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從小時候就開始聽說突厥騎兵的兇悍和訓練有素,可當被阿史那朱邪和伊阿蘇兩位王子帶着走過長長的直道,出了牙帳,將前方列隊整齊的騎兵隊伍盡收眼底的時候,商如意還是免不了吃了一驚。
只見眼前旌旗獵獵,人吼馬嘯,刁斗森嚴,殺氣沖天。
這些人閒時放牧,戰事爲兵,居然這麼快就能集結成軍,商如意甚至看到一隊纔剛十二三歲的少年,就已經套上皮甲跨上了戰馬,手持刀劍,奮然欲戰的樣子。
這,大概就是突厥能威脅中原王朝近百年的原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迎着冷風慢慢的走上前去,在那些列隊整齊的騎兵最前方,是幾面繡着狼頭的彩旗在風中獵獵飛舞;旗幟下方,則是一隊散發着強悍之氣,重甲加身,一個個如同鐵塔般的騎兵。
是重甲騎兵!
也就是今天在王帳內,終於一定歸屬伊阿蘇的這支隊伍。
站在這支重甲騎兵最前方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剎黎可汗。他一身厚重的獸皮大氅,不僅暖和,也讓他身形更顯魁梧。雖然氣質依舊剽悍,但當他慢慢的走到自己高大的戰馬前,想要翻身上去的時候,卻漏了怯,腳步的虛軟和氣息的短促,令他接連兩次都沒能登上馬背。
直到一個士兵跑過去,趴在他的腳下當做踏腳石。
阿史那剎黎那張只剩下一隻血紅的眼睛,在陽光下更顯露出幾分老態的臉上頓時浮起了慍怒之色,惡狠狠的將那士兵一腳踢開,怒道:“你以爲我老得上不了馬了嗎?”
說完,又踩在馬鐙上,兩手緊抓籠頭,終於竭力翻上了馬背。
周圍幾個大臣原本都爲上前去,伸手護着生怕他又跌下來,一看到他上馬坐穩,一個個這才鬆了口氣,急忙又退開了幾步,只見阿史那剎黎狠狠的出了一口氣,道:“我還沒有老到那種地步,今天,我還能上陣,報當初在雁門郡的一箭之仇!”
衆人接連道:“是,是!”
可說話間,他們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中無聲的傳遞着一些幽暗的情緒。
這時,阿史那朱邪和伊阿蘇走上前去。
“父汗。”
一看到他們過來,阿史那剎黎臉上的怒意褪去幾分,但隨即,那隻發紅的眼睛落到商如意的身上,立刻又露出了森冷的光。
而那目光,也像是一把無形的刀劍,瞬間刺穿了商如意的身體,令她寒意頓生。
阿史那剎黎冷笑道:“知道讓你來幹什麼嗎?”
“……”
知道他這句話一定不懷好意,也早就意識到,自己一定還要面臨一些兇險波折,所以在徹骨的寒冷中,商如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甚至還左右看了看,然後平靜的說道:“如果我沒猜錯,是祭旗。”
“……”
“不過,現在就祭旗,未免太早了一點,畢竟——”說着,她擡眼望向阿史那剎黎:“你們還沒有把我帶到宇文曄跟前呢。”
阿史那剎黎冷笑:“你倒是很自覺。”
商如意道:“我從小到大,經歷的戰事雖然不多,但父親跟我說過的,卻不少,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少。既然知道,就不好不自覺。”
“哦?”
一提起商若鴻,阿史那剎黎的眼神又是一冷:“他跟你說過什麼?”
商如意道:“父親跟我說過,突厥人有這麼個習慣,出兵之前總是要殺一些兇悍的豺狼,甚至虎豹,用它們的血來祭旗。”
“……”
“不過,這都是很古老的習慣了。現在,好像不殺兇獸了。”
阿史那剎黎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他的確,不是沒有想過用這個女人來祭旗,因爲她不僅是西突厥世代的仇人,商若鴻的女兒,更是當初在雁門郡射瞎了他一眼眼睛的宇文曄的妻子,迎戰宇文曄的時候殺他的女人,的確是能振奮自己的士氣,更打擊對方的士氣。
可是,商如意卻故意提起——古老的習慣。
的確,他的先祖在出徵的時候祭旗,殺的都是兇獸,之後,也有殺敵方被俘的將領作爲祭旗的。
相比之下,他們現在殺了祭旗的,是個女人。
若不提起古老的習慣,似乎還不會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可偏偏是在商如意的面前,阿史那剎黎立刻心下一沉。
他冷笑道:“你,倒是很懂。”
商如意道:“知己知彼。”
阿史那剎黎冷笑道:“有一件事你說對了,我們已經很久不用兇獸祭旗了,還有一件事,你更說對了,那就是現在就用你來祭旗,的確太早了一些。”
說罷,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冷光。
“我倒是想要看看,當我把他的女人拖到他面前千刀萬剮的時候,他還能不能射出神臂弓的箭!”
