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是虞明月。
商如意一轉頭,就看着她已經恢復了平常的銳利目光,顯然是已經接受了剛剛第三杯酒的失落,但很快又重振旗鼓,要做的事,她顯然一件都不想落下。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
終於,還是來了。
其實,她並非沒有這樣的準備,畢竟她身爲秦王妃去爲西突厥特使獻舞,而宇文曄不可能把在場所有的人滅口,那麼這件事就一定會爲人所知;況且那段時間祁縣不少大戶富商因爲躲避戰禍而舉家遷徙入了關中,一些風聲是肯定會傳開的。
之後,她又被阿史那朱邪劫走,就算太原那邊的人不知道,可宇文曄率領兩萬人馬遠赴西突厥牙帳將自己接回來,虞明月這些人不可能傻到這麼大的動靜還猜不出發生了什麼。
最重要的是——
從他們在太原的宇文舊宅中住下的第一天晚上,虞明月將綠綃說得無言以對,甚至羞愧難當的時候,商如意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準備。
自己落下了這麼大的把柄在他們手上,虞明月不可能不用。
在她的眼裡,女人不僅是男人的所有物,甚至連身體,思想都被套上了枷鎖,要禁錮在男人的身上。所以,她一定會把這種事情無限的磨礪尖銳,作爲用來攻擊自己的矛。
只是沒想到,開口的是宇文呈。
他應該只是看不慣自己和宇文曄,想要羞辱他們一番,但虞明月要做的,就更深了。
也就是之前他們在太原的時候,和回來的這一路上,都在考慮的問題,宇文曄如果要在朝廷立足,所能倚仗的就是戰功,而目前大盛王朝想要東進最大的敵人,也就是洛陽的樑士德,如果能拿下此功,宇文曄才能再度被重視。
不過,他們要拿,對方就算不搶,也一定不會讓他們順利拿到。
所以在這一場羣臣匯聚的夜宴上,突然朝自己發難,說的雖然是秦王妃的貞潔,但攻擊的卻是這件事背後宇文曄的領兵之能,連妻子的名譽和安危都保不住,宇文淵就算再是信任宇文曄的領兵之能,也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把攻打洛陽的機會給他!
更深一層來說,他們這番話,會讓宇文曄在軍中的威信都一落千丈!
好歹毒!
想到這裡,商如意忍不住咬了咬牙。
但只是咬牙也沒用,就算她在心裡已經把虞明月嚼的稀碎,眼前的困境卻還是無法脫身。她不能只動牙,得動脣舌!
於是,商如意清了清嗓子,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身邊的宇文曄淡淡道:“這,算什麼犧牲?”
“……!?”
聽到這句話,大殿上頓時響起一陣驚詫的低呼。
不僅商如意意外的睜大雙眼看向他,旁邊的羣臣也驚呆了,大殿上方的宇文淵也愣住,連朝着他們冷言冷語的虞明月和宇文呈一時間都失去了反應。
許久,他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
話音剛落,宇文曄冷厲如電的目光一下子看向了對面的宇文呈,這一下,如同一道冷箭瞬間刺穿他的胸膛,心中本能浮起的恐懼和胸口彷彿真的捱了一下的隱痛,令宇文呈周身冰冷,頓時說不出話來。
宇文曄這才冷冷的又看向了虞明月。
他道:“此戰,僅太原一役就殲敵七萬有餘,俘虜、傷者更不計其數。如意她,不過只斬殺了一名西突厥的特使,且全身而退,毫髮無傷。這,算什麼犧牲?”
雖然對上他的目光,虞明月的心中也戰慄不已,但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更不可能將之前的話收回。所以,她無視了宇文愆隔着衆人投向她的凝重目光,輕嘆了口氣,露出惋惜,甚至心疼的神情,哀然道:“身爲秦王妃,堂堂秦王妃,爲突厥人獻舞,難道不是犧牲?”
“她犧牲了什麼?”
“名節啊!女人的名節,難道不重要嗎?”
