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落難的美女身後都有一個悽婉動人的故事。
二十二歲的玄敬師太也是如此。
她本是大明太醫署太醫範景東之女,只因爲父親伺候大明上一任皇帝吃了仙藥,皇帝吃了仙藥之後,不小心就此龍馭賓天!
因此,他們全家就此遭殃。
她的父親範景東被皇后活活杖斃,全家男丁被髮賣爲奴,女子全部進皇家寺廟爲去世的皇帝唸經祈福。
她僥倖被師傅從京城寺廟中帶出來到白衣庵出家,用了一年時間熬成了庵主,這些年一直心如止水,直到遇見了雲楊這才起了還俗的心思。
“騙人的!”
錢多多咬了一口脆桃子,順便否決了玄敬師太的故事。
自從確認懷孕之後,錢多多的心情立刻就有了天大的轉變,從一個期期艾艾的小婦人,立刻就變成了一個驕傲自大的女皇。
馮英倒是點着頭道:“如果這個玄敬師太果真願意還俗,也是一樁好事,就是選的人不太好。”
雲昭怒道:“我兄弟哪裡不好了?”
馮英摸摸自己還沒有變化的腰身懶懶的道:“好不好的夫君您自己沒個準性嗎?”
錢多多把吃了一半的桃子塞小楚嘴裡拍拍手道:“我這樣的美人兒才配有一段悲慘的往事。
玄敬師太那種女人就算了。”
馮英笑道:“何以見得呢?”
錢多多道:“價值,價值很重要,我在南京見過無數的美人兒,比如寇白門,馬湘蘭,顧橫波,董小宛,柳如是她們與我一般,都是在幼小之時就被人發現了價值,不論是身在章臺,還是身在教坊,因爲長了一張價值連城的臉,所以待遇都不差。
哪裡會有人捨得將她們弄進寺廟,讓她白白的長到二十二歲不聞不問?
如果是真的,她的運氣可不是一般的好。
就算她是犯官之後,哪怕是皇后懿旨到了下邊,也會被執行的扭曲掉,那些人本身就是吃人肉飯的,膽子比天還大,哪裡有到手的銀子都不要的道理。”
馮英聞言皺着眉頭對雲昭道:“密諜司查驗過了?”
雲昭點頭道:“人家隸屬於東廠止虛子道長門下,也是止虛子道長的六位侍妾中的一位。”
“止虛子是誰?”
“東廠大太監曹化淳!”
錢多多揮手在鼻子前邊扇兩下道:“太監也需要侍妾?不過也對,您這樣說了之後玄敬師太的故事就真實的多了。”
雲昭咧嘴笑道:“太監也需要感情的慰藉,人家假裝自己是一個男人不成嗎?
話說回來了,雲楊這傢伙要是連一個太監的侍妾都搶不過來,我就實在是無話可說了。”
錢多多瞅着丈夫道:“這麼隱秘的事情您爲什麼會知道呢?”
雲昭嘆口氣道:“這是齙牙萍的本事,她搶走了曹化淳的另外一個侍妾。”
聽雲昭這麼說,錢多多跟馮英立刻來了興致,齊齊的湊到雲昭跟前低聲道:“說說……”
雲昭瞄一眼正在吃桃子的小楚,以及豎起耳朵的雲春,雲花。
錢多多立刻沒好氣的對這三個丫鬟道:“出去,關上門。”
雲春委屈的道:“我們也想聽。”
錢多多道:“你們都是黃花大閨女,不適合聽,快出去!”
等三個丫鬟不情不願的離開了屋子,雲昭攤攤手道:“齙牙萍不肯說,只是敘述了這件事,過程,沒說。”
“嘁……”
錢多多,馮英一起揮揮手帕。
“會不會是女扮男裝?這也不可能啊,就齙牙萍那一嘴的齙牙,就算是男扮女裝也好看不到那裡去。”
錢多多的眼珠子亂轉,天知道她心裡在轉着什麼齷齪心思。
馮英連忙止住錢多多的胡思亂想對雲昭道:“到底是你麾下的大將,可不敢拿她們做戲。”
雲昭攤攤手道:“徐五想他們已經發文去問經過了,還表示了欽佩之意。”
“齷齪……”
馮英嗤之以鼻,錢多多則表示等齙牙萍回信之後,一定要讓她看看!
