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天九——開啦——”
身穿赭色軍衣的童牛兒把一隻沾滿灰土的皁靴蹬在漆面剝落斑駁的長條木凳上,左手按着油光的桌面,將衣袖高挽的右手抓着的木盅拼力地搖晃,叫裡面發出稀里嘩啦的大響。
然後猛地一翻,五粒被磨得錚亮的牛骨骰子蹦跳着自他手中滾入桌子中央的白色粗瓷大碗裡。
四圍衆兵士皆將雙眼瞪到欲眥,瞳孔不錯地盯着在瓷碗裡翻滾着不肯停下來的骰子,連呼吸都緊張得沒有了。
待看清骰子寧定後朝天的點數,皆都被驚得膛目結舌,面色灰白。
果真又是天九,把衆人面前的錢財盡皆通殺。
童牛兒歡喜得拍桌大叫:“過錢過錢,過——後——不——還——哎——”伸臂將各人押在面前的大金小銀盡數摟入自己懷中。
得意地清點一番,見有十幾兩之多,笑得兩眼眯成一線。又抓起骰子入盅,攏在袖中使力搖着高叫道:“押啊押啊,押大得大,押小得小,押上棉褲贏皮襖哎——”貪婪神情像極賭局中的開寶夥計。
此季正值夏炎的九月,是酷熱天氣,夜裡更甚。
兩開間大小的京城御林軍甲字大營議事廳裡聚着三十幾名粗壯兵士,更令其中悶惡難當。
這些兵士把一張桌子團團地圍着,都如同等待被宰殺的雞鴨一般伸長脖頸,看着桌面上不見血的廝殺。
桌前坐的各人則都漲紅了頭臉,把青筋繃得好像要突出皮膚般用力地緊張着,用貪婪的目光盯着童牛兒起落不停的雙手。
童牛兒的額頰上淌着縷縷汗水,油燈映照下閃着晶亮的光芒,一張臉孔因爲興奮而漲得通紅,好似喝醉了一般。
他雙目環視,見桌上參賭衆人均停手向他看着,奇怪道:“怎地不下注?”
對面和他在同營中當差的‘鬼六兒’卓十七將兩手一攤,道:“都被你贏去了,拿什麼下注?”
童牛兒轉臉向外營幾人道:“你們呢?”幾人齊將錢袋傾翻,皆都空無一文。
當前歲數較大的一名兵士陪着皺紋堆疊的笑臉道:“牛兒兄弟,你行個方便,借三五兩與我,叫我翻翻本,如何?若再輸與你,我加倍奉還。”
童牛兒卻將骰子向桌上一丟,翻起眼白來對着他,把贏來的百十幾兩金銀摟抱在懷中,哼一聲道:“算了吧,這世上向來是小人多來君子少,借時容易要時惱。不玩了不玩了,大夥散了吧——”
四圍衆兵士見無熱鬧可瞧,轟地一聲走個乾淨。
外營乘興而來的七、八名兵士見還不到一個時辰,百多兩銀子便易手別家,心下自然不甘。
此時一頭犍牛不過五、七兩,好人家娶房媳婦也只需十幾兩銀子左右。如今這多個媳婦都輸進去了,一些人的眼睛自然見紅,立在當地,面上現出忿忿之色。
但他們素聞這一直當莊把骰子的童牛兒年紀雖小,卻最好逞勇鬥狠。且詭計多端,無賴難纏,是個面上帶笑、背後捅刀的冷血陰毒之人,極不好惹。在這御林軍甲字營裡混了三年有餘,從來都幹着斷子絕孫、不計報應的無恥勾當,早將狠惡之名揚播得滿京城皆知,也算個叫得響的人物。各處每當提起來,都不禁要皺起眉頭嘆一聲,道:“那個無賴,還是不要招惹的好些,小心日子從此就不太平了。”
這樣的惡名傳揚日久,叫童牛兒好不得意。自覺得‘無賴’二字是最好聽的評價,猶如一件護身符,讓他無論怎樣爲惡,都沒人敢來管束,豈不痛快?
