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曼谷。
這個熱帶國家,一年四季都被夏季包繞,分不清春來秋往,暑去寒來。
人就彷彿在溫吞水裡浸泡的蛤蟆,極容易心生懶意,一朵一朵地按滅了曾經追逐的理想之花。
好在曼谷的燠熱並沒有瀰漫到海濱來,白沙碧浪依舊能送來細風輕輕。
只是,平和依舊,還是讓人心身怠惰。
白沙上綠植婆娑,樹蔭灑下來,罩着沙灘上那張同樣純白的沙灘椅。
熱帶臨海的樹木都沒有了北方大陸的凜冽,縱然也有高高的樹幹,可是垂下來的枝葉都只是陰柔搖曳。
沙灘椅上躺了個人。雖然身子頎長,卻彷彿從北方被移植到了南方的喬木,因爲水土不服而變得懨懨。
正是冽塵。
這是一片私家海灘,視野所及的左右兩側,隔着遮攔便是公共海灘。那兩邊全都跟下餃子似的佈滿了身穿各色泳衣的遊人。
相信從那些遊人的視角看過來,看見這片偌大的海灘上,只有他一人獨享海風,一定會羨慕不已。
身爲心理學的專業人士,冽塵都能想象得到那些遊人心理變化的軌跡:先是驚歎,繼而豔羨,到後來卻會變成嫉恨,最終又讚美變成咒罵。
這個世界總是存在不公,看見極少人獨佔了大部分的資源,每個人都會心生憤恨;這事兒他明白。
只是那些遊人永遠只看見自己沒能擁有的,只看見別人擁有的,然後以自己的沒有去比照對方的擁有,然後心態失衡,進而將讚美變成咒罵,自己的心情也由度假放鬆變成憤憤不平。
其實,這纔是傻瓜。
他是一個人擁有大片的私家海灘,沒有擁擠,沒有嘈雜——可是他卻也同樣在羨慕那些遊人啊。因爲他們擁有他所沒有的東西:熱鬧、親人、笑語、分享。
還有生命的活力,還有正常生活的節奏,還有對於明天的希冀,甚至至少他們可以隨意地嬉笑怒罵……而這些,他都沒有。
他有的,不過是這空落落的海灘。他獨自享受,卻也是孤家寡人,無人分享;回頭遙望,就能看見看守他的人員,黑衣黑鏡,面含秋霜。
他連走出這片沙灘的自由,都沒有。這裡不過是一座監牢,哪裡還有半點享受的心情?
所以兩相映照,究竟是他更幸福,還是那邊的遊人更幸福?
不言而喻。
冽塵輕輕一嘆,轉了轉腳踝。
身上的傷多虧了竹錦,好得七七八八,如今只是關節痠軟。畢竟身在海灘,空氣頗多潮溼,總是對關節不好。他不由得懷念起當年中國東北的那座城市。
雖然冬季寒冷,可是四季分明,尤其不曾有這樣過於溼潤的空氣,讓人的身子板都是錚錚鐵骨,斷不像此地,讓人都呆出了軟骨病一般。
這樣的感受,母親是否也曾有過?
這片海灘,曾經是他幽居母親的地方,如今母親便也將他送到這裡來。對外說是方便他療養,可是母子之間心照不宣:這何嘗不是母親對他的最直接的報復?
人這一生最親近的人就是母親,可是混在毒品這條道上的人,連這最基本的母愛都不配擁有。
心瞳從小傷心沒見過母親,沒能在她母親身邊長大;可是他呢,就算有母親在世,就算在母親身邊長大,此時境況,又何異於沒有母親?
混在毒品這條道上的人,註定將最終什麼都失去:親人、愛情、夢想、自由;最終,還有自己的性命——不是死於各國警方的圍剿與法律的審判,就一定會死於各個幫派之間、甚至是自己集團的派系之間的火併。
所以罌粟是惡之花,它最大的毒害甚至不是帶給癮君子的,而是帶給他們這幫毒販子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毒花牟利的,終究也會被毒花害得一無所有——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所以,他絕不能讓他的妞,也走上這條路,揹負上這樣的命運。
縱是熱帶,這樣帶着淒冷的心吹着海風,也終究通體寒涼。
冽塵嘆了口氣,起身抓過柺杖,走向別墅。差猜遠遠地在一邊站着,看見冽塵起身,連忙奔過來攙扶。
冽塵輕輕推開差猜,含笑,“幹嘛,用你的強壯來凸顯我的無力啊?我自己能走。”
差猜就也笑開。
雖然這樣久的拘禁,長久的失意和寂寞卻沒能熄滅了將軍心中的火焰。從他依舊能溫暖微笑,差猜就知道,將軍一定還會好起來。
此時的將軍,甚至比當年他掌權的時候還要溫暖和豁達;當年的他,倒是頗多陰冷。
這個原因只有差猜才明白——不是所謂的休養真的讓將軍好起來,而是將軍多年的心願終於得償,如今他放手的權力其實本不是他想要的,所以他沒有理由不真的快樂起來。
將軍這麼多年一直在下棋,跟中國警方下棋,跟段三公子下棋,甚至跟心瞳下棋;他也在跟自己的母親下棋……
這個世上,知子莫若母,就算將軍小心謹慎,可是總歸血脈相連,將軍很怕被母親窺破了他的心;所以他在母親面前擺上棋盤,集團的權力便是將軍用來騙過母親的障眼法。
夫人果然中招,一步一步都算計着如何從將軍手裡奪回權力,卻忘了一個母親的心思——他忘了再去關心將軍的個人幸福。
如今,將軍同時下的幾盤棋都已經結束,不管盤面輸贏,其實將軍已經大獲全勝。所以這段生活對於將軍來說,反倒是從沒有過的雲淡風輕。
他也累了,正好可以喘口氣。
每一段人生都因爲一個人而有了註腳,將軍的前一段人生全都只是圍繞着心瞳;那麼從現在起,已是再世爲人,重新開啓沒有了心瞳的人生。
--------
【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