雲昭每天跟老婆們見面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時辰,尤其是在他們三個把丫鬟都攆出房間並且關上門之後,雲娘就老大不高興的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見三人衣衫還算完整,臉上的寒霜這才消褪了一部分,拿手指指兒子,雲昭就乖乖的離開了屋子,悻悻的去了外宅。
李定國的部下已經換過兩茬了,他指揮的軍隊是藍田縣軍中損耗最重的軍隊且沒有之一。
不過,他指揮的軍隊也是獲得軍功最多的軍隊,也沒有之一。
雲昭原定讓李定國指揮殘存的蒙古騎兵,卻被他斷然拒絕,他只願意帶着漢人作戰,哪怕蒙古騎兵人數很多,他也不願意要,說是帶着這麼一羣人作戰,後背總是涼嗖嗖的無法安心作戰。
所以,這一次來玉山,就是準備重新挑選一些新兵補充他的騎兵隊伍,他麾下的騎兵人數,也因爲戰功的積累擴大到了一千五百人。
別看這支軍隊人數不多,但是,算上後勤輜重軍隊,總人數超過了三千之衆。
雲昭到現在都不明白,他這樣的一支騎兵要那些輕便的火炮做什麼。
即便是最輕便的火炮,也需要兩匹騾子拖曳,加上火藥,以及各種型號的炮彈,讓他輕騎兵的機動速度迅速下降了一半還多。
或許,這是李定國仔細衡量之後的結果,是他本人對他的軍隊負責,不是雲昭,所以,對於李定國準備在軍中添加五十門輕型火炮的建議,雲昭最終是批准了的。
不過,這樣一支新的軍隊從計劃到成軍,還需要大量的訓練時間,才能做到配合無間。
李定國制定好訓練計劃之後,就由兩位千夫長負責訓練軍隊,他與張國鳳只需要督促檢查訓練進度即可。
藍田縣的軍制與大明軍制別無二致,大明軍中真正統軍的人應該是千戶指揮使,戰時由朝廷抽調衛所軍供大將統御,戰後,衛所軍迴歸本衛。
藍田軍與明軍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千夫長不用帶着麾下的軍卒屯田,他們的軍費以及糧草是由縣裡撥付,他們每日的重點工作就是訓練,訓練,再訓練。
軍隊不能經商,也不能屯田,甚至不能幹任何與經濟活動有關的事情。
雲昭從久遠的歷史上看過太多這樣的教訓了,軍隊只要沾染了經濟活動,戰力就會急劇下降。
這是得不償失的……
不過,藍田縣對於軍功的賞賜同時也是極爲豐厚的,那怕是沒有戰事,一個普通軍卒的收入也超過了一般的百姓,更不要說一旦開始作戰了,他們的收入會有極大的增長。
因此,藍田縣也從不輕易用兵,一旦用了兵,就一定要有足夠的回報,這個回報或者是戰略意義上的,或者是經濟意義上的。
這就需要藍田軍只要出戰,就必須在短時間裡取得勝利。
這也是雲昭對這支軍隊的要求——召之即來,戰必取勝!
張國鳳回到了自己的小小莊園,坐在已經修建好的青磚大瓦房的屋檐下喝着茶水,瞅着眼前淡綠色的春景。
一隻小小的狗臥在他的身邊,不時地朝遠處的李定國奶聲奶氣的狂吠幾下。
這條狗是他回來的時候才捉的,剛剛斷奶,被張國鳳喂得肥嘟嘟的煞是可愛。
不論是張國鳳,還是李定國都不用親自種地,今年,來關中逃荒的人多,只要花很少的一點錢就能僱傭到非常不錯的農夫。
現如今,他們兩人的土地上正有十來個農夫在辛勤勞作。
張國鳳的三間大瓦房高大氣派,兩側還修建了廂房跟倉庫,足足有一畝地的院子裡留出一半土地當了果園跟菜圃,另一半的土地上還修建了一個小小的花圃,其餘的空地上鋪滿了青磚,昨夜一場微雨過後,青磚變成了深藍色。
加上腳下的這條胖奶狗這就是張國鳳夢寐以求的家的雛形!
