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在場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染紅了。
那些攀爬在雲梯上的士兵慘叫着,帶着滿身的火焰從雲梯上滾落下去,而下面的人也都猝不及防,被突然從壕溝中噴出的火焰吞沒,他們慘呼,尖叫着滿地打滾,有些人甚至慌不擇路的一腳踏空,跌進了那壕溝裡。
鋪在壕溝面上的一層薄土和樹枝稻草被燒掉,衆人這纔看到,在那幾乎半人多深,也半人多寬的壕溝中,竟然密密麻麻的放置着無數的陶罐。
裡面裝的,全都是桐油!
難怪會被兩支火箭就這麼點燃,將他們的攻勢完全阻斷下來。
後面的人看着這兩道高大的火牆,直接將整個扶風城樓都遮蔽了起來,雲梯被吞沒,不一會兒便被燒燬,再也無法使用,而他們的人更是不敢靠近城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人在火焰中掙扎呼救。
這一刻,薛獻也驚呆了。
他縱橫隴西,征戰無數,怎麼也沒想到被他逼到極致的扶風,竟然還有這一招——從來只見以火爲攻,卻沒想到還有人以火爲守!
周圍那些副將和士兵這一刻也都慌了神,急忙上前來道:“將軍,怎麼辦?”
“再這麼燒下去,我們的雲梯都要廢了!”
薛獻咬牙道:“滅火!”
副將道:“滅火?可哪裡來的水啊?”
雖然他們的背後不遠就是小林河,但畢竟離了那麼一段路,水也不是說來就能來的;況且,他們是來攻城征戰的,手邊也沒有能運水的東西,這纔是近水也救不了近火。
更何況,城樓上的人正等着他們亂呢。
就在衆人慌亂不已的時候,突然一回頭,就看到了人羣中那二十多輛早被人遺忘的水車!
那裡,不是有水嗎?
薛獻立刻道:“快,快用那裡的水滅火!”
其實不等他喊,那水車周圍的人也已經有了這個念頭,衆人紛紛奮力的將那水車往城門口退去,只是,水車格外的沉重,加上如今戰場上全都是人,大家來回奔跑者,也讓車輛無法行進,人羣中有人高喊起來:“城門那邊的地勢較低,直接把水放出來!”
那推車的人立刻會意。
可是,找水車的閥口也找了半天沒找到,就在衆人有些手忙腳亂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大喊“讓開!”
衆人擡頭,只見薛獻策馬飛奔而來,手中的大刀在空中揮舞出了一道雪亮的光弧!
大家立刻明白過來,急忙退開,
薛獻策馬飛至,那把沉重的偃月刀重重的劈在了水車的一角上,只聽“咔嚓”一聲,那水車被硬生生的劈開了一道口子,頓時木屑飛濺,一股清冷的液體從裡面飛濺出來,一下子澆了周圍衆人一臉。
緊跟着,水車裡的水汩汩而出,不一會兒便在地上流淌成了一條小溪。
旁邊的人見狀,也學着他這樣,揮舞着手中的刀劍拼命的砍着剩下的水車,頃刻間,又是幾輛水車被砍破,裡面的水流洶涌而出,匯聚在一起,朝着城門處洶涌而去。
可就在這時,那些被水流潑了一臉的人伸手一抹,卻突然聞到了一點奇怪的味道。
“這,這是——”
不知是他們,當十幾輛水車上的水匯聚在地面流淌過衆人腳下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立在馬背上的薛獻一看衆人的樣子,突然心裡咯噔了一聲。
這味道,跟剛剛城牆下壕溝裡飄出的味道一樣!
這一刻,薛獻的眼睛都紅了,他猛地策馬掉頭,朝着前方一邊飛奔一邊狂吼:“閃開,快閃開,那是——”
是桐油!
可這句話還沒說完,那十幾輛水車中涌出來的水流已經匯聚在一起,撲向了前方的城牆腳下,而就在這時,一架燃燒的雲梯上撲出了一點火星,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流光,最終,輕輕的落在了那洶涌而至的水流當中。
只聽“轟”的一聲!