“……”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
不僅是阿史那剎黎話語中,要把自己拖到陣前去千刀萬剮,更是因爲,他竟然也知道,神臂弓。
不過,也不難。
畢竟他們突厥已經跟王紹及合謀拿下了太原,雙方自然是有通氣的,而神臂弓正是當初宇文曄從王紹及的手中賭贏的;再說,當初在雁門郡一役,宇文曄離他那麼遠的距離,能一箭射破鳴鏑,更射中他的眼睛,除了神臂弓,幾乎不做其他強弓想。
就在這時,身邊的高大身影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父汗。”
商如意轉頭一看,是阿史那朱邪。
他是在阿史那剎黎提起神臂弓的時候,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在叫出“父汗”兩個字之後,便不再說話,一雙原本陰鷙的眼睛裡此刻透出了幾分溫度,而阿史那剎黎也立刻明白。
他往旁邊一揮手。
立刻,兩個士兵,一個手捧一張強弓,一個抱着一筒箭走了過來。
弓,固然是一張好弓,但比起宇文曄的神臂弓還是差了一些,唯一引起商如意注意的,是那箭筒中的箭,隨着士兵的腳步顛簸,而發出擦擦的聲音。
那是箭矢上的鐵片摩擦發出的聲音。
這,就是突厥可汗的鳴鏑!
鳴鏑一出現,周圍的士兵和大臣們目光全都聚焦了過來,甚至連阿史那朱邪向來冰冷,沒什麼情緒波動的雙眸此刻也閃過了一絲熾熱,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阿史那剎黎低頭看着他,道:“這把鳴鏑,我現在交給你。”
“……”
“從今以後,你要用這把鳴鏑,和過去一樣,再去征戰,爲我們突厥打下更多的疆土,射殺更多的敵人!”
阿史那朱邪深吸了一口氣,道:“是!”
說完,那兩個士兵便將鳴鏑交給了他,而他接過手裡,低頭輕撫了一番,便轉身將弓箭掛在了自己所騎的那匹戰馬上。
然後,也翻身上馬。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擡頭,看那支曾經跟隨他南征北戰的重甲騎兵一眼。
阿史那剎黎滿意的笑了笑,然後再低頭看向伊阿蘇——剛剛那一點看成微妙的氣氛完全沒有影響到這位小王子,他反倒對着商如意低聲說道:“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
商如意沒想到,他會這麼對自己說,而且眼神表情,都那麼認真。
這個人……對雷玉,是真的用心的。
哪怕讓他爲難,哪怕可能站在寵愛自己的父親的對立面,他仍然願意做出這樣的保證,雖然現在不知道結果爲何,但商如意的心中對他,已是十分感激。
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商如意輕聲道:“多謝你。”
話音剛落,就聽見阿史那剎黎冷冷的聲音道:“都上馬吧。”
說完,立刻又有兩個士兵牽了兩匹馬走到他們兩人面前,阿史那剎黎對着商如意冷冷道:“今天,就不把你拖在馬背後了,不過你的父親既然跟你說了那麼多關於我們突厥的事,自然也應該告訴過你,如果有人想要從我們這邊逃出去,會被射成什麼樣子。”
商如意沒有絲毫的驚恐和畏懼。
這,本也不是正常人想要逃生能幹得出來的事,她平靜的翻身上馬,對着阿史那剎黎道:“多謝可汗提醒,但我一向很清醒。”
“……”
“你不殺我,我就不找死。”
阿史那剎黎冷笑了一聲,轉過頭去。
就在他們說話間,另外幾隊人馬也已經集結完畢,此刻,遍佈在他們眼前這片枯黃的草原上的,是密密麻麻的騎兵軍陣,一眼望過去幾乎看不到邊,耳邊除了呼嘯的風聲,便是人吼馬嘶,更有馬蹄踱在地上,發出的隆隆聲響,連地面都被震得輕顫了起來。
商如意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五萬人馬。
而剛剛雷玉說,宇文曄率軍前來,不過一兩萬。
這,就算他們現在立刻迎上去,相遇之處也離突厥牙帳不過數裡,仍舊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更是突厥士兵最熟悉的草原。
這種情況,要什麼樣的戰法,才能贏?
宇文曄,能贏嗎?
想到這裡,她下意識的擡起頭來,卻是看向了已經策馬跟在了阿史那剎黎的身後,手中緊握着那把鳴鏑的阿史那朱邪。
他,是變數!
從身陷這個泥沼,心中就一直有着這麼一點虛幻的念頭,此刻,卻莫名更篤定了。而下一刻,就看到阿史那剎黎高舉起手,用力的一揮——
“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