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人,閨帳之術的確不錯,楊勇汗淋淋得從榻上起來,看着牀上呼吸輕微的女子,面色冰冷地披上大衣,往自己房中走去。
忽然聽身後千嬌百媚的聲音響起:“太子殿下,這麼快就厭倦奴家了嗎?”
楊勇毫無情緒地回道:“葉舒公主令人往返流連,只是本宮的政務尚未處理完畢,只怕不能再陪公主共度良宵了。今夜天色已晚,公主就宿在本宮這裡吧。”
火石電光,葉舒已經迅速地穿好了衣服,鬼魅一般地纏繞在楊勇身上:“什麼政務,比奴家還有吸引力?”
葉舒若有若無地撩撥着楊勇有些粘在一起的碎髮,於夜風中散出淡淡的不可察覺的藥草氣息:“太子殿下,葉舒今天從皇帝嘴裡聽得一個好玩的事,不知道您——想不想知道啊……”
她這話說得極曖昧,冰冷潮溼的頭髮透過楊勇單薄的春衫,涼意絲絲縷縷地滲入,不免得喉頭瘙癢,咳意甚濃。
“唔。”楊勇順意摟住了她裸露的腰肢,婆娑着撫摸上去,隨手解了她的衣帶:“他說什麼了,你說與我聽聽?”
“他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叫了一個名字。”葉舒咯咯地笑着,紅豔的脣貼伏上他冰冷的脣線,“他無意中叫了一聲英兒。奴家想着,這莫不是您那位好弟弟的乳名罷?”
楊勇摟着葉舒的手又冰冷了幾分。
英兒……楊廣本命楊英,那本是楊堅尚未稱帝前給他起得名字,十五歲後,改英爲廣。遂封將,常年沙場。
父皇竟然無意間還能喚出他的乳名,其情所深,令人驚心。
他解下身上的披風替葉舒披上:“雖是春夜,夜風也是寒的,葉舒公主金枝玉葉,當心受寒。”
葉舒鬆開了楊勇的手,緊了緊脖子間的繫帶,笑道:“雖知是逢場作戲,但是太子殿下的細心着實讓葉舒心動,你那幾位夫人若是知道了葉舒,只怕葉舒日子也不好過。我也還有些事,來日太子若是想我了,奴家隨時恭候。”
她深深吻了面前這個莫測高深的男子的脣,臨了舔了舔他脣上的鮮血,嬌媚一笑,“唿”地消失在夜色詭迷之中。
不知道爲什麼,明明知道他不愛她,她卻有點心疼他呢。
“阿九,大夫開的方子你別直接燉了去,就吩咐廚房加在夫人早上喝的棗泥核桃粥裡,讓廚子放些去味的藥,別讓夫人吃出來。”
“喏。”阿九接過藥方,轉身要掩上門,卻又被叫住。
“慢着,你還沒同我講此次京城的動向呢。”楊廣自元月出京,阿九便化作乞丐遁入了京城之中,替楊廣四處鋪設線路,傳遞消息。
宮中有楊素和宇文述分別傳達後宮和朝堂的變動出來,均由阿九接收,飛鴿轉達。
“天色已晚,夫人怕是在等您。”阿九嘻嘻地笑着,“京城雖有些事,但都在您的意料之內,明日再說也不遲。”
“夫人這個點兒還在彈琴,太吵了些,你也不是沒聽過的。”楊廣痛苦地揉了揉眉心,耳邊似乎又想起了那“驚心動魄”的琴音。
阿九幸災樂禍道:“主子您多擔待些,王妃的好到底是比不好多上不知道多少。”
“你又知道了?”楊廣白了他一眼。
阿九繼續偷笑道:“奴才不知道,不知道。”
楊廣“哼”了一聲,骨扇在書架上敲敲打打,想尋一本自己從前做過的札記,卻無端從另外一頭的書頁裡掉出一條素絹來。
那素絹上騰着的茯苓氣息還像七年前初見之時那樣新鮮清新,他眼睛一閉,依然能想起當年她眉眼彎彎,俯身於藥圃中採藥的場景。
他於箋上寫下:“半年未見,卿可安好。”之句,又燒燬。
燭火跳動在他眼眸的星辰大海之中,目光卻微微有些發怔,知道燭焰跳上了他的食指,才吃痛地縮回手,見那一抹黑歇歇的竹灰盡數落在那方相思硯中。
他始終相信這一切大抵都是命數。
“那個人,還好嗎?”