薛獻睜大雙眼,目眥盡裂的看着一團巨大的火焰霎時在城樓下猛然炸開。
隨即,那火焰沿着水流不斷逆流向上,期間躥過了那些忙慌奔走的隴西將士的腳邊,彷彿綻開了無數的金色火蓮,一朵火蓮吞噬掉了一個人,頓時無數的士兵陷入火海當中,拼命的奔跑嘶吼,甚至有人瞬間便被火焰吞沒,化作焦炭;而那火焰仍不滿足,一眨眼的功夫已經爬回到了水車邊,沿着被大刀砍出的缺口猛然往上一躥——
轟隆!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那水車化作一團火球,轟然炸裂,無數的火焰夾雜着碎裂的木屑穿刺到周圍人的身上,那些還沒來得及被地面蔓延的火焰吞噬的隴西軍又被這一波攻擊打得哀嚎不斷,頓時一大片人應聲倒地。
薛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這一切,那沖天的火焰,那一輛接着一輛燃燒炸裂的水車,那被火焰吞沒,被炸裂的木屑打得倒地不起的士兵,這一幕一幕,卻都活生生的發生了!
就在他的眼前!
火焰燃燒,不僅吞沒了無數隴西軍的生命,也在這個時候,將他的理智燃燒殆盡。
薛獻呆呆的看着眼前,甚至已經忘了做出反應。
相比起之前兩次,幾乎敗在宇文曄的手下,他萬萬沒想到,宇文曄病倒,原以爲已經弱得不堪一擊——事實上,也的確,不堪一擊,幾乎就要落入他囊中的扶風城,會在最後這個時候,發出這樣的絕地反擊。
而且一擊,致命!
薛獻猛地擡起頭來,血紅的眼睛看着火焰的另一邊,那矗立在高高的城樓上的,纖細柔弱的身影。
此刻,那雙也同樣被火焰映照得發紅的眼睛,卻透着格外冷靜的光,看着下方的修羅場。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
剛剛從壕溝裡升起的火焰險些將她都卷裹進去,幸好身後的善童兒眼疾手快的一把將她拉開,纔沒有陷入下面的人同樣的地獄當中,而現在,她的計策已經一一奏效,烈焰吞噬了大半進攻的隴西軍,還沒來得及退的人也被燃燒炸裂的水車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她卻反倒感覺一種異樣的冷靜。
又後退了一步,她沉聲道:“代俊良!”
可這個時候,他的聲音立刻就被周圍隨之而起的歡呼聲吞沒,商如意轉過頭,才發現周圍的士兵被眼前這一幕震驚之餘,已經全都歡呼了起來。
身邊那些剛剛還帶着頹敗情緒,無比沮喪的弓箭手,此刻更是雀躍不已——
“太好了!”
“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這些隴西軍死定了!”
就在衆人歡呼雀躍的時候,幾個顫抖的身影登上了城樓,正是剛剛倉惶逃進城內,撿回一條命的馬旭和宋煜,兩人狼狽不堪,臉上滿是血污和泥污,此刻看着城下的一片火海,還有周圍士兵的雀躍歡呼,他們一時間都傻了。
馬旭喃喃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火?我們運的不是水嗎?”
而空氣中飄來的氣息,立刻給了他們答案。
桐油。
雖然他們白天去到河邊,的確往車裡裝了許多的河水,但還有一半的,卻是那些一點就着的桐油!
“這麼多桐油……”
宋煜的眼睛被火焰所染,紅得充血,幾乎也是下意識的道:“難怪,難怪我們始終找不到桐油——”
話沒說完,前方的商如意回頭看了他一眼。
雖然剛剛,他幾乎感覺到自己就要死在這位將軍夫人的箭下,也不知道她爲什麼又停了下來,可現在,他甚至還沒有要上前去質問的力氣,就被周圍又一羣涌上來的人擠開了,只見代俊良興奮的衝上前來,對着商如意道:“夫人,我們成功了!”
他的眼睛,幾乎也被下方的火焰映照得發紅,只是這一次,是興奮的血紅,火焰的溫度似乎也點燃了他的熱血。
直到這時,商如意纔將目光從宋煜身上收回來。
“別急,”
對上代俊良興奮的樣子,商如意反倒更冷靜了幾分:“還不到我們慶祝的時候。”
代俊良一愣:“那——”
“趁着這個機會,讓弓箭手立刻放箭!”
“……!”
