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掉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王僚的死將秦堪推入了絕境,被京師文官千夫所指之時,只有秦堪和他身邊的親信才最清楚,王僚的死與他毫無關係。
儘管這個人很討厭,秦堪也暗自決定等風暴平靜以後,找個機會弄死他,但弄死王僚畢竟還只是個構思,構思沒付諸行動,有人卻幫他把事情辦了。
幫他的人自然不是明朝版活雷鋒,而是擺明了陷害他,本來秦堪已是四面楚歌,諸多參劾纏身,在這個萬分敏感的時刻,叫囂聲最大,表現最活躍的政敵王僚忽然死於非命,對秦堪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王僚死得很蹊蹺,昨日散朝之後回到家,書房裡坐了一陣,家僕催請晚膳時,發現他已七孔流血暴斃在書房中,順天府仵作驗過屍後,證實王僚服用砒霜而死,書房中有打鬥過的痕跡,總而言之,現場被佈置得連瞎子都看得出兇殘被殺死不瞑目……
這已不僅僅是一樁單純的兇殺案了,它代表着狂風暴雨的來臨。
順天知府瘦弱的小肩膀扛不起這麼大顆雷,文官和錦衣衛他誰都惹不起,於是二話不說將此事直接報給內閣。
王僚的死像久抑的火藥桶遇到了火星,京師朝堂頃刻間被點爆了。
…………
大雪紛飛,寒風呼號,正德三年的年末,離過年休沐只有五日,原本應該喜氣洋洋的京師朝堂卻陰風陣陣。殺意盈天。
私自造船出海已違祖制,王僚的死更給了文官們一個誅除奸臣的絕好藉口。
不願見到秦堪分潤海運的利益也好,不願坐視勳貴擰成一股繩勢力坐大也好,還有純粹對秦堪心懷惡感,只欲將其除之而後快,總之,不同派系各懷目的的文官們這次空前的團結,王僚被毒死府中的消息傳開後,雪片似的參劾奏疏同一時間飛進內閣,飛進司禮監。
這次參劾秦堪的奏疏措辭嚴厲多了。歷數秦堪自調任京師以來的種種罪狀。罪狀少則十餘款,多則數十款,若這些罪狀果真屬實的話,秦堪至少可以被砍二十次頭。九族被誅五次。
羣情激憤的文官們這次鐵了心要除掉秦堪這個禍害。內閣也彈壓不下來。李東陽致仕後,新的內閣大學士尚未補任,樑儲和楊廷和不得不將這些參劾奏疏全部發往司禮監。楊廷和沒做任何批示,而樑儲素來對秦堪頗有敵意,於是將奏疏發往司禮監的同時,樑儲又用藍筆寫了一張條子給張永。
這張條子自然不是對秦堪的表揚信,而是落井下石,乘着羣情激憤的東風,樑儲不介意火上再添點油。
北鎮撫司。
秦堪仍舊每日坐在鎮撫司二堂東側廂房裡批文辦公,他面沉如水無悲無喜,外面喧囂的喊殺聲彷彿對他沒有絲毫影響,眼睛只盯在案前的公文上,不時提起筆做兩行批示,候在外面的錦衣校尉便接過批示後的公文,飛快呈遞各地。
錦衣衛每日收到的各種情報公文不下萬數,經過下面的百戶,千戶,鎮撫使,都僉事等各級層層篩選後,擱在秦堪案頭的仍有數百份,這數百份公文情報皆與軍國大事,藩國動向,各地民變,市井流言等有關。
丁順站在秦堪的廂房前搓着手,急得來回踱步,欲進又不敢進。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裡面傳來秦堪不滿的聲音:“想進來就進來,不進來就滾遠,我門前的地都快被你磨出一條壕溝了。”
丁順一喜,急忙踮着小碎步走進去。
見秦堪穿着大紅色蟒袍氣定神閒地坐在案後批閱公文,丁順急得跺了跺腳,苦笑道:“公爺,您怎麼還坐得住呀,外面都快翻天啦!”
秦堪眼都沒擡,目光仍落在公文上,淡淡道:“誰要翻天?”
“還能有誰,那幫文官呀!今早王僚被發現毒死府中,朝中大臣皆說……是公爺派人乾的,六科十三道御史紛紛上疏,要求陛下將你罷官削爵拿問,陛下今日稱病罷朝,這會兒大臣們都跪在承天門外磕頭不已,一定要爲王僚討個說法……”
丁順一邊說一邊偷偷擡眼瞧着秦堪,神情猶疑不定,看來連他都覺得王僚的死跟秦堪脫不了關係。
秦堪仍淡淡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論,他們說是我乾的,拿出證據來。”
“公爺,這事需要證據麼?衆口鑠金之下,便不是公爺乾的,他們也有法子將這樁罪扣在公爺頭上……”丁順越說越氣憤:“太過分了!這種勾當原本應是我錦衣衛的拿手好戲,文官們什麼時候學去了這一招,現在反用在咱們錦衣衛頭上了。”
秦堪沒接丁順的話茬兒,換了個話題道:“前幾日叫你徹查與海商勾結牟利的京官,你查清了嗎?”