他喜歡沒事幹就躺在躺椅上看自己的家,即便是李定國邀請他也不願意去。
李定國的家就氣派的多了,那是一座三進的院子,中間還修建了一座兩層的樓閣。
張國鳳對李定國的家一點都不羨慕,因爲那麼大的一個家裡,只有李定國一個人。
早在去年的時候藍田縣主簿就跟他們計算過收益,他們可以提前支取一部分費用,拿來修建自己的家。
張國鳳自然是很節儉的,他想留着錢娶妻之後把錢留給妻子,好好地振興一下家業。
李定國當然不會這麼做,他痛快的支取了自己能支取到的所有錢,然後就修建了這麼大的一座宅子。
這也導致了李定國從戰場歸來之後,除過這座氣勢宏偉的大宅子外,身無分文,甚至還欠了不少錢,月俸的一半也要被扣掉拿去還債。
“國鳳,來我家釣魚。”
李定國扯着嗓子朝張國鳳吼叫。
張國鳳煩躁的拿開蓋在臉上的草帽道:“你的魚塘裡一條魚都沒有!”
“我們兄弟可以去河裡抓魚,然後放在魚塘裡,再把它釣上來!”
對於李定國的愚蠢建議,張國鳳絲毫不動心,他準備歇息夠了之後,就在果園裡栽種幾顆難得的蘋果樹,當然大黃杏也要栽幾顆,柿子樹,核桃樹也不能少……將來孩子們嘴饞,要是不多栽幾種果樹,會去禍害他李叔叔家的果子……
就在他暢想未來的時候,李定國那張汗津津的臉出現在張國鳳頭頂,他一把掀掉張國鳳扣在臉上的草帽道:“你真的請了媒婆?”
張國鳳瞅瞅李定國那張詫異的臉道:“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怎麼算都該成家。”
“咦?玉山書院的那些女子你一個都看不上眼?就算她們長得不好,雲昭家裡的妹子你還是可以謀劃一下的。”
張國鳳懶懶的道:“我只想要一個婆娘,這個婆娘用不着多好看,多聰慧,只要能給我生娃,我回家之後能給我端來一碗熱飯,衣服破了知道給我縫好,我出征的時候能給我縫製幾雙貼腳的鞋子,如果能認識幾個字那就最好了。
玉山書院裡的女人是女人嗎?
一個個顯得比我們還要忙碌,哪裡有空給我做這些,說不定還要老子伺候她,再仗着在中樞幹活給我耍耍脾氣,這樣的老婆我不要。
至於縣尊家的妹子們,老子敬謝不敏,王八蛋才娶公主呢。”
李定國嘿嘿笑道:“你就不想明月樓裡的那些妖精嗎?”