代俊良頓時明白過來。
現在,的確還不是他們歡呼勝利的時候,雖然薛獻的人已經不可能再進攻,但誰都知道,隴西軍的主力已到,他有近三十萬之巨的兵力,扶風的兵力本就不足,之前還被他斬殺了整整八萬人,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如果不趁着這個時候最大程度的殺傷對方,只要給他們一點時間修養,再捲土重來,扶風就不可能再有今天這樣的機會!
代俊良深吸了一口氣,再看向商如意的時候,眼中的欽佩之色已經溢於言表。
之前,他就有些驚愕於這位將軍夫人的用計之險——根據宇文曄病倒時給出的“緊閉城門,深挖溝渠”這兩項軍令,她讓他在城中搜集桐油,將其中大部分掩埋在了城門口挖出的這條巨大的壕溝裡,然後,又將剩下的桐油注入這特製的二十多輛水車當中。
這些水車加了夾層,下方早就注入了桐油,而上面則是謊做裝水用的。
當薛獻攻城的雲梯被壕溝裡噴出的火焰吞沒,他自然急於用水滅火,而剛剛鳴金收兵,讓宋煜和馬旭等人丟下水車進城,就是爲了給他們救火的“水”。
水油不相容,當水被他們放出的時候,致命的桐油也混雜在中間涌了出來,浮在水面上。
所以,水流到哪裡,火焰就會燒到哪裡!
沒想到,這兇險,也兇狠無比的計策,會出自一個女子之口,而且在今天,此刻,全部實現了!
更沒想到的是,面對眼前的成功,商如意沒有絲毫的激動情緒,反倒成了所有人當中最冷靜的一個,甚至還能想到,要乘勝追擊,在最大程度上,殺傷敵方的戰力。
她是想要一戰,廢掉薛獻!
這時,代俊良的心中也涌起了一絲沸騰的戰意來,他立刻轉頭,大聲下令:“弓箭手準備!”
周圍的士兵原本就被這突然翻轉的形勢振奮了士氣,一聽這話,頓時也明白過來,剛剛那些弓箭手急忙上前,雖然牆垛已經被下方的火焰燒得發燙,空氣也是滾熱,但他們絲毫不在意,強忍着熾熱的溫度上前,對準了下方已經開始往後撤離的隴西軍放箭。
頓時,箭矢密如雨下!
那些剛剛纔從火海中逃出一命,甚至還沒來得及撲滅腳邊,身上燃燒的火焰的士兵,又一次遭到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一時間,箭矢劃破長空的銳利的鳴叫和應聲響起的慘呼聲交織在一起,響徹了整個扶風縣。
鮮血,又一次染紅了長空。
而看着這一幕的商如意,臉上的神色和眼中的溫度,比剛剛更冷厲了幾分。
甚至,當那些已經受了傷,被拖下城樓的弓箭手們此刻又涌上了城樓,爭先恐後的對着下方已經開始逃離火場的隴西軍射箭的時候,她默不作聲的,慢慢的退出了人羣。
就在她靜靜的看着衆人意氣風發的朝着城樓下狼狽逃竄的隴西軍放箭射殺的時候,一個帶着笑的,溫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弟妹,你真讓我意外。”
“……!”
商如意的心忽的一跳。
她慢慢的轉過身,不知什麼時候,宇文愆已經從城樓的另一邊走回到了她的身後,手中還提着剛剛一箭射出一堵火牆的那把弓,身上似乎也還殘留着一絲火焰的氣息。
可是,他的眼神,卻異樣的平靜。
那雙青灰色的,清明的眼瞳,此刻仍然帶着一絲若有若無,更高深莫測的笑意,靜靜的看着商如意,好像前方的殺戮與掙扎,對他而言只是一場虛無,他仍然只看得到眼前的人,默默的審視着什麼。
然後,審視出了這句話來。
而這句話對商如意而言,也不算太陌生,當初她和宇文曄新婚不久,兩人約定只做表面夫妻的時候,宇文曄就曾經不止一次的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現在,這話卻是從宇文愆的口中說出。
幾乎是下意識的,商如意就要說出她慣常應對這句話的那句應答——
我們,本就陌生。
但下一刻,她卻停了下來,只沉思一番,然後說道:“大哥,真的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