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原本想要像逃離似得遠離那個名字,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腳步突然停下。
程橋說,請她小心?
以她剛剛最後說的那句話,就算程橋真的要關心她,要說的也應該是請她保重,爲什麼會是“小心”二字?
小心和保重,雖然聽起來差不多,可在此時此地卻有着天差地別。
商如意回頭看向程橋,原本想要發問,但看了看周圍,又改口說道:“對了,昨天禁衛軍的人跟你們的人打起來死傷了不少,這件事你知道嗎?”
程橋面色一沉,低聲道:“當然。”
“陛下正派人調查此事,你,知道到底爲何打起來嗎?”
“……”
程橋看着他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猶豫了許久才慢慢說道:“爲了一碟青菜。”
“什麼?”
商如意以爲自己聽錯了,而程橋也苦笑着重複了一遍:“就是一碟青菜。”
“……”
“現在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飽,又突然多了四十多萬張嘴,少夫人怕是不知道,如今連雞蛋都漲到三錢銀子一個了。”
她勉強壓住紊亂的呼吸,看到程橋一會兒,淡淡笑道:“他,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也有人需要他的保護,我想,他是不會來了。”
那程橋又看了他一眼,幾番欲言又止,終於說道:“雖然只是一點青菜,可是價值不菲。”
楚暘慢慢的起身走到她面前,衣襬拂動的時候,商如意又一次看到了他腳上那奢華精美的織羽步仙鞋,只是現在看到,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那種對美的驚歎。
這時,頭頂響起了楚暘的聲音——
那程橋說道:“這一次陛下巡遊江都宮帶來了四十多萬人,這些人的吃喝都是問題。”
楚暘看了她一會兒,道:“下次,不要讓朕等那麼久。”
因爲朝臣的諫言刺耳,直接流放斬殺的,是他;政令嚴苛,將天下百姓視爲草芥的是他;掃地成兵,將幾十萬大業王朝的兵士葬送在勾利國的戰場上的人,是他。
“……”
一看到她的笑容,楚暘立刻道:“你在笑什麼?”
“去哪兒了?”
“……”
竟是真的!
“如意——我在屋子裡呆了好幾天,有些悶,今天想出去走走,就讓臥雪陪着我在外面散了一會兒步。”
想到這裡,商如意忍不住笑了笑。
臥雪沒有說話,但低下頭的姿勢,似乎已是默認了。
他什麼時候來的?等了多久了?
商如意和臥雪都嚇了一跳,兩個人急忙跪拜在地:“拜見皇上。”
這個時候,她不可閉眼的想起了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自己,比現在失魂落魄百倍,而他也只是帶着自己到一處廢棄的驛亭看風景,多的一句安慰都沒有。
楚暘的臉色鐵青,目光帶怒的又將那文書看了一遍,然後啪的一聲合上,道:“既然事情已經查明,那就不必多說了。禁衛軍,領頭鬧事的那兩個,斬立決,即刻執行;剩下的十三個,抄家流放。江都宮守衛參與鬥毆的人,每人七十軍棍,全部罰俸一年。”
“陛下,陛下並沒有不允許我出去啊……”
說着他擡頭看向商如意:“所以請少夫人保重,一切小心。”
商如意喘了一會兒,回頭看着她:“臥雪,外面的情形,真的那麼糟嗎?”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走了。
這已經不知是商如意第幾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大眼睛看看程橋,忽又回頭看了一眼臥雪,卻見臥雪面露難色,猶豫半晌才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雖然知道那程橋應該不會欺騙自己,可真正再從調查的文書上看到,從楚暘的口中聽到真相,還是令她感到荒謬又難受。
商如意不再說話,只面色凝重的看着他,而對於他話語中的“小心”二字,她也知曉了其中深意。
商如意澀然道:“我知道了,你也——保重吧。”
說完,拽着她的手走回到桌邊坐下,又仔仔細細的端詳了她一陣,然後說道:“你是累了,臉色都不太好看,今後再去散步,不可以走得太遠。”
就是爲了一碟青菜。
“……”
“我——”
只是,他們兩的心之所向,與自己所期望的不同罷了,本質上,並沒有區別。
隨即,楚暘的臉上又浮起了笑容。他俯下身抓住商如意的手腕將她扶了起來,說道:“其實朕過來,是想看看你。昨天你陪着朕的劍舞雖不熟悉,可是,你很有天分,劍舞對你的身體也有益的。所以,朕打算再帶着你去——”
老百姓若活不下去,最後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這也是這些年來全國各地反叛軍蜂擁而起的根本原因。
臥雪仍然不說話。
“……”
楚暘一伸手,那玉公公急忙將文書奉上,只見楚暘接過文書展開來看了幾眼,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可剛走了兩步程橋又出聲叫住了她,商如意回頭,不知他還要說什麼,卻見程橋猶豫再三輕聲問道:“少夫人,二公子真的不會來了嗎?”