張國鳳搖搖頭道:“老子給人涮鍋涮的夠夠的,是真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你今晚在我這吃飯,我讓劉家嬸子多準備幾個菜。
等會媒婆來的時候你不要胡說八道啊,我這是娶老婆呢,你要認真一點,該有的禮數我們不能缺。
現在,幫我去種樹,等孩子們長大了,這些果樹也該結果子嘍。”
李定國的眼神越發的奇怪,拍拍張國鳳的肩膀道:“兄弟醒醒,你今年二十歲,不是五十歲。”
張國鳳抱着樹苗走進預留的果園恨恨的道:“可憐爺爺才活了二十年,經過的事情就比五十歲人經過的事情還要多。
要是媒婆硬扎,能給我找一個好的老婆回來,我就很滿足了。”
李定國擡頭瞅瞅遠處的鳳凰山搖搖頭,他覺得自己正青春年少,把過多的精力用在家宅上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
傍晚的時候,張國鳳僱傭的劉家嬸子已經給他準備好了一桌子好飯菜。
有雞,有魚,也有條子肉,麪條已經煮熟,拌油之後就晾在篩子上,西紅柿雞蛋的澆頭看着就很有胃口。
王媒婆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閨女,腦袋垂到胸前看不清眉眼,身上的淡綠色衣裙肥肥大大的也看不出腰身。
一進門的時候,王媒婆就讓閨女去幫劉嬸子的忙,她自己坐在酒席上跟張國鳳,李定國閒談。
這個媒婆不招人討厭,長得白白胖胖的,年紀也算不得大,頭上包着青布手巾,看着都喜慶。
能給張國鳳這樣的人做媒,王媒婆可沒有肥水外流的意思,不時地指指在廚房裡忙碌的姑娘對張國鳳道:“姑娘十六,身條剛剛長開,養上一年就全開了,是個好生養的,也算是知根知底,是我孃家的外甥女,父親是私塾先生,這兩年我們縣的孩子全部去了玉山,他就不教私塾,去了北川當了文書,爲人很厚道,閨女雖然讀書不多,卻也識文斷字,做得一手好繡活。
將軍如果看的上我們農家的閨女,剩下的老婆子去辦。”
張國鳳笑眯眯的敬了王媒婆一杯酒道:“在軍中,我算是一個沒出息的,如果閨女想要我封侯拜相的話那就算了。”
王媒婆喝了幾杯酒之後笑開了花,連連說姑娘被張國鳳看中,就是一個享福的,哪裡敢要什麼封侯拜相,只求張國鳳平平安安的從戰場歸來就是天大的福分。
一場酒宴吃的高興,喝的也熱鬧,王媒婆見張國鳳對這個閨女很滿意,就當場問張國鳳要了十兩銀子的聘禮,還請李定國按照她的訴說寫了婚帖,交換了八字,就喜滋滋的帶着閨女走了。
人走了之後,李定國拿着張國鳳的婚帖看了又看,對張國鳳道:“是不是太兒戲了,你看清那姑娘長什麼樣子了嗎?要是長成徐五想的樣子可就慘了。”
張國鳳端起酒杯滋溜一口喝乾了杯中酒道:“長相不差,也是個聰慧的姑娘。”
李定國詫異的道:“一句話沒說,從頭到尾沒擡過頭,你從那知道她是一個長相不差的聰慧女子?”
張國鳳笑道:“你兄弟我的身份在這裡呢,而且是明媒正娶,你覺得那個媒婆敢騙我們兄弟?
長相太差的,人品太差的她敢領到我們兄弟跟前?
你知不知道,剛纔吃飯的時候姑娘給我端了三次清湯,人家在湯裡衝我笑了三次呢,鵝蛋臉,麪皮白淨,眼睛大大的,眉毛彎彎的,一嘴的小白牙,不是關中常見的大黑牙!
不讓你看是知道禮數,讓我看,是姑娘對自己的容貌有信心,這樣的閨女娶了不會錯的。
我準備下個月就成親,你覺得如何?”
李定國聽得目瞪口呆,搖晃一下腦袋道:“還要讓密諜司查驗一番纔好。”
張國鳳點點頭道:“那就上報吧!”
李定國搖着頭離開了張國鳳的家,他覺得這傢伙已經瘋掉了,一個明明有機會封侯拜相的人,現在卻只想娶一個私塾先生家的閨女,目光短淺至極。
張國鳳明顯不這麼想,瞅着果園裡稀稀疏疏的小樹苗,忽然皺起眉頭,他覺得園子裡應該還少了棗樹跟兩架葡萄,這些小果子纔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果子。
趁着天色還亮,就帶着鏟子去了李定國花了大價錢佈置的果園裡,一口氣挖了五棵棗樹,三架葡萄藤,也顧不得天黑,點着火把就把這些新果樹栽到自家的園子裡。
此時,已經是滿天星斗,張國鳳一個人站在燈籠底下,瞅着黑漆漆的夜空發出一陣陣滲人的笑聲。
雲昭從厚厚的一疊請婚文書中抽出張國鳳的請婚文書,瞅了一眼對徐五想道:“再去問問張國鳳,他沒必要低調至此,完全可以娶我妹子的。”
徐五想搖搖頭道:“已經問過了,人家說,不想娶一個神回來供着。還說這個姓王的女子就很好,催促我早點過審,他好準備婚事!”
