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來,不是顧謹諾怕見到的唐峻衍、言霽寧等人,而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的頭髮白得像雪,面容慈祥,笑容和藹,莫名的就讓顧謹諾的哭意少了許多。
“孩子,這是你的誰啊?”
顧謹諾怔了怔,沒想到這個陌生的老太太會是這樣的開場白,她還以爲會是“別傷心了,節哀”、“你是誰”之類。
“是我的哥哥。”
老太太點點頭:“哦……還很年輕啊!”
顧謹諾一聽,眼淚又下來了:“剛三十二而已。”
“是因爲生病?還是什麼原因?”
顧謹諾的淚更是洶涌:“被倒下的樹給砸了,沒、沒、沒救回來……爲了救我,爲了救我……”
好不容易說完,顧謹諾失聲痛哭起來!
老太太年紀很大了,隨身的柺杖上有一張摺疊的小圓椅子,她打開了,坐下,微笑的看着痛苦的顧謹諾,沒有勸阻。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顧謹諾覺得腦袋嗡嗡響,耳朵也聽不清了周圍的聲音,才漸漸停了下來。
這時候,老太太才說:“哭了,舒服些嗎?”
顧謹諾顧不上爲什麼老太太還在這裡沒有離開,抽噎着:“不、不舒服。”
“爲什麼呢?”
“越哭我越、越難過。”
“爲什麼會越哭越難過呢?”
“我總想,爲什麼哥哥就這樣死了呢?爲什麼哥哥要救我?爲什麼紫薇樹砸的不是我?爲什麼……爲什麼我要去那個地方?爲什麼……”
老太太微笑着,慢慢的說:“老天爺很不公平嗎?”
顧謹諾點頭,哽咽着:“嗯,我哥這輩子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從小就被病魔纏着,五歲就被家裡給遺棄,我媽媽領養回來,大大小小的手術無數次,每天大把大把的吃藥,十九歲瞎了眼睛。”
老太太微微笑着點點頭,鼓勵顧謹諾說下去。
“我媽媽後來車禍去世了,只剩下他和我相依爲命,對我百依百順的。好不容易,找到了治病的方法,還找到了當年的親人,這才該是苦盡甘來的時候,卻、卻、卻……”
顧謹諾又落下淚來:“哥哥一定恨死我,他一定是恨着離開的,一定是!”
老太太側着頭,眯了眯眼睛,皺紋跟着動了動:“爲什麼這麼說?”
“他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我?一個字都沒有!如果不是這樣,爲什麼會不對我說最後的那句話?”
老太太點點頭,忽然問道:“你剛剛說,他找到了原本的家人?”
“嗯,他的親弟弟,他被遺棄的時候剛剛出生的弟弟。”
“他弟弟對他好嗎?”
“很好很好,哥哥很高興。”
“那,他的遺言,是對他的弟弟說了嗎?”
顧謹諾搖搖頭:“也不是。他在臨死的時候,對着沒有人的方向,朝着上方伸着手,叫了聲媽媽。”
顧謹昀臨死前的那一幕,無數次清晰的出現在顧謹諾腦海中,每次都讓她錐心的痛,現在也不例外,顧謹諾擡手捂住了胸口,疼,錐心的疼!
老太太笑了,輕輕的笑出了聲,笑着搖搖頭:“孩子啊,你錯了啊,錯了!”
顧謹諾愣了,錯了?她怎麼錯了?什麼錯了?
“孩子,來,奶奶告訴你。”老太太朝她招招手,顧謹諾遲疑一下,走到她身邊。她哭了太久,太累,所以,她挨着老太太席地而坐。
老太太伸出滿是皺紋的手,輕輕的給顧謹諾擦着淚:“你哥哥根本不是恨你,他是完全放心你!”
顧謹諾搖頭,怎麼會?
“在他和病魔抗爭的日子,你在不在她身邊?”
“在。”
“失去光明的時候呢?”
“在。”
“終於治好了病,找到了家人的時候呢?”
“也在。我一直在哥哥身邊,即使是他……”
老太太沒有給她繼續說下去的機會,摸着她的頭:“孩子啊,你哥哥最後的話,是媽媽,而不是對你說什麼,這根本不是因爲他恨了你,而是,他知道,他能夠完全的放心你。放心你能好好的繼續活着,放心你能夠走出他死的悲傷。所以,他纔會在那一刻,喊了媽媽。那是一個孩子,最愛的一個名詞。”
“你能夠對他悉心照顧,你從不嫌棄他的病弱,你能夠在最艱難的日子裡都不會放棄他——放棄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你那麼堅強,他高興都來不及,知道嗎?所以,他堅信,即使他死了,你也能夠堅強的活着,像你還在以你單薄的力量對抗着死神對他的爭奪的時候一樣,堅強無敵。”
“他對你那麼放心,所以,在那一刻,他放心的讓自己走了,找媽媽,找你的媽媽,要告訴她,你即使失去了他,也可以堅強的活着。”
顧謹諾怔怔的問老太太:“他喊的是我的媽媽?不是他的親生的媽媽?”