不像現在,甚至會關心起自己的臉色。
有那麼一瞬間,她忍不住去想,到底哪一面纔是這個九五至尊的真實面孔,但立刻,她又告訴自己,其實,哪一面都是。
果然。
玉公公急忙跪着過去撿起來,口中道:“奴婢這就去傳旨。”
玉公公道:“昨日在城中發生的舊宮守軍與禁衛軍鬥毆之事,業已查明,今特來奏報陛下。”
這麼說起來,那引起一場亂鬥,死傷多人的一碟青菜只怕也——
說完她搖了搖頭,擡頭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便回到了那宮殿門口,可剛一推開門,商如意的呼吸立刻又緊繃了起來,因爲她看到楚暘正坐在裡面,一雙細長的鳳目在聽到門開的聲音時慢慢看向她,眼神不耐。
商如意直到這個時候才緩過一口氣:“是。”
一路往回走,商如意的腳步不停,直到快回到自己所住的那個宮殿,她才停下來,勉強緩過一口氣,臥雪靜靜的走上來扶着她,輕聲說道:“少夫人,你要保重身體。”
“……”
半晌,她說道:“怎麼會爲了一點青菜?”
“什麼?”
“什麼?”
商如意一臉懵——爲一碟青菜?
怎麼可能?!
似乎連知曉真相的程橋自己都覺得可笑,他苦笑一聲說道:“少夫人不用懷疑,其實事情一發生,我們也都去問清楚了。昨天是我們的人先去城南酒樓吃飯,他們點的菜裡有一碟青菜,之後,禁衛軍的人就來了,他們也點了一樣的菜,可店家卻只剩最後一點。禁衛軍的人就讓我們的人把那點菜讓出來,我們的人自然不肯,就吵起來,吵着吵着也就打了起來。”
只覺得刺眼。
想到這裡,她嘆苦笑道:“我這話,也是多餘。”
商如意立刻看向他。
甚至——對江皇后毫不關心的是他,對自己關懷備至的,也是他。
商如意皺着眉頭看着她,又回想起自己跟楚暘相識以來的每一次見面,他的生活的確奢靡,就拿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陪她去看風景,腳上那雙華美的織羽步仙鞋就只沾了些泥,便被換下隨意丟棄到了路邊。
程橋憂心忡忡的說道:“聽說城外已經開始餓死人了,城內的情況只怕也不容樂觀。”
楚暘眉頭一蹙:“什麼事?”
商如意擡眼看了他一眼。
商如意猶豫了一下,道:“可是陛下,我剛剛走了一會兒,有些累了。”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商如意立刻道:“可我聽說皇帝陛下是帶了糧食過來的。”
商如意的胸口像是被什麼狠狠的打了一拳。
楚暘道:“是嗎?那你馬上休息。”
“然後,就這樣了。”
半晌,他道:“就爲了一盤菜?”
這樣想來,宇文曄不也是如此嗎?
“……”
“朕是問你,去哪兒了。”
商如意一愣,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玉公公從外面走了進來,對着楚暘叩拜道:“陛下。”
商如意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她又喘了兩口氣,才說道:“既然都已經這樣了,爲什麼廚房還那麼浪費?”
商如意仍然說不出話,雖然聽玉公公說起兩邊的人有宿怨,這麼吵起來也算是順理成章,可一想到起因竟然是一碟青菜,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商如意的呼吸不由得一沉。
人,本來就是多面的。
“糧食的確帶了一些,可四十萬人的口糧消耗太大,還是得從百姓那裡再拿一些,更何況,新鮮菜蔬,禽肉蛋這些東西是帶不來的,更需要本地百姓供給。”
說完,將文書丟到地上。
商如意一下聽出了問題,立刻問道:“爲什麼這麼說?”
而那雙鞋上所鑲嵌的珍珠玉石,足夠幾戶人家一年的吃喝了。
楚暘沉沉的出了一口氣,一擡頭,正好對上商如意欲言又止的目光,問道:“怎麼了?你有話說?”
商如意對於他的賞罰,倒也沒有意見。
可是,只殺幾個人,打幾個人,罰幾個人,根本只是治標不治本。她想了想,輕聲道:“陛下,其實那一盤菜——”
她的話沒說完,正邁過門檻的玉公公突然被絆了一下。
“哎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