“我妹子怎麼就成了神?”
徐五想冷笑一聲道:“看看高傑現在過得是什麼日子就沒人想娶你家妹子。”
“這個女子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是不是故意接近張國鳳博取他的好感,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要好好地查查。
情報工作萬萬不可大意。”
雲昭翻來覆去的瞅了這份請婚文書,實在是沒有找出毛病來,就出言警告徐五想。
徐五想悠悠的道:“姑娘名字叫做王翠,世居藍田縣北川,父,王惠東爲我藍田北川書吏,母,王劉氏,兄,王遠途,乃是藍田縣走雲南道的甲字七號商隊的大夥計,再熬兩年資歷,就是商隊的二掌櫃。
還有一弟一妹,俱在我玉山書院求學。
如果縣尊以爲這樣的人家也有問題,就請縣尊親自擬定文書,我這就下令捉拿王慧東,將他全家斬首示衆!”
雲昭撓撓下巴,嘆口氣道:“我只是讓你慎重,沒有讓你製造冤案。”
徐五想道:“這麼說張國鳳的婚帖這就算是過了?”
雲昭無奈的道:“牛不飲水我不能強按頭吧?”
徐五想取過張國鳳的請婚文書,重重的蓋上了“同意”二字,還用毛筆在上面寫了一句祝賀的話,看的雲昭不斷地撇嘴。
家裡還有七八個妹子等着嫁人呢,可是,放眼藍田縣,但凡是自認爲有點出息的居然沒有一個願意娶的。
倒是那些沒名堂的人,比如,秦王,比如陝西布政使,按察使,西安府知府,甚至還有南京的御史,鹽商,大商賈頻頻向雲娘示好,表示自家嫡子非常希望能夠求娶雲氏女。
“醜人多作怪!”
雲昭衝着徐五想咬牙切齒的道。
徐五想抽抽鼻子道:“我們人長得醜,心裡想的卻美啊,就爺爺我這一身的才華,您認爲會弄不到一個美貌的妻子?”
雲昭鄙夷的道:“希望如你們所願。”
徐五想嘿嘿笑道:“這盛世必定如我所願出現,這美人兒必定如我所願出現在我的牀上,甚至不會是一個!哈哈哈……”
很羨慕徐五想可以仰天笑出門去,他們不是蓬篙人。
秋天過去了,盧象升沒有被斬首,韓陵山自然也沒有被剮。
這讓盧象升何其的失望……
每次有官員來到詔獄,盧象升都盼望着自己最後時刻的來臨,他的心情非常的穩定,甚至有些渴望。
人,就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最後會變得消沉。
盧象升也是如此,秋決沒有他,冬日裡總會有一些囚犯因爲凍餓貧病而死,這樣的好事也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本來想絕食而亡的。
結果,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其餘犯官的救星——因爲監牢裡的罪囚們的口糧,是根據他盧象升的食量來確定的。
他如果一口不吃,那麼,整座監牢裡的囚犯都不會有食物吃,相反,他如果連吃兩大碗,其餘的罪囚們也會有兩大碗飯吃……
開始的時候盧象升毫不在意,認爲錦衣衛們只是嚇唬他,結果,在他連續絕食三日之後,他親眼看見,獄卒們從這座監牢裡拖出去了三具餓殍。
聽着監牢裡的囚犯們哀告的聲音,盧象升不得不重新拿起筷子……
於是,這裡的獄卒們每日都能看到盧象升一臉悲憤的大吃大嚼!
所以,漫長的冬季過去了,因爲食物充足的緣故,盧象升的身體不僅沒有清減,反而長胖了不少,且面色紅潤,中氣十足!
