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良城雖然不甚大,但卻傍山而建,地勢險絕。加上城牆高而厚,有一條寬約五丈多的護城河水圍繞奔流,可當得起‘易守難攻’這四個字。叫童牛兒遠遠地見了也暗暗驚訝,以爲要攻打起來怕極艱難,若不折損大批兵士定攻不下來。
把挑在肩頭的竹扁擔歇下,慢慢揉着壓得巨痛的骨肉,才發現以前被飢寒困厄折磨得粗糙的身體經過這長時間的頤養,已經變得嬌嫩起來。
這副擔子不過四十幾斤,只挑出兩裡多路就把肩頭壓得不堪承受,若在以前說來豈不是笑話?
在小徑旁的大山石上坐下喘均勻一口氣,眼望被半陰烏雲籠罩的古良城參差不齊的模糊輪廓,在心裡轉着混入其中的主意。
堪堪離城門還有裡多遠。
童牛兒又把挑子換過一次肩,正在下山的小徑上收腳不住地往下奔。不提防從兩旁的樹林裡忽地躥出幾個人,冷不丁大喝一聲。
因爲來得突然,把童牛兒驚得連他們喊什麼都沒聽清,只拼力剎住衝前的腳步。卻用力過猛,一跤跌倒在地上,痛得他眉眼歪斜,口裡不住地哎呀呻吟,叫喚個不停,但其中多半意思是裝出來的。
那幾名手拿刀槍的青壯漢子見倒在地上這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模樣不堪。尤其咧開嘴裡的一口大黃牙突兀外支,好不醒目,看着噁心。翻轉的兩隻竹筐里扣在地上的都是紅薯、甘蔗一類不起眼的吃食,並無其他。
前面一名漢子轉頭對後面人責備道:“都是窮苦人,何必嚇他?好不可憐——”一邊說,走過來伸手向童牛兒。
童牛兒把口眼歪斜得更加厲害,直痛得眼淚鼻涕直下,擺手道:“我的腰——不成了——”
青壯漢子們本都是好人家的兒女,素日只靠種田過活。沒有見識過什麼誆騙手段,也不曾養下爲惡的習慣,心性還都良善單純。見童牛兒如此表演,皆都信以爲真,相互望着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前那人低身向他道:“大哥,我等也是無心,卻不想驚你到這樣——走不了路了嗎?”一邊伸出雙手奮力將童牛兒抱起。
童牛兒一邊大聲呻吟呼痛,一邊把雙手皆都攀上這人的脖頸,將身體一點不剩地吊在他的上面。
這人見他果然傷得不輕,無奈只好架住倒向自己的童牛兒,道:“如此可好些?我便送你進城吧,你去哪家?”不待童牛兒回答,又轉頭向後面的人道:“把他的擔子挑着——”
一路之上不斷有藏在暗處的哨卡現身和這漢子對暗號、打招呼,顯然熟識非常。
童牛兒見了暗道危險,沒想到一路之上戒備如此森嚴。以爲若不是借這個漢子的掩護,自己編造的那點謊言若說過這多遍後恐要被識破。就算不能被捉,至少這古良城自己怕是進不去。
青壯漢子一路上偶爾問幾句童牛兒閒語。童牛兒因爲不知該如何回答,都用呻吟聲遮掩過去。青壯漢子只以爲他痛得厲害,也不起疑,還軟語安慰。
待進了古良那闊大的城門,穿過有百多名漢子守把盤查的人羣,童牛兒暗出一口長氣,以爲好不容易。
青壯漢子倒認真,一直把童牛兒攙扶到一家掛着‘懸壺濟世’葫蘆幌兒,揚着寫有‘祖傳秘方跌打損傷’掛旗的藥店門口才歇下。
喚出裡面的夥計交與後,從懷裡掏出幾分碎銀子遞過去充作醫酬。夥計推託一番後和童牛兒一併接過,都弄入店裡交給掌櫃的。
青壯漢子也不囉嗦,見一切妥當,轉身和爲童牛兒挑擔子的忙去了。
童牛兒斜倚在椅子上,任憑那名老中醫爲他推拿,但呻吟聲卻小了。只因一路叫喚着過來,口裡早已幹得連唾沫都不剩,想喊得大聲些也不能。
老中醫手段了得,只一上手便知童牛兒的骨肉都無甚大礙,恐怕是筋絡抻到了。去一邊洗過手,然後開下一張方子,叫夥計抓好五副藥,親自提着遞與童牛兒。道:“每日一副,慢火煎熬三碗水,剩一碗時空腹喝下。若不見好再過來。”童牛兒諾諾謝着接過,用畏縮不堪的眼神怯怯地望着老中醫。
老中醫見他如此,也甚憐惜,道:“能回得家去嗎?這幾日就不要下地勞作了,歇息歇息吧。”
童牛兒掙扎起來,也不答話,只是點頭。然後歪斜着腳步,拖着身體移到竹擔子的跟前指着道:“這個——我家孩兒——來取——”
老中醫明白他意思,點頭道:“且先放着,去吧。”