輸掉銀錢的外營衆兵士掂量再三,心知惹不起這個無賴。無奈只得忍下胸中惡氣,各自低頭悶悶地走出廳房,解下拴在檐前的馬匹,乘夜色回營去了。
童牛兒見衆人散盡,向對面的卓十七哈哈一笑,臉上得意之色淋漓,將懷中的大金小銀弄得叮噹作響。
卓十七雖比童牛兒還大兩歲,但在他面前卻怯如孩童。嘿嘿笑着道:“牛兒哥,看我今日演得如何?”
童牛兒自懷中摸出一錠足色銀塊,掂了掂,約有五兩左右。拋與卓十七,道:“不錯,過幾**再找幾個冤大頭來,我們仍舊合夥欺他錢財。”
卓十七將銀子接入手中,笑得眉眼齊動。
見童牛兒正將桌上的骰子收入懷中,奉承道:“牛兒哥,你這手丟天九的絕活真是無敵,便尋遍整個京城怕也沒人能比得上。”
童牛兒嘻嘻笑着向他眨眨眼睛,道:“那是自然,就靠這一手混飯吃呢。不然每月千兩的花銷向誰討取?靠兵餉那幾個老錢怕不餓死纔怪。”卓十七點頭稱是。
二人並肩走出議事廳,見滿天已星月光明,交輝映燦。夜風迎面徐徐吹來,其中夾帶絲縷涼爽,如美人呵氣,愜人心意。
卓十七素知童牛兒貪財好色,此時有大把銀錢在手,必定按捺不住。於是討巧地進言道:“牛兒哥,初更還未打,且去找個姐兒逍遙逍遙?”
童牛兒閃披軍衣,雙手負後慢步走着,倒有幾分老成模樣,看着與他的幼稚年紀不相符。聽卓十七如此說立時勾起興致,撇嘴道:“有什麼好去處?”
卓十七自然早有成竹在胸,但仍假意思謀着沉吟片刻,道:“聽說春香院新來一名頭牌,小模樣俏得沒的說,人稱賽天仙。去瞧瞧如何?”
童牛兒眼中亮光一閃,乾脆道:“走。”
自御林軍的甲字大營中出來時,童牛兒已將赭色軍服結束整齊。一手壓住腰間挎的黑鞘制式長刀,和卓十七懶散而行。
卓十七比他高出一頭有餘,生得虎背熊腰,壯如一座鐵塔。但膽兒卻小,每次與人撕打,總要童牛兒跳出救他。
童牛兒身形並不矮小,只是天生的削肩攏背,看着有些單薄,似是軟弱易欺之輩。其實最兇狠不過,逢到逞勇之時,每捅一刀、每打一拳皆向人致命的要害處下手,恨不能只一招便取人性命才覺得痛快。
剛入軍營時,人皆不識他本性,少不得受欺。待鬥過三、五次後衆人才知他視自己的性命如屎尿般賤,別人的自然更不看在眼裡。加上出手極快,一點預兆沒有就能操刀相向,是個心裡發狠的惡鬼,很快都怕了他。連在營中混了十餘年的老兵油子都陪着笑臉叫他一聲‘牛兒哥’,給三分顏面與方便。
卓十七與他共寢一通長榻,抵足而眠,交往自然密切。二人都是狡詐心性,一樣的吊兒郎當貨色,脾味相投,自然狼狽成奸。整日形影不離,合夥欺人騙財,誑吃哄色,日子過得倒也十分的滋潤。
此時夜色雖暗,但白日暑熱尚未散盡,屋中酷悶難耐,呆不住人。叫街上人影重重,各自遊蕩,朦朧望去,如鍾馗出行,讓夜鬼當街。
二人剛走到十字街的市口,見一彪馬隊正自東面急急地奔過來,百十幾只明油點起的火把舉在手中,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馬蹄踏在當街的青石板上如敲玉鼓,聲音清脆,震人耳廓。
童牛兒眼光犀利,立時認出當前領隊的正是自家兒時鄰居,現在御林軍甲字大營驃騎營裡當差的驃騎都尉霍震。忙搶前一步,伸手攔住他的馬頭道:“霍大哥,你這是去哪裡?”
