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還有我啊。”
這幾個字,商如意說得不重,可這一刻,在寂靜的兩儀殿中,卻彷彿驚雷一般炸響在幾個人的心頭。
楚若胭立刻變了臉色。
而商如意仍舊平靜,一字一字的道:“我乃是宇文曄明媒正娶的妻子,朝廷敕封的二品命婦,天策上將的夫人,陛下讓中書省草擬了這樣一份旨意,置我於何地,置我夫君於何地,置朝廷的威嚴於何地?”
一聽這話,楚若胭的眼睛漸漸紅了:“是的,還有你。”
“……”
“一直都有你。”
這時,坐在上方的楚成斐眼看着自己的姐姐說出那句酸澀不已的話,立刻怒氣衝衝的拍了一下桌子,只是,他年紀小,力氣也不大,拍下去的聲音並沒有什麼震懾的效果,但還是讓商如意心中一沉。
只聽他說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打擾我皇姐跟鳳臣哥!”
商如意擡頭看了他一眼,有些啞然失笑。
是了,從第一次在雁門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守在受了傷的宇文曄的屋外,那個時候,楚若胭正在房內心疼得直掉眼淚,這位趙王殿下理直氣壯的讓自己不要打擾他們,而自己,也如鬥敗的雞一樣,灰溜溜的離開。
沒想到現在,她的心境,他的地位,相較之前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他對她說的,還是這句話。
世事無常,但總有些彷彿被時間遺忘了,固守原地。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陛下,打擾的人,不是我。”
“……”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我乃是宇文曄明媒正娶的妻子,陛下爲長公主賜婚,可我這個正妻還在,豈不是讓長公主受委屈?”
楚成斐雖然年紀小,但有些問題還是很清楚的。他聞言立刻冷笑道:“怎麼,你以爲朕爲皇姐賜婚,還會讓她去給人做妾嗎?”
“……”
“我要你離開鳳臣哥!”
“……”
這個時候,商如意也忍不住在心裡冷笑了。
他們這些人所想的,是以長公主的婚嫁,換來沈世言口中那個“遜”字的化解之法成真;卻沒想到,這對姐弟,只想要以沈世言的性命,就換自己離開宇文曄,從而成全長公主的婚嫁。
他們想的還真是簡單。
不,就算楚成斐年級小,尚不釐清這其中複雜的權力關係,但楚若胭,她已經開始在朝堂上攪弄風雲,她不可能不明白。
她大概是以爲,自己不明白吧。
所以,撇開了宇文曄單獨召見自己,而且是在自己剛剛去地牢見了沈世言之後,她想趁着自己驚惶失措的時機,更利用自己關心親人的弱點,逼自己就範。
“呵……”
商如意又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哪有那麼容易?
且不說別的,只一想到剛剛,自己答應了曹公公進宮來見皇帝和長公主,坐車來含光門的這一路上,宇文曄雖然一言不發,但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好像隨時會掐死自己的煞氣;再一想到從昨夜自己選擇江山社稷後,他爆發出的怒意——商如意不由得一陣瑟縮。
她怎麼敢?
不過,眼下這個局,卻不是她心裡明白,就能度過的。
就算心裡明白,還得在不激怒他二人的前提下,能全身而退的結果中,去找到一個能度過此局的辦法。
這個時候,商如意的腦海中又驀地響起了一個清冷,卻溫柔的聲音——
現在,滿朝文武,包括你們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父親入獄,可能會被問斬這件事上,很多人都忘記了,真正在眼前的,是那句——災禍起。
這是昨天,沈無崢對他們說的話。
對這件事的解決方法,他只給出了一條——變危機爲轉機。
而“災禍”二字,或者說,孛星現世所預示的災禍,就是他們的轉機!
這一刻,商如意的頭腦突然開始飛快的轉動起來,一幕一幕景象,如同走馬燈一般的在她眼前劃過——
扶風戰火;
那矗立在小林河畔,慘不忍睹的京觀;
她讓圖舍兒帶人出了潼關,才勉強找到宇文曄的對症之藥;
薛獻大敗;
空無一人的村落;
還有——孛星現,災禍起……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雖然神情仍舊平靜,可微微發紅的眼角卻清楚的昭示着此刻她心中的悸動,但即便這樣,當她開口的時候,聲音仍舊冷靜鎮定,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陛下,且不論臣婦答不答應,就算臣婦真的答應了,陛下認爲,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嗎?”
楚成斐一愣:“難道不是?”
“陛下的這份賜婚文書,目的爲何?”
