝一個人。

皇帝那所謂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在文官集團的大爺們眼中也算不得什麼,罵你,諷刺你,那是爲了國家大事,那是忠言逆耳,你能說他不對嗎?

而且這些大爺們既不能殺,也不能輕易打,殺了他們,公務你自己一個人能幹嗎?

勞動模範朱元璋老先生自然可以站出來說:把他們都殺光,我能幹!

可是朱瞻基不能這樣說。

於是在太祖皇帝死去二十年後,繩子失去了平衡,獲得了票擬權的內閣集團變得更強大,皇帝一個人就要支撐不住了。這樣下去,他將被大臣們任意擺佈。

苦苦支撐的朱瞻基一步步地被拉了過去,正在這時,他看見旁邊站着一個人,於是他對這個人說:“你來,和我一起拔!”

從此這個人就參加了拔河,併成爲這場遊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太監。

【太監更可靠】

相信現在大家已經理解了皇帝的痛苦,他並非無所不能,他也要求人,大臣們飽讀詩書,卻並不那麼聽話,而要制衡這些不聽話的人,皇帝能夠選擇的只有太監。

太監真的都是壞人嗎?

至少皇帝不會這麼認爲,在他看來,這些人很好,從小陪伴他一起長大,帶着他放風箏,陪着他玩耍,給他當馬騎,而且十分服從。

我們往往誤解太監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實際上,很多自幼和太監一起成長的皇帝是把太監當成自己的親人的,換了你是皇帝,你到底是喜歡一個從小到大無話不說,十分聽話的玩伴,還是那些表情嚴肅,經常批評自己,干涉自己行爲的大臣?

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明朝的文官集團的權勢已經到了十分猖狂的地步,他們不但干預朝政,批評皇帝(有些確實是故意找茬),還監控皇帝的私生活,不能隨便曠工出去玩,不能好色,不能貪杯,雖然他們自己也幹這些事,卻不允許皇帝幹(比如張居正)。

於是,皇帝們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讓太監去制衡大臣。

如果弄清楚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必爲王振受到的寵愛而吃驚,也不需要爲劉瑾魏忠賢等人的專權而憤憤不平。

因爲他們的出現是明代政治制度發展的必然,沒有王振,還有李振,沒有劉瑾,會有徐瑾。

太監就是這樣被強行拉上皇帝的政治戰車的,他們並不是天生的奸邪小人,那些文官們的行爲也未必比他們好到哪裡去,只不過他們出生低賤,且心理有些問題,所以行爲比較偏激,更容易被人們反感。

綜觀整個明代,壞太監很多,好太監也不少,但十分神奇的是,無論太監如何猖獗,都無法危及皇帝本人的地位。要知道,中國歷史上宦官權力最大、氣焰最爲囂張的朝代並不是明朝,而是唐朝。

在唐朝後期,宦官完全操縱國家大權,甚至可以立廢皇帝,儼然就是國家最高統治者,而在明朝,太監雖然專權結黨,但皇帝要動手解決他們,只需要寫一張小小的字條(明武宗)。

經過以上分析,我們應該對明宣宗教太監讀書的目的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這位聰明的皇帝是不會幹無謂的事情的。

他要培養的並不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太監,而是戰士。

爲他而戰的戰士,足以對抗文官集團的戰士。

太監不過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僅此而已。

就這樣,朱瞻基將他老祖宗朱元璋集中的權力又分散了出去,票擬權給了內閣,批紅權由太監代理,但必須說明的是,由於批紅權十分重要,所以歷代明朝皇帝雖然委託太監代筆,卻從未放鬆過對此權力的掌握,當然也有例外,以下三人就是代表:一個頑童,一個懶蟲,還有一個工程師。

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穩固的政治權力體系,票擬權和批紅權的鬥爭,實際上就是文官集團和皇帝及其代理人太監的鬥爭。

換句話說,如果誰能夠同時控制票擬權和批紅權,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有這樣的人嗎?

應該說,確實是有的,在我看來,有三個人做到了。雖然他們同時獲得兩大權力的途徑和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很巧的是,這三位國家實際控制者的統治時期,正好對應上面所說的那三位不抓權代表的朝代。

這三位並不姓朱的皇帝分別是:“立皇帝”、“首席活太師”、“九千歲”。

這三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面文章中的主角,在這裡先說一下“首席活太師”是什麼意思。

明代的最高文官不是尚書,而是三個名譽稱號——太師、太傅、太保。雖然這三個稱號都是一品,卻也有大小之分,其中以太師爲最大。大家知道,所謂榮譽稱號很多時候都是送給死人的,而能夠在死後混到這三個稱號的,也是十分厲害的人。

當然也有某些更厲害的人在活着的時候就得到過這三個稱號,而第一個被封爲最高文官太師的活人,正是這位掌控大權的仁兄。除此之外,他還被封爲太傅,“活太師”加“活太傅”的榮譽在明代僅此一人。足見此人之強悍。

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代後期的政治格局正是在朱瞻基打下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個結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因爲這似乎也是唯一能夠制衡各方力量的辦法。

別折騰了,就這麼湊合着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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