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數日,雷大郎被調派到尚膳監任差,當了一名小火者。
按明代規制,皇宮中設司禮監、內官監、御用監、司設監、御馬監、神官監、尚膳監、尚寶監、印綬監、直殿監、尚衣監、都知監等十二監,惜薪司、鐘鼓司、寶鈔司、混堂司等四司,兵杖局、巾帽局、針工局、內染織局、酒醋面局、司苑局、浣衣局、銀作局等八局,合稱二十四衙門,分別負責宮中各類事物。
雷大郎所在的尚膳監中設有掌印太監、提督、總理、管理、僉書、掌司等一班職位壓在他的頭上。
尚膳監負責掌管皇帝御膳及宮內食用和筵宴等事物,被調派到這裡對年青貪嘴的雷大郎來說倒是樁美差。
但事有一利,必藏一弊,利弊相佐,互爲其用。
只是世人愚鈍,多數只能看見有餌料之嫌的、無比誘人的利益,卻瞧不見藏在利益中的、如同釣鉤般尖利的弊端。
雷大郎自己偷嘴吃飽不算,還總想着爲小太常拿些,且總要向那些珍饈美食下手。
宮廷中終日以清湯淡水爲食的小太監、小宮女累以萬計,哪個不想從尚膳監里弄些東西來解饞飽腹?是以這裡本就是個人人矚目、禍事百出的地方。
雷大郎初時不知這潭看似風平Lang靜的深水下面有無數暗涌在奔流翻騰,還以爲是個太平地界。待被人擺過幾道後才明白其中暗藏的兇險。
其實這皇宮大內只是個外面看起來華美富麗的世界,內裡卻最陰暗寒冷不過。
不消說後宮一班嬪妃之間爲了爭奪皇帝的丁點寵幸而進行的絞力搏殺,就是活在最底層的那些小太監、小宮女爲求一口飽食或一時溫暖而做的掙扎就極慘烈,叫人聞知不寒而慄。
只因這裡是個規矩森嚴的地方,一入其中,便如套上個無形的枷鎖,連一分騰挪的寬鬆都沒有,甚至喘氣都不能隨意。稍不留神,就要惹下禍事,叫皮肉受些苦痛;這還差些,弄不好性命怕都不保。
但人的天性中天生有着反抗的,總要想盡辦法掙扎,讓自己活得滋潤些。再加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傾軋、陷害、踩踏、利用、仇殺等等,矛盾和鬥爭就此產生,引演出無數人間慘劇。
這日雷大郎正和如他般大的幾個小太監坐在御膳房前的太陽地裡曬着日影閒聊,忽聽不遠處一個尖利聲音響起:“崽子們——都過來——”
幾人擡頭看去,見正是管他們的老太監胡公公在喚。
這胡公公五十餘歲年紀,在宮中混了四十幾年,早把‘良心’這樣不打緊的東西丟棄,變作一個沒有心肝、魂魄寒冷的行屍。因着手段狠毒,比他職位矮些的衆太監都懼之三分。
胡公公任職尚膳監食料庫府管理,把握着御膳房食料庫府的鑰匙,權力最大,任哪個宮裡的人若想弄些吃食都要從他這裡下手才能得逞,是以養成胡公公居高自詡的傲慢脾氣。
雷大郎等人見是他喚,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跑過。
胡公公指着剛從宮外運入的幾車食材道:“都與我搬入庫中去。”衆人立時忙碌起來,將大筐小簍向庫府裡擡。
雷大郎手中是一大匣精緻點心,外面貼的封條上寫有‘江蘇南通府貢’和‘蟹黃湯包’字樣,令他心中一動,想起小太常便是江蘇南通人氏,以前閒談時也曾聽她說起最喜歡吃家鄉的蟹黃湯包。不想今日機緣巧合,竟送到眼前,豈能放過?