阿九說:“宇文大人是知情的,他讓我轉告主子,陳姑娘把皇后侍候得很順意,已經提了一等女官,掌司藥局。”
阿九從袖子裡又掏出一封信,遞給楊廣:“陳姑娘說這封信尤爲重要,所以託宇文大人轉出,讓阿九帶給主子。”
怪不得這幾日並未層於清晨時分收到搗衣臺上的飛鴿傳書。原本約定,每隔三日,陳萱從宮中飛鴿來書,稟報皇后的一舉一動,約定的地點不在江都,而是在揚州瘦西湖旁的搗衣臺。
書信到達搗衣臺後,再由劉文靜轉手,飛鴿往揚州府外三裡處的鳳翳閣裡飛,楊廣每日五更半時會去那裡取。
於蕭潁來說,那時候她正睡得香酣,絲毫察覺不到枕邊人已經離開。醒來時,彬兒只同她道楊廣有晨起放馬的習慣,人在五里外的跑馬場。
一展書信,每字都細細看了以後,楊廣的臉上露出一抹出乎意料的笑容來:“蠢貨,還想借着泥利的事將我落井下石,此前我一再退讓,如今竟然要置我於死地。現在倒好,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真不知道母后知道了這件事心裡會怎麼想。”
阿九許久未見他臉上露出這樣的笑意了,忙好奇道:“看來是發生了大好事,主子,這信上說了什麼,讓阿九也跟着主子高興高興!”
楊廣將那書信前幾頁扔與他:“自己去看吧,一個煙雨閣的閣主,加上一個老不死的,再加上他自己,哦,還有一個死灰復燃的——你的師父,這些人湊在一起,竟然還能出這種紕漏,真是可笑。”
阿九粗略地看了一遍,笑道:“何必呢,爲了展示自己那點能耐,急着向皇帝邀功請賞?太子殿下看來的確不知道,落日門本就是皇帝陛下所支持的,如今陛下要探察些事情,竟然要依憑太子向葉舒開口,豈不是可笑?”
“糊塗。”楊廣將書信燙了,冷聲道:“那個葉舒自己的心思,看來遠不止奪回樓蘭那座城池這麼簡單,父皇無法允諾給她的,她或許在楊勇那裡得到了等多的答覆……亦或是,離間了父皇和太子,她想要得到的東西才能得到……那麼你說,她意在何處?”
阿九凜然:“不,這絕對不會是葉舒這樣一個小女子想出來的,根據阿九對南宮伊的瞭解,這十有八九是他出的謀劃,意在……讓陳國,死灰復燃。”
“不……”楊廣打斷他,“陳國絕對沒有死灰復燃的餘地了,這個南宮伊,似乎是和高句麗有些淵源的,與他一面之緣,卻見他髮髻的配飾上紋着三足烏地圖樣,髮髻之高高於神鬼,若真是如此,那他便是比突厥更可怕的敵人。”
蕭潁的琴音越來越響,竟像是隔山跨海而來,嘈雜無章,楊廣這纔想起已經是臨睡的時辰,朝阿九看了一眼:“今夜就這樣罷,我明日擬個書信,你抄錄了給宮裡帶去。”
“喏。”阿九依然控制不住掩在嘴角的笑。
與江都總管府外種滿了楊花樹不同,華闊豐莊的東宮內外均不植高大花木,府內一派金碧輝煌裡,襯着朵朵潔白的山茶。
太子喜歡素白色,本來園內種滿了梔子,可太子妃不喜梔子花的香味,故後來全換上了清雅的山茶。
於今太子妃失寵,那嬌嫩欲滴的山茶花卻絲毫沒有衰敗的痕跡。今春更是格外地豐美起來,肆無忌憚地舒展着花壁,將太子府開成了一片山茶的天地。
雖說花是開得很好,太子妃依舊半死不活地躺在牀上,太子從來不會涉足。但住在荷釉閣與子歸樓的那兩位心裡依然不是滋味,這一日提到這山茶,高良娣氣得差點把雲昭訓平日裡最寶貝的翠竹鏤金盃給砸了。
元昭訓不動聲色地把孩子和杯子都攏在胸前,婢子重新給高良娣換了一隻老松木的杯子,雲昭訓使了個眼色:“摔這個,這個摔不壞。”
“姐姐!”高良娣委屈得不行,又是撒嬌又是硬生生地擠出兩滴眼淚來,悲切道:“您說,我們同太子的情分不要比那個怨婦深上許多,妹妹是不打緊,可姐姐已經產下兩子,妹妹替姐姐抱不平啊。”
雲昭訓把孩子遞給奶孃,說道:“那位的確是不中用了,可她再怎麼不中用,依然是皇后欽定的太子妃,上回你強行給她灌藥的事,你可還記得?”
高良娣刷得變了臉色,纖細的手指如鎖鏈般箍在杯子上,似乎是憋着一股勁兒要把那杯子碾碎:“當然記得!太子他——居然爲了那個怨婦……打我們!這個仇我絕對會記在那個醜女人的身上,總有一天……”
她的眼中失去了丞相女兒本該有的溫婉賢淑,憤怒的火焰化作心魔將她早就變成了瘋狂的惡鬼。
爭寵!
她的人生似乎已經只爲這兩個字而活了,她很清楚若是楊勇一朝爲帝,那她必然會面對更多的鶯鶯燕燕,若是地位不能穩固,那便只能向她那死在了周宮裡的姐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