童牛兒慢慢走出藥店,聽身後的老中醫正輕聲問旁邊的夥計:“誰家的?怎地沒見過?”夥計瞎猜道:“城南老金家的老二吧?看那口大黃牙倒是像。”
待折轉入一條沒人經過的狹窄小巷後,童牛兒先將手裡提的中藥包拋上旁邊的房頂,再將粘在牙上的黃黏米麪一點點摳下來tian入肚中,算作充飢。
喘幾口放下心來的大氣,以爲自己這一次的表演大獲成功,好不得意。整斂手腳精神,興沖沖地步出巷子,在遇到的第一個酒肆裡討來一隻壞掉大半的破碗和一雙曲裡拐彎的筷子,一路敲打着走。口裡喊着花兒乞丐的討飯號子,心裡有一種久違的輕鬆浮現。
才知道塵世裡竟有這多不堪承受的羈絆在,卻只有兩個人躲得過:一個是蹲在雲尖裡的皇帝老兒;一個是趴在陰溝裡的花兒乞丐。餘下的都被約束着不得自由。
吃着破碗裡的殘羹剩菜,童牛兒不但不覺得噁心,反倒甚感香甜。
迷惑半晌,才知自己在骨子裡就是討吃剩食的命,不論攀爬到怎樣地位也改變不了。不禁覺得喪氣,以爲乾脆放棄一切,重新做回乞丐算了。
多半日走下來,已經把古良城轉個大概。知曉一條正陽大街貫通南北,是最繁華熱鬧的去處。
另外幾條街都窄得不容車馬,沒什麼風景。童牛兒想着自己和金錦夫人素未謀面,也不知她生得怎樣嘴臉,要在這萬多人裡尋出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禁有些發愁。
夜裡宿在城西一座破敗的誰家祠堂裡,伏在能遮擋風寒的供桌下面。佝僂着身體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不曾做。
直到陽光轉過遮擋的半塊破爛門板照在他的臉上,童牛兒才緩緩睜開雙目。
恍惚半晌,明白自己不是睡在被褥鬆軟的榻上,才覺出腰背的麻痛。
慢慢起身,望着四壁蛛網漫結、空中塵埃浮蕩的四周,還是覺得淒涼悲慘。以爲自己這大年紀若還在吃剩食、睡冷地,活得倒也真的沒什麼滋味,不如死掉好些。
其實人生不怕別的,就怕比較。因爲鼓動了也要如何的,所以纔有了患得患失的痛苦。
這般讓人不斷攀爬向上的動力其實是最害人虐物的根源,若把持不住,就會淪落爲被奴役的奴隸掙扎,跌入得失的深淵裡浮沉。
所以知道如何向前不是能爲,知道適可而止最重要。
從各家門前走過,童牛兒見有婦人在,就上前詢問可見一名叫金錦的夫人來過。
有沒趣的一句不答,轉身就走;有見童牛兒眉眼生得端正的,笑着逗弄他幾句,但最後卻沒個答案在。
童牛兒直走得兩腿痠軟,問得口乾舌燥,嗓子眼冒火。接連三天下來,還是一無所獲,不禁好生失望。
但他有從小被困厄磨練出的倔犟,一副抵死也不肯認輸的無賴性格。把牙咬緊,將討來的寒冷剩飯囫圇裝入肚中,讓身體被夜裡的涼風吹拂得瑟瑟而抖,卻不曾有過絲毫退縮的念頭在。
這一日走到城南折西的一條巷子裡。看兩邊的房子建得還算規整,門樓也甚高大,住的應該都是家境殷實的人家。
童牛兒正逐戶打量,聽不遠處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擡頭見一名婦人高挽袖面,兩手吃力地端着一個大木盆,正將其中的髒水潑灑在街面上。
不待她回身,童牛兒高叫一聲喝住,疾走幾步上前問道:“敢問小大姐,這附近可住着一位叫金錦的夫人?”
那婦人一驚,臉上立時浮起緊張驚懼的神色,道:“你找她作什麼?”
童牛兒眼光何等毒辣,立時瞧出異樣端倪,不禁仔細打量她。
這婦人衣飾雖然粗陋,面上雖有塵土,但卻遮掩不住眉眼間的光華麗色和自幼生活在錦衣玉食裡、受禮樂教化養成的矜持典雅氣量,是與衆不同的大家閨秀形色。
童牛兒腦中靈光閃動,張口問道:“你便是金錦夫人吧?”婦人卻嚇一跳,慌忙擺手道:“不是不是——你認錯人——”轉身就走。
匆促間卻將鬆散髮髻間插的一隻玉簪掉落下來,正跌在石階上,一聲脆響後斷做兩截。
婦人哎呦輕叫出來,顯然疼惜非常。稍微猶豫後還是慢慢關上門扇,被遮掩的目色裡滿是幽怨地看向童牛兒。
童牛兒被那目光所刺,心裡不知爲何生出難以解說的疼。
呆怔片刻,低身將兩截玉簪揀起端詳,才驚見簪頭鏤雕的竟是一隻雙展翅膀欲飛的鳳凰,不禁大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