“還用問,當然是要讓我姐姐跟鳳臣哥有情人終成眷屬啦。”
“……”
商如意的喉嚨微微一梗,再看了一眼對面的楚若胭,倒也沒有多說,只道:“爲此,便可赦免舅父之罪?”
“不錯。”
“那,臣婦的舅父,又爲何獲罪?”
“因爲他胡言亂語,罪犯欺君!”
“好,哪怕臣婦的舅父真的是在胡言亂語,那他是因爲什麼,而到陛下的面前胡言亂語?陛下又是因爲什麼,而容他到這兩儀殿中來胡言亂語?”
“……!”
話至此處,楚成斐的喉嚨頓時像被什麼扼住了似得,後面的話說不出來,而商如意卻平靜的微笑着道:“是因爲——孛星現,災禍起。”
“……”
“陛下是因爲要尋求化解之法,而向他們這些老臣詢問。臣婦的舅父是因爲這個,才冒死向陛下諫言的,不是嗎?”
“……”
“如今,就算陛下所求的婚事成了,臣婦的舅父也赦免了,但那讖言與預示的災禍,陛下認爲,解決了嗎?”
這一回,是楚成斐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們做了這麼多事,把這位將軍夫人單獨請進宮來,又把尚未成旨意的文書給她看,而即便一切成了,他最恐懼的事,卻沒有解決!
楚成斐囁喏道:“這,這——”
眼看着話題和皇帝的思緒都被商如意牽着走,楚若胭立刻沉下臉來,冷冷道:“我剛剛已經說過了,什麼孛星現災禍起,什麼星象預兆,根本都是假的!陛下,不用去信這些!”
商如意只看了她一眼,仍對着神情還有恍惚的楚成斐繼續道:“陛下,長公主的話,臣婦不敢辯駁,畢竟,臣婦所知所學有限。可是——身爲大業王朝的締造者,文皇帝和他的所知所曉,怕是我們不能及萬一的。”
一提起文皇帝,楚成斐和楚若胭的臉色也都變了。
別人還好,可那是他們的祖父,是大業王朝的開國皇帝,他的事情,就不是他們這些晚輩能隨意駁斥的。
趁着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商如意繼續說道:“連文皇帝遇上了孛星現世的星象,都要尋找化解之法,難道長公主認爲,文皇帝此舉,是無稽之舉嗎?”
“……”
楚若胭的舌頭一下子硬了。
就算她剛剛舌燦蓮花,將孛星現世的星象說得一文不值,可商如意擡出文皇帝,她就不敢再辯駁什麼,畢竟,她就算身爲長公主,能影響作爲皇帝的胞弟,也不能去非議大業王朝的開國皇帝,自己的祖父!
一見她啞口,商如意趁機說道:“陛下應該也很清楚,文皇帝沒來得及使用化解之法,孛星現世的三天後,文皇帝便——”
“……”
“這,是大業王朝的不幸。”
“……”
“而如今,這星象又一次出現,陛下豈能輕視?若真放任不管——陛下細想,結果會是什麼?!”
她越來越沉重的話,令楚成斐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而眼看着姐弟二人都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身爲皇帝的楚成斐更是被文皇帝未行化解之法,三天後便駕崩的事實而嚇得魂飛魄散,商如意卻突然話鋒一轉,道:“而這,也許是這場孛星現世與預示的,最輕的災禍。”
“你說什麼?”
一聽這話,楚若胭的臉色都沉了下來,尤其看了一眼還有些倉惶的弟弟,立刻又道:“陛下的生死,牽涉江山社稷,你居然說這是最輕的災禍?!”
商如意正色道:“臣婦研讀過先杜皇后留下的典籍。杜皇后與文皇帝,並稱二聖,二聖對先秦典籍最推崇的一句便是——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
“若孛星現世所預示的災禍,涉及陛下,這的確是天大的災禍,但在民,在社稷之前,這已經是最輕的了。”
她越說,楚成斐的臉色越難看。
而楚若胭已經有些混亂了,她原本以爲今天的談話,從商如意見到沈世言之後開始,到她拿出這份賜婚文書,自己都是穩操勝券的,卻沒想到,幾句話,就讓商如意把一切都反轉過來,如今,整個話題更是被她操縱在手中。
楚若胭一慌,頓時一股驕橫之氣涌然而生。
她畢竟是公主,金枝玉葉,千嬌萬寵,何時受過這樣的搶白和駁斥,於是冷笑道:“你越說越好笑了,那不過就是一場孛星現世的星象,災禍到底來不來,誰都不知道,怎麼被你一說,好像人一定會死,災難一定會降臨一樣。”
“……!”
商如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