長時間的被關在囚牢裡,他甚至覺得自己好像被世人遺忘了。
住在他對面的韓陵山每日都在奮筆疾書,且有不眠不休的架勢,盧象升也不願意理睬這個人。
直到有一天韓陵山似乎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丟掉毛筆,像一隻大馬猴一般在監牢裡大呼小叫,似乎在歡慶着什麼。
瞅着韓陵山小心的將厚厚一疊手稿裝進一個竹籃裡,背靠着監牢石牆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盧象升終於忍不住了,發問道:“你寫了一些什麼?”
韓陵山眯縫着眼睛享受着難得的陽光淡淡的道:“這是我五年來的心血,這五年我踏遍了關中,隨着商隊一路來到了京師,書裡記錄了我這五年來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我很想從這些文字中知曉,我大明泱泱帝國,爲何會淪落到如此人人皆可欺負的地步。
我很想知道,我大明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爲何會連年災害不絕,民不聊生?
我很想知道,導致我們陷入如此困境的終極原因是什麼?是天災,還是人禍,或者兩者皆而有之?
我更想直到,我們脫離這個苦海的前路在何方,我們如何做才能恢復我泱泱帝國的雄風。”
盧象升落寞的點點頭道:“我也很想知道啊……”
韓陵山笑道:“我明日就要離開這裡了,繼續我的行程,以一位訪問學者的身份走一遭建州,看看建州人爲何能在短短的數十年時間裡就變得如此強大。
我要對比一下藍田縣的政策與建州人的政策相比有哪些過人之處,有哪些不足的地方。
通過對比之後,看看有沒有更好的策略,可以改變我大明目前的頹勢。”
盧象升有些興奮地道:“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你一路上要小心,建奴兇殘,未必會准許你進入他們的土地。”
韓陵山道:“不要緊,我會拿着藍田縣的公文去遼東,去見見黃臺吉,見見多爾袞,見見他們的主要人物。
盧公,今天齙牙萍會帶酒過來,我們一起痛飲一場,就當您爲學生送行了。”
盧象升落寞的道:“你們很好,還能做這麼重要的事情,我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苦不堪言。”
韓陵山見盧象升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的落在他裝文稿的籃子,就大方的將籃子遞給盧象升道:“請盧公指點。”
盧象升激動地抓住了籃子顫聲道:“我可以看嗎?”
韓陵山笑道:“您最該看,也最有資格看。”
盧象升顧不得客套,特意洗了手,這才小心的打開籃子,取出一沓手稿認真的看了起來。
這份手稿,給盧象升眼前打開了一扇他從未想過,從未觸及到的世界。
在這份手稿中,韓陵山從藍田縣的發家開始寫起,一直寫到藍田縣農業,商業,工業的興起。
這個新的世界讓盧象升激動地全身發抖,當他讀到雲昭焚燬借條發誓要振興藍田縣的時候,他的手拍打着欄杆大聲叫好!
當他讀到藍田縣百姓萬衆一心修水渠,建水庫,往田地裡背冰塊增加墒情,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當他讀到雲昭率領雲氏衆盜賊清繳藍田縣各路武裝,清除各地土豪劣紳的時候,他把牙關咬的咯吱吱作響,恨不能親自參與這場轟轟烈烈的大行動。
當他讀到藍田縣衆人篳路藍縷的開商道,納四海貨物集於藍田,讓藍田縣從一個草市子變成天下商賈重鎮的時候,盧象升縱聲大笑,口中“妙哉,壯哉之語不絕於口。
當他讀到雲昭決意率領百騎走西口,百騎大漢兒郎在草原上縱橫呼嘯所向無敵的時候,胸中的那顆心噗通,噗通的跳個不停,似乎要撕裂他的胸膛自由的在大地上蹦跳纔會舒坦。
“我視大明如家,好漢在窩裡反算得了什麼本事,我當提三尺劍,一馬縱橫域外,自敵人口中奪食,從敵人身上發財,征服敵人,駕馭敵人,策長鞭縛蒼龍,縱橫天下,方不負我男兒之志!”