丁順一臉苦色道:“公爺,這事可不是一天兩天能查清的,海商皆在大明沿海城鎮,錦衣衛消息傳遞最快的只有飛鴿,查緝的天數再加上一來一往路上耗費的時日,少說也得十天半月的。”
秦堪點點頭,他相信丁順的辦事能力,在這個交通閉塞的年代,能做到十天半月有結果已然非常難得了。
順手從案頭上抽出一本冊子扔給丁順,秦堪淡淡道:“你看看這個。”
丁順翻開看了幾眼,接着驚愕擡頭,失聲道:“公爺何時有這東西?確實嗎?”
秦堪笑道:“江西寧王之亂,王守仁率軍攻佔寧王老巢南昌,並以風雷之勢迅速佔領寧王府,這本冊子便是王守仁從王府密室裡搜到的。”
“公爺,這上面寫的東西委實要命,列舉了歷年京官受寧王賄賂的名單和數量種類時間,王守仁怎會將這要命的東西交給你?”
“因爲王守仁相信我的人品,請我幫他把這本冊子燒掉,否則這東西貽害不淺。”
丁順指着它訥訥道:“可是,可是它沒被燒掉……”
秦堪慢吞吞道:“事實你也看到了,我的人品很值得懷疑……”
丁順:“…………”
尷尬沉默了一會兒,丁順終於適應了老上司的人品,忽然使勁一拍掌,興奮道:“沒燒掉是好事啊,公爺,有了這東西,朝中至少三成文官不死也得脫層皮,陛下雖終日嬉戲玩樂,但對造反這種事可是非常忌諱的,有它在手,公爺還怕那些雜碎參劾麼?”
秦堪搖搖頭,道:“這東西只可用於震懾,若真公諸於衆,就算它能幫我度過這次危機,但從此我與文官可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所以這東西不到被逼入絕境時,萬不可示之。”
丁順失望地嘆了口氣,情知秦堪所言不假,這本冊子是雙面刃,一旦將它拿出,固然可以滅掉一部分政敵,平穩度過這次危機,然而以後秦公爺的處境可就愈加艱困了。
秦堪緩緩道:“如今我已陷困局,滿朝皆聞喊殺聲,不過我尚可支撐拖延十日,丁順,對福建浙江海商的徹查,十日內必須給我一個結果,我要知道京師哪些官員與商人勾結牟利,將我大好海疆變成了他們的私家後花園。”
丁順猶豫了一下,終於一咬牙,重重抱拳:“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卻是一名錦衣校尉,校尉跪在廂房門口慌張道:“稟公爺,北鎮撫司門口出現大批文官,他們穿着朝服,盤腿坐在鎮撫司大門前,指着大門叫罵……”
秦堪和丁順一楞,短暫沉默過後,丁順眼中忽然迸現殺氣,勃然怒道:“向來只有我錦衣衛找別人的麻煩,這幫雜碎竟然欺到錦衣衛門口,都活膩味了麼?公爺勿憂,屬下替公爺料理了他們!”
“站住!”秦堪冷喝道。
“公爺,別人都打上門了,自洪武年錦衣衛充入天子親軍之日始,我錦衣衛何曾這般被朝臣欺辱過?此事絕不可忍啊!”
秦堪冷冷道:“我說過忍讓了嗎?就算不忍讓也不能似你這般打殺,今日若門口那些大臣死傷任何一個,我可算真正活到頭了,那些大臣的小詭計你還看不出嗎?”
“公爺可有計策?”
秦堪想了想,許久之後,嘴角忽然浮出一抹壞笑。
“你燒過柴火嗎?”
丁順沒答話,老男人擺出一臉純真問號的模樣很噁心,秦堪只好扭過頭對牆壁說話。
“你派人去弄點劈柴,記住,要那種久置受潮,燒起來大股大股冒濃煙的劈柴,堆放在咱們鎮撫司大門口燒,燒的時候給柴火上均勻撒上一些胡椒粉,當然,也可適量加點砒霜,然後叫十幾二十個人站在柴堆後面往門外扇風,那滋味……嘖嘖。”
丁順聽完後呆立許久,望向秦堪的目光漸漸充滿了敬畏,秦堪清楚,這種敬畏的目光絕對跟讚賞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