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外面雖然還雨聲不斷,但這個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商如意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
薛獻的糧草,被燒了?!
他們這些天鉚足了勁想要找尋他的糧草,更想要燒掉他的糧草,逼迫他主動出擊,贏得這一次戰爭的最終勝利,但一直未能如願。
卻沒想到,一個晚上,他的糧草竟然就被燒了!
可是——
心中那得償所願的喜悅甚至還沒來得及蔓延,就被另一股驟然涌起的不安壓了下去,商如意立刻轉頭,看向兩隻手都放在桌上,粗大的指頭微微的用力掙得骨節發白,隱隱發出啪啪的聲響,卻沉默不語的宇文曄,他的眉頭已經緊鎖了起來。
這,的確是一件好事,但在此刻發生,就未必是一件好事。
商如意問道:“是誰放的火?那些村民嗎?”
穆先搖了搖頭,道:“昨夜大火之後,薛獻立刻親自率領人馬過去,怕驚動了他們,我們的人都退開了,也沒有辦法再深入查探。但根據他們傳回的消息來看,應該不是村民燒的。”
“爲什麼?”
“那些村民全都被制住,就算有人能逃脫,也不過兩三個人,又都是些平民百姓,不可能那麼順利的放火,而且一把火,就把薛獻囤積在那裡的糧草全部燒光。”
“……”
“這種行動力,不是普通的老百姓能有的。”
聽到這裡,商如意也沉默了下來。
不像是普通老百姓做的,那會是——
商如意想了一會兒,又問道:“那,現在薛獻軍中的情況如何?”
穆先道:“人心大亂。”
“……”
“他們遠道而來,糧草本來就是重中之重,而且之前輸了那一仗,士氣低落,這幾天還沒來得及收拾軍心,糧草又被燒了個精光。軍中哪怕還有一點口糧,也不會超過兩天的耗用。”
“……”
“聽說現在,已經開始出現逃兵了。”
“哦……”
商如意聞言沒有再說什麼,而是轉頭看向了宇文曄,只見他眼神深邃,彷彿一直在沉思這什麼,這個時候終於擡起頭來,問道:“善童兒和聶衝呢?”
穆先道:“這兩天,他們都在軍中練兵,一刻都沒有懈怠。”
宇文曄點點頭,道:“告訴他們,全軍備戰,不可卸甲。”
“是!”
穆先應聲,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商如意的眉頭緊鎖,又看向宇文曄,原以爲他還要再思索一會兒,或者說什麼,卻見他又拿起桌上的那隻空碗遞給她:“再給我盛一碗粥。”
“……?”
商如意一愣。
但看着他平靜的樣子,並不像是在開玩笑,商如意便默默的接過那碗又給他盛了一大碗粥,遞給他之後,又給他夾了些菜,宇文曄安靜的吃完,放下碗筷起身走回了內室。
商如意也跟了進去,卻見宇文曄直接走到牀邊坐下。
然後,開始解身上的衣帶。
商如意道:“你這是——”
宇文曄道:“我要睡一會兒,中間別讓任何人打擾我。午飯照常,但記得讓他們準備一些油葷。”
“……”
商如意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也不多問,只點點頭,上前接過他脫下的外衣掛到牀邊的衣架上,等到宇文曄躺下之後,她親手爲他放下帳子,理了理,然後轉身退出了內室。
就這樣,宇文曄一睡就是半天。
到了中午,廚房也應了她的要求,送來了一大桌的飯菜,雖然爲了宇文曄還沒完全痊癒的身體着想,沒有太大的油葷,但還是有魚有肉,宇文曄起身之後,很是滿意的坐下,吃了兩碗飯,肉蔬也幾乎被他吃了大半。
吃完之後,他在屋檐下走了一會兒,便又回到房中睡下。
期間,商如意也沒多說什麼,只陪在他身邊,等到他睡下,就關上房門,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屋檐下,盯着沿着屋檐滴落下來的雨水——一開始是一條水柱,然後是細密的雨珠,再過一會兒,晶瑩剔透的水珠便一滴一滴的落下來,在青石板上落出一連串細密的低吟。
而那綿延不斷的聲響,也讓商如意的心情更沉重了幾分。
“小姐。”
就在她皺着眉頭沉默不語的時候,身邊傳來了圖舍兒的聲音,轉頭一看,只見她捧着一碟點心過來放到了她的手邊,輕聲說道:“小姐,你吃些點心吧。”
商如意淡淡道:“我不餓。”
圖舍兒立刻道:“我纔不信呢。中午的時候,小姐只顧着給姑爺夾菜,自己都沒吃什麼。”
“……”
“姑爺也是,只顧着自己吃,都不管小姐吃飽了沒有。”
“……”
“就算他是病人,可好歹——”
看着她噘着嘴,有些不滿的樣子,商如意無奈的搖了搖頭,道:“傻丫頭,如果這個時候他還顧着我吃了什麼,那我纔是要擔心了。”
“……”
圖舍兒眨眨眼睛。
她不太能明白商如意這話的意思,但看着她仍舊愁眉深鎖的樣子,又輕聲問道:“那小姐現在,又是在擔心什麼?”