唸到此處,盧象升丟下手稿,雙手抓住欄杆用力的搖晃,聲嘶力竭的大吼道:“這纔是男兒志向!”
齙牙萍小心的瞅了一眼狀如瘋魔的盧象升一眼,低聲對韓陵山道:“我怎麼不記得縣尊說過這話?我只記得他說,我們的發財路就在塞上,哪裡人愚蠢,好騙……”
韓陵山喝了一口酒道:“縣尊還說過一句話,藝術來源於生活,一定要高於生活才成。
要是不把縣尊的話修飾一下,你覺得那些軟綿綿的話如何讓人振聾發聵?”
齙牙萍深以爲然的點點頭跟韓陵山碰了一杯酒繼續道:“你要是明天走了,盧象升要是還自殺怎麼辦?”
韓陵山笑道:“如果這個樣子還無法催動他的求生意志,那就讓他去死,成全他的心願纔是最尊敬他的法子。
對某些人來說,活着不一定會幸福,死亡纔是!”
“你真的要去建州?”
“一定要去,你要想好辦法,千萬別讓我死在建州。”
“既然你的志向已經定了,你就只能期待建奴也會遵守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
“不成,我的志向定是定了,如果超過一半的概率會死,我會改變一下我的志向,換一種更加安全的志向。”
盧象升用了一整天的時間閱讀了韓陵山的手稿,然後就坐在欄杆邊上一動不動。
呆呆的看着韓陵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好想去藍田縣看看……”
韓陵山聽見了盧象升的喃喃自語,就笑着道:“既然想去藍田縣,那就走,男子漢大丈夫說走就走?”
盧象升神情黯然的道:“我是罪囚,走不了。”
韓陵山從牀板底下取過一張破舊的告示遞給盧象升道:“你已經被斬首了,我也被剮了,現在,我們兩個就是兩隻鬼。”
盧象升取過告示打開看了一眼,就痛苦的閉上眼睛大吼道:“他們斬決人犯的時候就不驗明正身嗎?”
韓陵山冷笑道:“把銀子貼在眼睛上,你覺得還能看見什麼?”
盧象升戚聲道:“我是欽犯,是國賊,怎可如此兒戲?”
韓陵山冷笑道:“只要不是陛下親自監斬,不是陛下親自驗明罪囚正身,錦衣衛們想要把人替換掉易如反掌。”
盧象升安靜了下來,瞅着韓陵山道:“爲了救我,藍田縣使了多少銀子?”
韓陵山搖頭道:“問你的兩個管家吧,所有的錢都是你盧氏衆人省吃儉用結餘出來的,老安人帶着女眷們每日紡織不休,男丁們在藍田縣四處謀求兼職賺錢,您最看重的九弟每日給學生講課完畢之後,就會脫下文袍,卸掉文冠,穿上粗布短褂去工地勞作。
縣尊曾經贈金給老安人,老安人分文未取,還給了縣尊,還說,盧象升活着是盧氏的羞恥,但是,盧象升活着,又是她這個老婦人此生最大的願望,她想在死之前見到她的兒子,她想在她死了之後,她的兒子會給她披麻戴孝。
至於盧象升苟活一事,是她這個老虔婆的一片私心,盧氏列祖列宗如果要問,就來問她這個老虔婆!”
盧象升聽韓陵山這樣說,面無表情的道:“盧福,盧壽呢?”
韓陵山道:“他們在監獄外邊結廬而居已經半年多了。”
盧象升微微嘆口氣脫掉囚服道:“我們一起出去吧!”
韓陵山大笑道:“留待有用之身,看看新山河如何燦爛!盧公,我們走吧!”
