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院的前廳中此時正熱鬧。
二十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和幾十個瞪着狼眼挑選的嫖客歡笑成一團。撐場面的何媽媽一邊應對四圍打來的招呼,一邊用眼光溜向門口,期待着有大富大貴的客人走進來,叫今夜的生意再好一些。
猛地見到童牛兒和卓十七二人進門,何媽媽不由得倒吸口冷氣,懷中似被塞入大冰塊一般,立時涼了半截。
她招呼童牛兒兩年有餘,已是老相識。素知這孩兒年紀雖不大,卻最油滑市儈,渾身上下長滿心眼。且心狠手辣,是虎狼脾性,極不好惹,京城裡以性命搏生活的大小混混沒一個不怕他的。連綽號‘鬼六兒’的卓十七都懼他到骨子裡,終日圍着他轉。
這童牛兒雖沒有鉅富家資可以依託,但每月的花銷都在千兩金銀上下,便是官家少爺也比不得。
只是這錢沒幾文是正道來的。
但童牛兒爲人極義氣,從不吝嗇,花錢向來少進多出,是以廣交下一班狐朋狗友。叫他不論走到哪裡,身前身後總圍着一批換命死黨。
這些人均是京城中各路大小堂口、各個衙門官面裡不上不下的人物,名佔小吏之位,暗把實管之權,使童牛兒在這城中辦起事來幾乎沒有阻梗之處,更顯得他手眼通天,少年了得。
只是他到這春香院中使錢卻極摳氣,想多留下一文都難。且動不動便粗氣大嗓地喝罵,之後非打即砸,鬧下一片狼藉後甩袖一走了之。
春香院既然號稱皇城第一春樓,東家自然不是尋常之輩,豈肯容他如此胡來?
但較量過幾次之後才知這小兒生得雖是一副秀氣書生文弱樣,心腸卻最狠毒不過,任誰也不放在眼裡,生死皆無畏懼。打自然不怕,若要他性命便是捅馬蜂窩,恐要惹出數十個和童牛兒好的亡命之徒爲他報仇索命。
春香院的東家一心圖財,自然不願與他弄得兩敗俱傷,無奈只得忍下這口冤氣,任他胡亂爲之。
何媽媽心裡雖罵過童牛兒百遍祖宗,臉上仍逞出花兒來開着,將手中香氣迫人的絲帕向他身上打過顫聲道:“呦——牛兒爺爺——今兒怎地想起來看媽媽了?”
童牛兒對付這班人最有手段。張嘴向她呸下一口,冷聲道:“離我遠些,看過你我便三天都做噩夢。”
何媽媽二十年前也曾是花街頭牌、出名的姐兒,今日仍有三分姿色在,常有五、六十歲的小商小吏等一班舊相好向她花金買笑。聽這句申斥心中雖然委屈,但不敢發作,只能強腆着笑臉偎過身子靠在童牛兒懷中道:“牛兒爺,你這麼說不是向媽媽心上插刀子嗎?”
童牛兒推開何媽媽向樓上走,一邊問:“聽說你這裡來了位賽天仙?我要見見。”
何媽媽這才恍然是什麼招惹他來,慌忙搶上幾步到童牛兒面前張手攔住道:“牛兒爺,天仙姑娘今日不方便,改日吧——”
童牛兒將眼一瞪,道:“怎個不方便?來月事了嗎?”
何媽媽最怕招惹他惱怒,低下眼光道:“京府尹府上的大管家崔老爺正和天仙姑娘說話呢,牛兒爺明日來吧。”
童牛兒惡狠狠地伸手將她撥到一邊,冷哼一聲,道:“說話?便睡在被窩裡也要給我爬起來滾出去。”跨步又上。
卓十七見童牛兒如此,知他已在心中掂量過輕重,必能將這崔老爺擺平。便也推一把何媽媽,道:“且給爺選個漂亮姐兒來。”
何媽媽見阻攔不住,暗暗叫苦,在後追着嚷道:“牛兒爺就等不得這一天嗎?崔老爺的銀子我都收下了,怎好去撞破他門上——”
卓十七返身攔住她道:“你不想好活了吧?惹惱了牛兒爺爺,看他大耳刮子抽你。”何媽媽早領教過幾次,知卓十七此言不虛。童牛兒若翻臉,便是皇帝老子也不懼,更無惜老憐弱之心,任誰都下得去手。無奈只得將兩手拍在一起急道:“這可怎麼是好呵?”