宇文曄的目光頓時一寒。
商如意的臉色也冷了下來——虞明月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好像還在爲自己惋惜,但其實,她這番話裡的每一個字都在告訴在場的人,身爲秦王妃爲西突厥特使獻舞是一件羞恥的事,然後用那種心疼的表情和口吻,把自己釘死在恥辱柱上。
這種手段,倒是過去沒見過的。
不知她從何處學來,卻顯然運用得相當嫺熟。
就在商如意思考着如何應對的時候,另一個冷靜,但冷靜中卻蘊含着一股明顯的怒意的聲音響起,道:“你口口聲聲名節,那借問虞大人,何爲‘名節’?”
大殿上衆人的目光頓時又齊刷刷的看向了聲音傳來處。
是沈無崢。
他之前一直強壓着某種怒意,一言不發,讓商如意都擔心,但開宴之後就顧不上他了,卻沒想到這個時候他突然開口。而見他開口,衆人倒也並不驚訝,畢竟他跟秦王妃的關係誰都知道,只是虞明月自己愣了一下,彷彿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
一時間腦中空空,囁嚅道:“名節?名節就是名節,還有什麼意義?”
沈無崢冷笑道:“嘆名節,惜名節,卻不知爲何名節。看來,虞大人身爲集賢正字,所學所知還有待提高。”
“……”
“名節所指,乃名譽與節操。”
虞明月眼睛一亮,立刻道:“那她——”
可話沒說完,自己也怔住,彷彿突然發現眼前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而且從一開始,這條路就走錯了。
見她面色怔忪,沈無崢似已知曉她無話可說,冷冷道:“我且問你,秦王妃一劍取西突厥特使性命,不勞一兵一卒,拿下祁縣縣城。這件事,有損她哪樣名譽?”
“……”
“身爲王妃,隨軍出征,沒有依仗庇護苟安姑息,而是持兵上陣,手刃敵使,此氣節操守,比婦好昭平何如?”
“……”
“還是說,虞大人認爲隨軍出征,是隻要跟着去,跟着回,就行了?”
這一番話,說得虞明月臉色沉了下來。
如果說沈無崢剛剛的話都是在維護商如意,那麼最後這一句,就明顯已經轉守爲攻,一句話,將她在此戰中的“無能”擺到了檯面上。要知道,今天這場夜宴,是慶功宴!
隨軍出征的兩個女子,貴爲秦王妃的商如意,功勞已經由他們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了,可她自己,卻一個字的功勞都沒有。
事實上,虞明月並非沒有打算獻策,只是,在她獻策之前,綠綃已經送來了那套軍衣,讓宇文愆想出了計策引西突厥援軍和王紹及的兵馬自相殘殺,這件事也就脫離了她的掌控,之後的一切,她的所知也幾乎起不了任何作用;而她本人,來到這個世間的時間雖然不短,但只適應這個世間,決定跟隨宇文愆,改變命運,並且學習了一些基本的宮廷禮儀和騎馬之外,就已經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她實在沒有更多的能力去參與到男人們的戰場上。
卻沒想到,被沈無崢抓住這一點,反脣相譏!
虞明月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果然,聽到沈無崢最後一句話,周圍那些大臣們看她的眼神也變了。
連原本神情凝重,甚至透出一絲怒意的宇文淵,他聽了這些話,再看向虞明月的時候,眼神也開始閃爍起來,似乎在重新思考一些問題。
虞明月頓時有些慌了:“我——”
但這一次,打斷她的話的,是商如意。
她站起身來,看着已經有些語塞的對方,又看了看縮着脖子,顯然已經沒膽子,更沒那個腦子參與到這場爭論中的宇文呈,最後,她轉身對着宇文淵,拱手道:“父皇,兒臣有話要說!”