齙牙萍笑眯眯的去掉虛虛的掛在欄杆上的鐵鏈,打開了牢門。
盧象升喟嘆一聲道:“入獄將近七個月,至此方知盧某是在畫地爲牢。”
韓陵山熟門熟路的在前邊帶路,盧象升走在韓陵山的身後,齙牙萍走在最後,袖子裡不斷地往外掉金豆子,那些獄卒喉嚨不斷地吞嚥口水,卻站的筆直,對於從眼前走過的三人視而不見。
三人走了足足一柱香的時間,這才走出了北鎮撫司的詔獄。
走出詔獄,盧象升這才發現天色已經黑了,詔獄外一個人都沒有,齙牙萍指着遠處樹林邊上一團明滅不定的火光道:“盧福,盧壽應該就在那裡。”
盧象升摸摸臉上亂草一般的鬍鬚道:“容我去洗漱一下。”
說完就徑直向那邊的草廬走去。
周國萍皺着眉頭對韓陵山道:“你不準備去洗洗嗎?”
韓陵山伸了一個懶腰靠近齙牙萍道:“洗涼水澡算什麼洗澡,老子又爲藍田縣立下大功了,又幫了你齙牙萍一次,難道你就不該給老子找一家最好的勾欄,找這裡最美麗的姑娘,給我備下香湯,用絲帕一寸寸的幫我清洗身體,修剪指甲,刮掉我的鬍鬚嗎?”
周國萍冷笑道:“做夢!”
韓陵山道:“我聽說你的香閨裡就有一個極爲擅長服侍男人的妖精,請她幫我沐浴也不是不成!”
周國萍道:“這是我的私生活,輪不到你來管。”
韓陵山把一張髒臉幾乎貼在周國萍的臉上,陰惻惻的道:“女人好女色也沒什麼不對,你可以把她送去藍田你的府邸裡,帶在身邊是大忌!
你該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吧?”
周國萍道:“我上報了此事,也給縣尊上了請婚帖。”
“縣尊答應了嗎?”
周國萍道:“也沒有反對。”
“愚蠢,不答應就是不準!這點道理要我來教你嗎?你身爲密諜,有了家眷不送去藍田縣,留在身邊爲何?”
韓陵山平日裡顯露的痞子氣在這一刻居然不見了蹤影,一雙眼睛如同鷹隼一般的盯着周國萍,似乎在不久前還跟周國萍插科打諢的根本就不是他。
周國萍嘆口氣道:“我會把那個可憐的女人送回藍田。”
韓陵山嗤的笑了一聲道:“你真的以爲曹化淳是一塊爛泥,可以任憑你們這些人揉捏?
如果不是江南道的人捏住了曹化淳的戴孝侄兒,你周國萍的腦袋早就搬家了,盧象升也早就滿門抄斬。
記住了,別覺得誰可憐,事情弄明白了之後,你會發現你纔是最可憐的那一個人。
我們藍田縣不喜歡個人出頭,我們講究整體利益,我們也是一個完整的集體,這一點你要記住了。
我與盧象升離開之後,與曹化淳的交易就算徹底結束。
周國萍,我想,你馬上就會接到調令,離開京師!“
周國萍的額頭盡是涔涔流淌的汗水。
韓陵山不再說話,默默地等待周國萍把這些話消化完畢。
盧象升沐浴的時間不長,一柱香之後就帶着兩個揹着包袱眼角還有淚痕的管家出現在韓陵山身邊。
韓陵山笑着對周國萍道:“你欠我一個人情,一定要用最好的沐浴方式來招待我。”
周國萍冷冷的道:“做夢!”
盧象升輕笑一聲道:“盧某就此作別,祝願韓公子能平安抵達建州,某家這就去了。”
眼瞅着盧象升帶着老僕走了,韓陵山就對周國萍道:“但願他莫要再節外生枝,好生趕去藍田縣。
他這樣的人,在大明沒有活路。”
周國萍道:“你這種看似光明,實則如同夜梟一樣的人,纔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韓陵山笑道:“我是一個站在黑暗中仰望光明的人,你們站在光明中看不清楚的細微變化,逃不出我的眼睛。
等到有一天,當光明照耀全世界,世上再無黑暗角落供我棲身的時候,我就會站在太陽底下,享受光明!”