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后微笑着看着她。
她的手裡還握着一本經書,顯然是剛剛在等待她的時候翻看的,此刻塞回進了原本的位置,然後轉身正對向了商如意,笑容中滿是愉悅和歡喜,道:“我還以爲,我們沒有什麼機會再見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
“太后……”
“秦王妃,請坐吧。”
江太后指了指旁邊,商如意纔看到這一層閣樓的中央,應該是刻意被搬走了兩個書架,空出了一片還算寬敞的空地,地面上鋪了一塊圓毯,但不知道是毯子太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壘得比一般的地面要高。
毯子上,放置了一張矮桌,桌上還有些簡單的杯盞茶點。
那心證法師不愧是見過些世面的,也慣會討好逢迎的,哪怕知道這一次的會面應該從速從簡,也並不怠慢。
於是,商如意跟着江太后走過去,兩人相對坐下。
只是在商如意坐下的時候,因爲肚子太大,坐得十分勉強,太后看着她這樣,更是眼睛都彎了起來,親自走過來扶着她坐好了,這才又走到對面坐下,坐定之後,含笑的目光便一直看着商如意的肚子不放。
商如意自己倒有些臉紅了,低下頭去,而太后已經溫柔的問道:“看起來,得有七八個月了吧?”
“八個月了。”
“應該好好的養胎纔是。”
“一直養得很精心。”
“那怎麼還來這裡呢?雖然沒有出城,可到底也要舟車勞頓啊。”
經過了這一年的時間,商如意覺得自己經歷了很多,也改變了很多,而這位太后,在經歷了人生最重大的改變之後,她好像就沒有再改變了——心境上,商如意甚至覺得,她關切的口吻和態度,都和當初傳召自己進宮相陪的皇后沒有什麼區別。
她的溫柔,仍然那麼細緻,讓人如沐春風。
商如意微笑着,將剛剛坐下前就放到桌上的那隻食盒往她面前推了一下,輕聲道:“是爲了把這個給你帶來。”
“這個?”
江太后愣了一下,看着那食盒——原本以爲是商如意的小小心意,但聽她說起來,似乎這份心意不同尋常。
商如意輕聲道:“我懷孕的這段時間,若胭自己學着洗手作羹湯,如今手藝已經好得不得了了,我嘴饞的時候,都靠着她做的那些糕點給我解饞。”
“啊!”
江太后的氣息一顫。
這,顯然比任何事情都更能挑動她的心緒,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那食盒,再回頭看向商如意,平靜沙啞的聲音總算有了一絲起伏:“真,真的嗎?”
商如意笑道:“當然是真的。”
“……”
“她跟我說,太后最喜歡吃馬蹄糕,過去懷孕的時候,還喜歡吃山楂糕,所以她也給我做了些。”
江太后那雙溫柔卻蒼涼的眼睛裡,慢慢盈滿了淚。
淚水涌動,淚光顫抖不已,她先是露出了笑容,但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笑容壓了回去,雖然眼角的細紋裡,每一根都盈滿了歡喜,可她還是極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對着商如意道:“孕婦不好多吃山楂的啊。”
商如意笑道:“我知道,吃得不多。”
“那就好,”
江太后點了點頭,終究沒有忍住的,眼角涌出了一滴淚,可她立刻就伸手拭去了,然後柔聲笑道:“她很好,你們也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大概是因爲太久沒有說這麼多話的原因,加上她脖子上還橫亙着那條猙獰恐怖的傷疤,昭示着曾經她經受過那麼重的傷,說了這段話之後,她的嗓子明顯就有些支撐不住了,接連咳嗽了好幾聲,聲音艱澀如同滿是鐵鏽的鈍刀磨過粗糲的砂石,聽得人很難受。
商如意忙拿起茶杯遞給她。
江太后掩口咳嗽之後,低頭看到送到自己面前的茶杯,笑了笑,道:“這樣不好,我自己來。”
商如意知道,她是顧忌自己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想了想,也只能將杯子放到她的面前,江太后自己拿起來喝了一口,等到乾澀的嗓子潤了一些,這才放下杯子,柔聲笑道:“我好久沒這麼開心,沒說這麼多話了。”
商如意輕輕的點點頭。
江太后又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那隻沉甸甸的食盒,笑道:“若斐兒吃到他姐姐做的點心,也會開心的。”
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麼,她擡頭看向商如意,疑惑的說道:“不過,就是爲了這個,你就來這裡嗎?皇帝陛下他——怕是也不會這麼輕易的答應吧?” 果然,太后還是太后。
哪怕已經遠離了朝堂,陪伴青燈古佛那麼久,該有的敏銳絲毫沒有遲鈍。
商如意道:“父皇原本是不想讓我來打擾太后的清修的,不過最近,前方有不少好消息傳來,父皇龍顏大悅,還是答應了我。”
“哦?有好消息?”