她這樣朗聲高喝,連宇文淵的精神都是一凜。
對於剛剛他們所說的事,宇文淵雖然震驚,卻並不如虞明月事先預想的生氣、憤怒,或者鄙夷這個兒媳,看向商如意的時候,他的眼神反倒亮了一下,然後溫和的一擡手:“你說。”
“謝父皇。”
從他的口吻中得到了某種暗示,商如意的腰背挺得更直了一些,轉頭對着虞明月,淡淡笑道:“虞大人,三弟,我不知道你們爲什麼會在此刻,在陛下和羣臣面前提起這件事,或許你認爲,以王妃之尊行舞女之事,是爲不恥。”
虞明月看着她,但這個時候,已經不敢輕易開口。
剛剛,她被宇文曄和沈無崢輪番駁斥,思緒已經完全亂了,現在就算商如意所說的話是正中她下懷,她也不敢輕易的接話,因爲顯然商如意的後面還有話要說。
果然,商如意見她無言,便接着說道:“但我可從不認爲我身爲秦王妃,前去爲突厥人獻舞是恥辱,因爲我的目的不是獻媚,取悅對方,而是爲了刺殺對方的特使,爲了給太原之戰爭取得勝的機會!”
“……”
“我相信,如果這件事太子能做,秦王能做,甚至齊王能做,父皇都不會吝惜,讓他們兄弟去刺殺突厥特使,以奪回龍興之地。”
說着,她轉頭看向宇文淵。
而宇文淵也適時地點了點頭,這一次太原之戰派出兩個兒子,還有小兒子是原本就鎮守太原的,他的確並不吝惜這一點,更認爲身爲他的兒子,就應該去直面危險。
於是道:“當然。”
商如意道:“如意身爲秦王妃,兒臣心中也有此擔當。”
宇文淵道:“好!”
商如意接着道:“如果可以以最小的代價奪取太原之戰的勝利,父皇應該更不會吝惜用計。比如這一次太原之戰,從出潼關開始,秦王和太子殿下就分別用了瞞天過海,李代桃僵,隔岸觀火,以逸待勞,調虎離山……”
她一連串的說出了數個計策名,宇文淵聽得連連點頭,道:“這是三十六計,軍中將帥非熟讀不可。好,很好!”
商如意揚聲道:“還有,美人計!”
這三個字,令在場衆人又是一驚。
但不等衆人有什麼反應,商如意轉過頭去看着虞明月,道:“虞大人,之前的那些計策,太子殿下用過,秦王也用過,兩路人馬的將帥士兵也都用了。你怎麼沒有說他們失了名節,卻偏偏認爲美人計,就是名節有失?”
“……”
“若爲國盡忠上陣殺敵就是失節,那天下還有誰,敢與敵對戰?”
“……”
“若真如此,他日國家有難,天下的女子是不是也可以爲了守這個‘名節’,棄家國不顧,任社稷荒亂?”
大殿上,響起了幾個悶悶的聲音:“說得好!”
商如意的話,雖然步步緊逼,卻並沒有真的震懾到虞明月,反倒是那不知從何處發出,又是何人發出的幾聲低喝,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在她的頭頂炸響,她整個人像是突然神魂離散一般,失去了反應,木然的望着周遭的一切。
口中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裡不是封建……嗎?”
不過,她的喃喃自語並沒有人聽見。
而商如意則揚起下巴,傲然道:“虞大人,不知道你這一次出潼關做了什麼,但隨軍出征,除了觀戰,除了獻策,也可以殺敵!”
“……”
“我不妨告訴你,我不僅此戰殺敵,將來若再遇戰事,我若有幸再隨秦王奔赴戰場,我還會持劍上陣,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不行!”
就在她慷慨直言剛落,也引來無數人驚羨又欣賞的目光的時候,一直微笑着,溫和的看着她的宇文淵卻突然開口。
在場中人都驚了一下,商如意也一愣,詫異的看着他,卻見宇文淵說完那兩個字後再看向她,目光突然變得柔和起來,說道:“這一回就算了。刀劍無眼,你若再親上戰場,遇到危險怎麼辦?朕可不能失去這樣一個好兒媳。”
說完,他又呵呵一笑,道:“朕膝下三子,此生唯一的遺憾,就是無女。”
“……”
“若朕有女,定也教她橫刀躍馬,成爲一個巾幗英雄。如今看來——”他說着,又笑眯眯的看向商如意,滿眼的欣賞之意溢於言表,道:“朕的那位故友親家,倒是替朕彌補了這個遺憾。”
說完,他再看向臉色蒼白的虞明月,目光一掃而光,似乎不願再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只冷冷道:“你的這些話,今後,可以不必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