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商如意已經大概明白,宇文曄此行做了什麼。
剛剛宇文曄說,虞定興是率領兵馬渡河,結果遇上了他打剩下的一批人馬跑到河邊,因爲虞定興早就知道河對岸的江重恩是有問題的,他渡河也是要搶這個護駕之功,所以連問都沒問就動手了。
但,問題也就在這裡。
以宇文曄用兵之能,況且他一定會先找到範承恩,兩路人馬合併一路對江重恩的人馬進行合圍,這樣一來,江重恩的人都不太可能能夠從他的手底下逃出去,所以,那所謂的“打剩下”的一路人馬,應該是宇文曄故意鬆開手放走的,爲的,就是讓他們去遭遇虞定興。
因爲只有這樣,兩邊才能動手,才能造成戰場上的——刀劍無眼!
而那射瞎了虞定興左眼的“流矢”,一定是出自他之手。
所以,江太后的擔心是對的。
宇文曄的確被激怒了,他根本沒有打算讓虞定興活着回來,而且,不僅僅是不讓他活着,他甚至決定要虐殺虞定興,因爲以他的準頭,當初在雁門關那樣危急的關頭,千軍萬馬的圍殺之下,都能一箭射中阿史那剎黎的眼睛,這一次,不可能還能給虞定興“剩下”!
可是,他的目標是虞定興,爲什麼虞定興還能剩下一隻眼,甚至還能活着回來。
而死的,卻是神武郡公?
聽見商如意這個問題,宇文曄的臉色微微一沉,冷峻的眼瞳中也流露出了一絲猝不及防的黯然。
商如意低聲道:“到底怎麼回事?”
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馬都過了明德門,因爲皇帝已經先行回宮,而太子還要扶棺回神武郡公的府上,其他不論是跟隨皇帝出巡回來的人馬,還是留在長安的官員們,都需要立刻前去郡公府弔唁,所以周圍的人都紛紛散開了,也有不少眼看着秦王和秦王妃站在這邊,猶豫要不要過來請安的。
宇文曄立刻道:“先回宮。”
商如意深也點頭同意了。外面人多眼雜,若他們的對話被人聽去了,一定會引起麻煩,況且神武郡公亡故,宇文淵竟然能容許太子爲他穿孝扶棺,可見有多重視自己這個妻兄,就算他不下令,所有人都要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前去弔唁的,而他們兩自然也得去。
於是立刻上了馬車,和宇文曄一起回宮了。
一路回到千秋殿,臥雪早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宇文曄先去沐浴,洗去了這幾日黏膩在身上的血氣和汗味,換上了一身雪白的長衫回來,再一看商如意也簡單沐浴了一番,也換上了一身素色的長裙,而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商如意道:“我讓人準備了馬車,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我們就去郡公府。”
宇文曄點點頭,牽着她的手坐下來。
雖說是休息,可他的神情沒有一刻放鬆,甚至眉心的那個疙瘩也一直沒有鬆開,彷彿這幾日都是如此,已經形成了一個川字紋,令他整個人都比出發之前老氣了不少。商如意坐到他的面前,忍不住伸手去輕輕的揉了一下他的眉心。
宇文曄沒說話,只看着她。
商如意輕聲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要告訴我。”
“……”
“呆會兒我們就要去弔唁郡公了,你不能讓我兩眼一抹黑,一無所知吧。”
“……”
宇文曄沉沉的出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時候,射中了虞定興的左眼,原本打算再用兩箭,一箭射瞎他的右眼,再一箭,射穿他的喉嚨!”
“……!”
商如意的心忍不住顫了一下。 她早就猜到宇文曄是打算虐殺虞定興的,甚至也能摸着他的性格猜測到他會如何殺,但真正聽到宇文曄用那森冷的聲音說出這些話來的時候,哪怕夜晚的空氣仍然帶着淡淡的暑氣,可她還是感到了一點寒意滲骨。
宇文曄擡頭看她:“你怕?還是覺得,我這麼做太殘忍了?”
商如意搖搖頭:“我只是不習慣。”
“……”
“他們虞家父女之前在大巖寺是要燒死我這個孕婦的,若沒有善童兒跟我說過那個地宮的事,若我們沒有找到地宮入口,那我必死無疑,而且是一屍兩命!”
“……”
“這,才叫殘忍。”
殘忍,是與無辜相對的。
如果對方並不無辜,那麼同樣殘忍的手法對付回去就算不上殘忍,只能算大快人心的以牙還牙,當有此報!
況且,比起虞明月之前派人在他們回長安的路上一路設伏暗殺,到扶風之戰時那樣的算計,沒有一次不是要置宇文曄於死地,直到這一次宇文曄才真正的下手反擊,算的上好脾氣的寬宏大量了。
只是——
“那神武郡公又怎麼會死的?”
聽到這個問題,宇文曄的神情再次沉了下來,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沉默太久,長嘆了一聲,道:“就在我發出第一箭的時候,父皇好像已經看出了不對勁,他讓人鳴金收兵了,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所以趕緊射出第二箭,但我沒想到——”
說到這裡,他的眉頭擰了擰,眼神中少見的透出了一絲淡淡的悔意。
“但我沒想到,神武郡公居然也在船上,而且那個時候,掌舵的在聽到鳴金收兵的聲音,突然轉向!”
商如意立刻明白過來:“所以這一箭,射偏了?”
宇文曄道:“不是我射偏,是他撞上來了。”
“……”
“也怪我,當時一心只看着虞定興,竟然沒有注意到他也在船上,照理說,這種戰事父皇不可能讓他再上的;而且聽到鳴金收兵的聲音,他就立刻往虞定興的身邊走,加上船又轉向,結果就——”
商如意的心也沉了下來。
這一刻,她完全明白過來,剛剛在城門口,宇文愆那血紅的眼睛看向自己時,目光中的絕望,痛苦,憤怒,和怨恨的意義。
因爲之前神武郡公董必正就曾經向太子抱怨過,想要再上戰場,而宇文愆也不知爲何,就跟自己說起了那些,還說老人家固執難勸;那個時候,她也只是敷衍的跟宇文愆閒聊,對他說——
“不能勸,就順着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