江太后聞言,目光閃爍着看着她,大概是好奇,可又不好多問。
畢竟,能讓皇帝高興的好消息,必定是軍國大事,而以她現在的身份,是不應該再牽涉到這些事情裡面的。
若是平時,商如意也不會多這句話,但今天,就在剛剛,纔得到江重恩通過潼關向宇文淵投誠,並且送來了那麼重要的地圖的消息,她下意識的覺得,也許這件事應該問問那個關鍵人物的堂姐。
太后看人,會比他們更準一些。
於是,商如意斟酌着,將那件事告訴了江太后,說到最後,她又道:“若此番真能一舉奪回東都,也是令弟的大功一件啊。”
可話音剛落,她就發覺不對。
江太后一直和煦溫柔的面龐逐漸浮起了凝重的表情,尤其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在商如意的話音剛落的時候,她突然擡頭,焦急的問道:“陛下已經出發了嗎?”
商如意點點頭:“一大早出發的。”
江太后猛地深吸了一口氣,道:“快,快讓鳳臣去把皇帝追回來!”
聽到這話,商如意立刻覺出了不對,她的神情也緊張了起來,道:“太后此言是——”
江太后急急說道:“江重恩這個人,膽小怕事,更貪生怕死,既然已經投降了樑士德,若沒有生死之變,他斷不會拋下安穩日子轉頭再投大盛;如果他真的這麼做,就只有一個理由。”
這一刻,商如意彷彿也明白過來:“太后是懷疑,他假意投誠?”
江太后用力的點了點頭。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緊跟着又說道:“我這個兄弟沒什麼本事,卻好高騖遠貪圖享樂,樑士德雖爲叛軍首領,但有識人之明,更有用人之智,江重恩在他的手下,最多也只能依仗當初獻城投降的那點功勞,再要其他的,必是沒有了。不過,以他的心性,必然不甘受到冷落,也要想辦法賺取些功勞。”
“……”
“可是,他又沒有別的建功立業,攻城拔寨的本事,要立功,就只能——”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頓時明白過來。
宇文淵派申屠泰拿下了宋許二州,這對樑士德來說影響很大,他知道下一步,大盛就打算出兵東進,對付他的洛陽了,到那個時候,必然有一番血戰。
雖然現在兩方的勢力看不出強弱,可樑士德應該也知道宇文淵的麾下能征善戰的將領衆多,只一個申屠泰就夠他受的,更何況還有宇文曄,以及一個他難以探知深淺的宇文愆,在兩邊正面對陣之前,樑士德應該也想要想辦法削弱大盛這邊的戰力。
用一個江重恩,是一本萬利的計策。
如果江重恩真的是假意投誠,宇文淵此去很有可能落入他的圈套,一旦——
商如意驀地打了個寒顫。
她慌忙伸手扶着桌沿,準備撐着自己站起身來,但因爲身子實在笨重,加上乍然聽到這個消息而令她有些心驚,這一起身竟然沒能站起來,反倒腳下有些發脹,江太后見狀急忙起身過來扶着她。
就在商如意勉強站直身子的時候,她突然皺起眉頭:“嗯?”
江太后看着她:“怎麼了?”
商如意吸了吸鼻子,那濃烈得如同無形的棍棒一直敲打着她腦袋的油墨香味裡,好像隱隱參雜了一些其他的味道……好像,是什麼東西燒焦了的味道。
她道:“太后,什麼東西燒焦了嗎?”
江太后一愣,下意識的低頭看向桌案上,只一盞燭火乖乖的燃着,並沒有一點異樣。
可空氣中的焦糊味卻越來越明顯,連江太后也漸漸聞出了不對,她下意識的擡頭看向這座閣樓唯一一面露出了牆壁的那面牆,牆上也只有一扇窗戶,但因爲他們的相見需要避人耳目,所以窗戶也是關閉着的,而此刻,那靜閉的窗戶上,似乎隱隱能看到一些扭曲的光影,令兩個人心中越發的不安。
江太后放開了商如意的手臂,走過去,推開了窗戶。
一股熱浪襲來!
“小心!”
商如意大驚,慌忙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後一拖,只聽“忽”的一聲,火焰如同一條貪婪的毒蛇一般猛地躥了進來,險些將江太后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