“對。”
“奶奶,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他喊的是我的媽媽?”顧謹諾跪起身,不再坐着,她扶着老太太的膝蓋,眼神迫切的問着。
老太太輕輕的笑了,滿是皺紋的臉上,是睿智的目光。
“如果,他喊的是他的親生母親,是五歲起就沒再見過的母親,你不是應該高興嗎?”
顧謹諾愣了,這是……什麼意思?
老太太笑容大了些:“傻孩子,如果他喊的是親生的媽媽,那麼,他已經原諒了當初遺棄他的媽媽,這不是更好?”
所以,如果喊的是親生的媽媽,是因爲哥哥已經原諒了遺棄他的媽媽;如果喊的是自己的媽媽,是要告訴她,自己能夠堅強的好好的活?
所以,根本不是恨自己?
“奶奶,這是真的嗎?”顧謹諾喃喃。
“你哥哥去的時候,安詳嗎?”
顧謹諾點點頭,很安詳,也正因爲這樣,才讓她認定了,顧謹昀在恨她。
“安詳,是因爲已經無所擔憂,無所記掛。孩子,你哥哥一定把你託付了。”
託付?是啊,託付給唐峻衍了。
“孩子,你相信我,相信我這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見過的生死,比你身邊的多得多,看得懂也看得清。”
顧謹諾想反駁說,你畢竟不是我哥哥,你怎麼能知道?你只是在安慰我而已。
“孩子,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在這裡嗎?”
顧謹諾搖頭。
老太太朝着前面某處努了努嘴:“我家老頭子在那邊,二十年前他就在這裡了。他呀,是太胖了生病的。可你知道他最後那句是對誰說了什麼嗎?不是我,不是我們的孩子、孫子,而是……”
老太太笑出了聲:“夠了。他說的是,夠了。真是的,他是嫌我管他不讓他吃太多肉,還是嫌兒子女兒不讓他喝酒,還是嫌孫子老讓他帶他出門玩好能減肥?”
顧謹諾立即搖頭:“不是的,他一定是覺得,你們爲了他你們辛苦,這些辛苦的日子夠了,謝謝你們……”
老太太含笑看着她,目光裡的柔和光芒,似乎能看透她的心:“對呀,你也知道是這個意思是不是?”
顧謹諾愣愣的,這是什麼意思?
“老頭子走的時候,也是安詳的,放心了世間他所有擔心的一切的安詳。你看,你對我老頭子遺言的解讀,和我對你哥哥遺言的解讀,又有什麼不同?爲什麼,你就非要讓自己覺得哥哥是怪你呢?你哥哥都沒有恨過遺棄他的家人,又怎麼會恨你,一個非血緣關係的,從小照顧着他的妹妹呢?”
“你的哥哥,會這麼的……”老太太故意停了。
果然,顧謹諾拼命的擺手:“不會不會,我哥纔不會是小氣記仇的人,不會!他那麼的寬容——”
顧謹諾的話,戛然而止!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爲什麼呢,爲什麼她非要把哥哥想成一個記仇、放不下的人?他分明不是!
老太太慢慢的站起來,合起了小圓椅子:“你哥哥去了那麼久,你夢到過他嗎?”
顧謹諾搖搖頭,她多想在夢裡見到顧謹昀啊,拼了命的禱告顧謹昀來夢裡見她一面,可終未能如願。
“誰讓你認定了他恨你?恨你又怎麼可能來見你?你這不是矛盾嗎?”
老太太對着顧謹諾一笑:“孩子啊,你的哥哥絕對的是一個到底都在疼愛你的哥哥。他救了你,你卻認爲他恨你,你啊,說不定,他到現在還沒捨得喝孟婆湯呢!”
“我走了,你趕緊向你哥哥認個錯吧!”老太太緩緩的拄着柺杖走了。
顧謹諾如夢方醒,忙在顧謹昀墓前跪下:“哥,我錯了,我不該認爲你恨我的,我錯了!你來見我,來見我!然後,放心的去往生,好不好……”
老太太到了陵園的大門,唐峻衍和劉碩景以及精神科的醫生立刻迎上前:“李教授!”
唐峻衍焦急的詢問:“李教授,怎麼樣?”
心理科醫生馬上說:“肯定搞定了!李教授可是最強的專家!”
老太太笑了:“最強說不上,不過,小姑娘應該可以走出來了。今晚等她睡了,記得催眠一次。”
李教授是那醫生的博士生導師,醫生在和她探討病例時提到了顧謹諾。顧謹諾的病並不重,可是複雜——無論是顧謹諾的生活、思想、性格、都有着各種複雜盤纏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