霍震見是他,忙使力帶住馬匹道:“剛接了東廠督主雷公公的口諭,叫將戶部尚書林水清林大人的府邸圍了,不知爲的什麼。”
童牛兒笑道:“還能爲的什麼?必是一言失和,開罪了魏九千歲,惹下大禍臨頭。哎,霍大哥,兄弟今日發了筆小財,這點心意你拿去孝敬咱娘。”
一邊說,自懷中摸出兩錠大銀。掂了掂,約有十兩,自覺不夠,又添一錠,遞與霍震。
霍震推辭不受,後見童牛兒堅持,只得接過放入懷中。道:“哪天隨我回家看看娘,她想你呢。”童牛兒點頭答應。霍震催馬去了。
卓十七望着霍震遠去背影道:“牛兒哥,你怎地與霍都尉掛上親戚了?”
童牛兒嘆過一口氣,低沉聲音道:“你不知,我爹孃死的早,又無別的親人照顧,我自三歲起便以討飯活命。霍大哥一家原與我家爲鄰,見我孤苦,餓時便與食,渴時就與水,病時又與藥,沒少接濟照顧我,好不殷勤呢。後來霍大哥傳了我幾手拳腳,一力保舉我進了御林軍,我才混到今日這般人狗模樣。若無人家,我哪有今天?這個恩情我時刻都記在心裡。”
卓十七聽罷點頭,心下恍然。他與童牛兒相處時日雖久,倒不曾聽說過這一段,不禁有些驚訝。
二人又走一會兒,拐過一個路口,已遠遠望見前面有個燈火通明的去處,正是京城裡煙花柳巷的所在。
當首這家便是其中最大的,三層木樓飛檐翹角,建的玲瓏別緻。金粉漆飾的軒窗半掩,自裡面飄出縷縷香胭膩脂的味道撩撥人的鼻孔,陣陣喧譁笑鬧之聲挑逗人的耳膜。
樓角高掛十八盞一串的朱紗風燈,明滅不定的燈影裡照定樓頭一塊鏤花大匾,匾上‘春香院’三個行楷大字筆勢瀟灑,勁道十足,看落款竟是名家手跡。
樓前停着七八輛雕花香車,拴着十餘匹金鞍銀飾的高頭大馬。幾個青衣小帽的家僕聚在一起正說閒話,看他倆個過來,都忙起身行禮,退在一邊躲閃。
二人正眼也不肯瞧,自顧大步邁入春香院的門檻之內。
負責衛戍京城的御林軍本不是什麼大了不起的角色,不值得如何尊敬。但此朝皇帝昏聵無能,叫宦官魏忠賢掌權當政,卻把一班宵小皆都擡舉起來了。
這魏忠賢也沒有、字也不識,任甚麼都扭曲,本是個半殘的人,心腸豈能不狠毒?唆使東廠錦衣衛專權無度,弄下漫天冤獄。
尤其手下提督東廠的大太監雷怒海人稱雷閻王,是個如今天底下最狠辣的角色。他視朝中百官盡是異黨,幫着魏忠賢下力陷害捕殺。
東廠裡雖轄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無極五營,每營都有錦衣衛近千人,但雷怒海以爲錦衣衛的性命尊貴,是以每次動作都要借調御林軍衝在前面。時日一久,軍中的兵士自然藉此生出狐假之威,助紂爲虐之餘暗裡作惡,借抄家捕犯之機搜刮錢財,自飽私囊。別人不說,只童牛兒在此項下每月進賬就有三五百兩金銀,多時竟高達千兩,可見爲惡之深。
天長時久,城中住民將御林軍看得比東廠錦衣衛還要可怕,見到他們那一身赭色軍服和黑鞘長刀便各個自危,深怕惹禍上身。
如此一來,更令這班兵士狂妄自大,目中無物。直把王法都看得賤如糞土,一力踩在腳下踏着,更不要說天理良心這些不着邊際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