商如意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誰去放了那把火。”
“……”
“爲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放。”
圖舍兒想了想,道:“雖然不知道是誰做的,不過,姑爺不是一直想要找到薛獻的糧倉放火嗎。如今有人幫忙做了,也算幫我們省事了呀。”
“哪有那麼簡單,”
商如意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房間,這個時候,宇文曄還在睡着,她也下意識的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道:“這個時候放火燒了薛獻的軍糧,就是逼着薛獻跟扶風對戰,這的確是我們之前設想的計策,可鳳臣的病纔剛好些,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如果這個時候對上——”
一聽這話,圖舍兒也變了臉。
她皺着眉頭嘀咕道:“那不是,看起來幫了忙,其實全都是幫倒忙。”
聽到這話,商如意的心一跳——幫倒忙?
倒是這麼一回事。
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在這個時候去燒薛獻的糧草,既然冒着風險這麼做了,一定是配合着扶風這邊的局勢;只是,這個燒糧草,卻在這個關鍵點上燒的舉動,說幫不是幫,說害不是害,是個非常微妙的行爲。
到底是誰,會這麼做呢?
商如意的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了一張俊美無儔,卻又笑得雲淡風輕的臉,那雙青灰色的,幾乎半透明的眼瞳總是含着溫柔笑意,令人看不清深淺,更辨不清虛實。
宇文愆……
會是他嗎?
只這麼一想,商如意就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他已經離開扶風,而且,幾乎是明示了自己,他不會覬覦扶風一戰的戰果,也不會參與到後續的戰事當中。以他的心性爲人,不至於出爾反爾。
那,還能有誰呢?
誰會在這個時候攪動這片風雲,做出這種“幫倒忙”的舉動呢?
眼看着商如意的眉頭越皺越緊,圖舍兒也煩惱,但她畢竟只是個小小的奴婢,心中所思所想,再大也大不過商如意的喜怒哀樂去,便又安慰她道:“小姐你放心,雖然不知道誰在背地裡搞小動作,但奴婢知道,姑爺一定能贏!”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哪來的自信,只無奈的笑道:“你又知道了?”
“當然!”
圖舍兒一本正經的道:“這次姑爺出征,遇到了那麼多要命的事,全都有驚無險的度過。尤其是他那病,尋常人早沒了,可姑爺不但撐到奴婢帶來了藥,而且纔沒兩天就已經行動自如,這就是老天都在護着姑爺啊!”
“……”
“既然老天都在護着咱們,那薛獻又算什麼?”
雖然心情有些煩悶,但看着她自信滿滿,好像什麼事都一口說了算的樣子,商如意也被逗得笑了起來:“是麼?”
這時,臥雪也端着一杯熱茶走過來奉到商如意的面前,輕聲道:“舍兒姐姐說得對,老天都是站在二公子和少夫人這邊的,少夫人就不要擔心了。”
圖舍兒握着拳頭:“贏定了!”
商如意徹底被她二人逗樂了,忍不住笑着道:“你們兩什麼時候這麼好的,一唱一和,跟說書的一樣。”
他兩人也對視了一眼,都笑了起來。
因爲這兩個丫頭插科打諢的,商如意的情緒倒是沒那麼低落,而且,在她的心裡,也的確有了那麼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信念——
宇文曄,不會輸吧?