童牛兒上到三樓,見左側第一間門前新掛一盞紅衣紗燈,燈上用金絲繡着‘賽天仙’三個字,推門便要進。
門口伺候的小丫頭見了忙攔住他,怯怯地道:“大爺,裡面有客人。”
童牛兒見她不過十一、二歲,生得十分瘦小,面有飢黃菜色。衣衫也破爛骯髒,唯有一雙大眼睛黑漆漆地閃爍着,瞧來討人的喜歡。心中甚憐,自懷裡摸出一錠三兩左右的銀子塞入小丫頭的手中哄道:“去幫爺買幾樣細緻點心來吃,餘下的都送與你。”
小丫頭自是知道便買最好的點心也不過幾十文錢,能餘下二兩多銀子,足抵她幾年中掙下的小錢。一時歡喜得不知該如何禮謝纔好,連向童牛兒鞠下三個躬,轉身便跑。卻被童牛兒一把拉回,囑咐道:“休叫別人知曉,當心她們欺訛了去。”
小丫頭連連點頭,待童牛兒一鬆手,立時小鳥一樣飛下樓去。
推門進房,見是一個寬敞外間,四下裝飾得浮華粗俗。地當中放一張紫檀木的方桌,上擺各色吃食。桌旁坐着的兩個人正轉頭看他。
背向門口而坐的是一名四十幾歲的男子,生得肥壯,一張臉滿堆橫肉,將兩隻眼睛擠成窄窄的一條縫。嘴卻闊大,半露出裡面的尖利牙齒,狀似獸類。一襲白緞子簇花長袍裹得緊促,隨身體扭出幾道彎來,樣子活像一隻剛爬出糞池的蛆。面上表情半是驚愕,半是惱怒,目光寒冷地看着童牛兒。
正對門坐着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眉目清秀美麗,白嫩雙頰薄施胭脂,一頭烏黑秀髮半披半扣,掩着一邊的臉兒。神情間甚少風塵之色,倒似好人家的女兒。身穿鵝黃對襟長衣,衣上翻繡深黃色萬字雲卷,翠綠滾邊,黃綠相襯,顯得熱鬧。
此時正將被男子捉去的手向回使力抽着,將櫻紅嘴兒半噘,細小眉頭蹙在一起,臉有無奈之色。
童牛兒揹負雙手,冷臉向那肥胖男子看了片刻,道:“你先出去,我和我妹妹有句話說。”
肥胖男子身居京府尹府中大管家之職,陪着府尹老爺迎來送往慣了,場面自然不少見識,豈能將這小小的御林軍兵士放在眼中?正和賽天仙糾纏得不亦樂乎,忽被打斷,惱羞成怒。但聽童牛兒言之鑿鑿,似和這賽天仙有甚關係,一時倒抓不着理由發作。啞着嗓子道:“誰是你妹妹?”
童牛兒嗤地一笑,道:“自然是她,難道是你不成?”肥胖男人半信半疑,轉頭向賽天仙道:“是嗎?”
賽天仙見進來這青年約二十歲左右,臉龐略顯瘦削,額頭寬闊,髮鬢尖如劍戟,斜插兩頰。眉稍細,但又黑又長。雙眼不甚大,炯炯目光閃動,顯得灼灼逼人。嘴兒生得小巧,脣角略歪,卻爲整張臉孔平添幾分生動,只是怎樣端詳都是一副嘲諷不屑的冷傲表情,甚惹人氣。身形細瘦高挑,顯得外罩軍服肥大。但因穿得整齊,倒不覺邋遢。一把寬過手掌的黑鞘長刀斜掛在腰間,墨綠色的尺長穗子幾乎垂地,微風吹拂之下飄飄欲蕩,爲青年平添幾分威武。
她年紀雖稚,但出道甚早,久經風月,已將一切看淡,行事只憑自己喜好而任意爲之,任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眼見這青年帥氣可愛,比肥胖男人強過百倍,心中暗暗歡喜。聽他言語戲謔,並不將肥胖男人當一回事,甚覺有趣。向肥胖男人點頭道:“是呵。”將手使力抽出,起身奔到童牛兒身前,抓了他胳膊抱在懷中扭着身體嗔道:“哥——這多天也不來憐人家,死在哪個妮子懷裡啦?”
賽天仙有意惹胖男人生氣,故意與童牛兒打情罵俏。童牛兒見她如此伶俐,甚覺喜歡,微笑道:“哥今夜就來憐你,怎地等不及了?”一邊說,伸臂將賽天仙圈入懷中,低頭在她腮上香下一口。
賽天仙嘻嘻笑着,眼光瞟向正對她二人怒目而視的肥胖男人。
肥胖男人花下五十兩銀子的大價錢,已在椅中窩坐了一個多時辰,將軟話說盡哄着賽天仙,纔剛剛摸到她一隻手,心裡本就燃着一團無名慾火。
今見童牛兒進房就將她摟在懷中任意恣爲,將自己比到不堪,再壓不住氣,猛地站起,一把抓住賽天仙的胳膊將她擄到一邊,口中罵道:“你是個甚麼東西?敢搶老爺的人?你是不是活得夠了?你——”
他只顧着發泄惱怒,卻不知童牛兒向來是暗下狠手、夜刀殺人的主兒。沒見到他的雙眼已眯到一起,內裡兇光滾動,閃爍殺機。
話未說完,忽覺腰間一緊,袍帶已被實實抓住,接着肥胖身體呼地飛起,‘喀嚓’一聲撞開房門,越過兩尺多高的樓欄杆,直向大廳下面跌去。
童牛兒自幼爹孃早喪,無人管束,四下撒野,別的本事沒有,打架的能耐卻鍛鍊得一流。後來和鄰家霍震學了三年多的武藝,更加如虎插翅、似龍添爪。
霍震本是南派少林的俗家弟子,外家工夫十分紮實。童牛兒悟性甚高,一經點撥,立時通透,將一套少林嫡傳正宗擒拿功夫‘沾衣十八跌’學得出衆。
他生得瘦弱,力氣差些,這套借力打力的招法正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