雷大郎將食匣送入庫府,小心記住位置,想着得機會弄出去送與小太常吃。
卻不想只是上午送入,沒過半個時辰,胡公公便遣人將食匣取出,交與御廚上屜蒸好,準備作爲皇帝中午的御膳上案。
雷大郎見所想的就要成空,心裡着急,轉着圈兒想主意。
窺廚房中的人少些,偷偷混入其中,將剛剛蒸得的一屜蟹黃湯包盡都端到大竈的後面,然後一個個揀出,藏入懷內。
此時正是冬季,所穿衣服厚實。雷大郎想着叫小太常吃口熱乎的,把包子皆都揣入了裡懷。
不想剛出屜的包子水汽還未散盡,正是滾熱時候,將雷大郎胸前肌膚皆都燙破。
小太常不知,吃得好不香甜。
雷大郎見得她的笑容,身心皆醉,倒把所忍胸前的痛全都忘了。他卻不知此時的御膳房已經鬧翻了天。
原來掌管御膳的掌司太監準備爲皇上開出御膳時,按規矩照庫府太監胡公公開出的清單對照查點,見樣樣都在,唯獨少了江蘇南通府剛剛貢入的蟹黃湯包,不禁大驚,忙找胡公公詢問。
胡公公亦驚,將掌案御廚喚來對質。御廚嚇得腿軟,指天發誓說自己親手擺入蒸屜,絕不會錯。
胡公公在御膳房當差十餘年,久經歷練,任事都瞞他不過。眼珠轉動,已知大概,命人四下尋找,立時在大竈後面將蒸屜拿出。
胡公公把廚下衆人聚在一起回憶,有人說曾見前日剛來的雷大郎到過竈下,片刻後弓着身子離開。
胡公公心中一片雪亮,緊緊抿起的乾癟嘴脣露出一絲冷笑。遣散衆人,專等雷大郎回來過堂。
雷大郎不知虎狼張口向他,待和小太常話別,一路歡歡喜喜地往回走。可剛進尚膳監的院門,猛覺頭上嗡地一聲響,被人一棒撂倒。
原來這胡公公不是尋常之輩,做事極爲謹慎,先向衆人打聽雷大郎的來歷。
小太監中多有舌尖嘴快之人,正沒機會拍這胡公公的馬屁,見他來問,忙不迭地講。並且隨意臆造胡言,只爲顯示自己多知。
知一語十,知十說百,這本是俗人通病,卻不想竟將雷大郎給害了。
胡公公待聽聞雷大郎本是窮苦的出身,在這宮院中沒有任何依靠,心中有底。
又聽說他好像曾練過武功,似乎身手不凡,將一雙狼眼眯起,命人手持木槓在院門口兩側準備。
雷大郎萬不曾想自己的貪得之舉竟惹下這大的禍事,待清醒過來,見眼前一片猩紅,鮮血已經模糊了雙目,兩手也被綁在身後動彈不得。
胡公公命人將他所穿的棉衣解開,立時有一縷蟹黃香氣飄出。檢視裡面的襯袍,見上面斑斑點點沾滿油漬。
待把襯袍解開,見他胸前被燙得片片殷紅,多有水泡。胡公公揹負雙手來在雷大郎的面前,在鼻中狠狠地哼過一聲,眯眼看他片刻,猛地一掌擊在他胸前。
水泡立時揭破,叫雷大郎痛得將滿口牙齒咬得咯嘣嘣響,但卻不肯喊痛。
胡公公見他倒剛硬,冷笑一聲,轉身向旁立小太監道:“去抓把鹽來,把他給公公我醃漬上入入味。哼,且看我烹調他一番,好叫他長些記性。”
待一把海鹽抹到被燙破的傷口之上,雷大郎慘叫一聲,把牙齒咬碎數顆,才知‘痛’這一字寫的是何等難熬滋味。
胡公公卻還不肯善罷,命人將雷大郎綁在樹上,提過一桶桶冷水向他兜頭潑下。
此時正值隆冬,地冷天寒,滴水成冰。不過半個時辰,雷大郎被凍得瑟瑟而抖,神魂出竅,眼看命將不保。
胡公公本就是想要他性命,任他渾身結滿冰碴,卻不叫人管。
許是老天憐惜,要留下雷大郎的性命。正在這關鍵時候,聽外面有人高喊:“御膳房總理公公巡視御膳房——迎接——”
胡公公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命人將雷大郎自樹上解下,擡回房中,扔在冰冷榻上後,帶領衆人恭迎尚膳監的御膳房總理來檢視。
這御膳房總理公公姓蔡,四十歲左右,本也是個陰邪小人。
但他卻比胡公公強些,就是眼光遠大,目的長久,所用手段從不象胡公公那般裸地叫人忌恨。
蔡公公喜歡暗裡發狠、夜刀殺人,其實爲惡比胡公公還重五分。只是不彰顯,叫人誤以爲是個善類。
但胡公公久和他共事,自然知道根底。暗暗掂量過多次,明白自己不是對手,是以從來都小心伺候,不敢得罪。
蔡公公卻半隻眼睛都瞧他不上,以爲這隻沒的老鳥人老奸猾,擅用手中之權自謀私利,卻從不曾向自己獻過多少好處,是以一直想着暗中整治。
胡公公自然也知自己佔着一個肥得流油的職位,上下都需打點,以免遭人嫉恨。
但這個蔡公公卻有個獅虎的胃口,任多少也填不滿,叫胡公公暗覺無可奈何,只能在他面前小心謹慎,不叫任何把柄落入其手中。
蔡公公見他如此,倒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壓下性子等待,以爲機會早晚會來。
卻不想今日好機會就從天而降,直砸到眼前。
蔡公公不知怎地,在巡視完廚下和庫府後,竟鬼使神差一般無故走入雷大郎等一班小太監住的房中。
此時雷大郎躺在榻上,渾身青紫,呼吸短促,命已奄奄,差懸一線。
蔡公公一眼看見,指了怔道:“他——怎地了?”
胡公公聽到這一聲問,嚇得險些哭出。因他知道自己已犯下‘濫用私刑,決人性命’的宮中大忌,這蔡公公一旦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報與尚膳監的掌印太監知曉,則不但自己的職位不保,弄不好怕要被下獄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