不會的……
雖然自己知曉得並不如這些日子藏在迷霧背後,攪弄扶風的風雲的那個人多,她唯一能爲自己的未來選擇的依仗,便是宇文淵,可他的幾個兒子到底會如何,她沒有十足的把握。
但宇文曄,不會輸的……吧。
如果連他都折在這裡,而宇文愆的未來,她也隱約知曉,那這片錦繡江山在經過了宇文淵的手中之後,最終會交給誰呢?
宇文呈嗎?
一想到那個曾經在洛陽街頭毫無人性的毆打老乞丐,卻引以爲樂的孩子,商如意就感到骨子裡滲出一陣寒意,若真如此,那“盛世”二字,從何而來?
連楚暘那樣聰明絕頂的人都做不到,更何況宇文呈?
這麼一想,她的心裡倒是多了幾分篤定,也更安靜了下來。於是,就這麼默默的等了半日,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漸漸平息,終於在臨近黃昏時分,持續了三天的大雨停了。
雨聲一停,商如意就聽到房中傳來一陣響動。
她急忙起身,推門走了進去,果然看到宇文曄已經醒來,正靜靜的坐在牀沿,兩隻手撐在身側,雖然是平靜休憩的姿態,可他整個人卻充滿着蓄勢待發的勁力;而且,那張臉上絲毫沒有長時間睡覺再醒來時的迷茫和鬆懈,反倒精神煥發,尤其一雙眼睛精光內斂,當擡頭看向走進內室的商如意時,幾乎一瞬間將她的靈魂都擭住。
商如意只覺得心跳有些亂。
她強壓住心頭的悸動,慢慢的上前:“你——”
話沒說完,就聽見宇文曄道:“你來得正好。把明光鐵甲給我拿來。”
“……!”
一聽這話,商如意的心又沉了一下。
但,她沒有多問。
那副厚重的明光鎧甲,早就被她吩咐人擦拭乾淨,送到了房中,聽見宇文曄一說,她立刻親自拿過來,而宇文曄已經下了牀,展開手臂站在房子中央,她便一件一件的爲他穿上。
精鐵打造的明光鐵甲,穿在身上就是負重幾十斤,當一件一件的鎧甲加諸於身,商如意清晰的感覺到,宇文曄的呼吸沉重了起來。
但,他並沒有退卻,而是微微咬牙,堅持着。
當最後繫緊腰帶,商如意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他——這些日子重病的折磨,的確讓他消瘦了些許,神情中也掩不住那一絲憔悴,可所有這些,都抵擋不了他周身散發出的勇悍,穿上鎧甲的他更像是一柄隨時都要出鞘的劍,鋒芒漸露,光耀人眼!
大概是這些日子他昏迷病弱的樣子太讓人擔心,從而深深的攥刻進了她的腦海裡,以至於此刻看到眼前這個威風凜凜,英武不凡的男人,商如意甚至有一點恍如隔世之感。
她輕聲道:“你——”
宇文曄低頭看着她,眼神微微閃爍:“怎麼?”
商如意沉默半晌,終於嚥下了那些不合時宜的話,只蹙着眉頭看着他,道:“真的是今晚嗎?”
宇文曄深吸了一口氣,道:“不錯。”
“他不會再等兩天?”
“不會。”
“爲什麼?”
宇文曄微微眯眼,一抹冷厲的光從眼底劃過:“薛獻應該已經意識到,有另一批人馬,參與到扶風的戰事中來了。”
“……”
“那批人既然能燒了他的糧草,那麼他回隴西的退路就已經被堵死。若不趁着現在人馬俱全立刻反擊,等到口糧完全耗盡——別說他還能不能跟扶風打,他自己的生存,都會成爲一個大問題。”
“……!”
商如意有些驚愕的睜大雙眼。
而就在這時,外面又響起了一陣急促的,熟悉的腳步聲,正是穆先匆匆的跑來,他站在門口,急切的大聲道:“將軍!”
宇文曄擡起頭來:“如何?”
穆先道:“隴西軍開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